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家與街上的其他人家都不一樣。
但是,如果非要我明確地指出哪些個地方有所不同的話,我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種差異並非是家風、地位或財富上的,而是某種更細微、更根本,卻讓我無法形容的所在。
周圍的人家似乎也清楚地知道我家的與眾不同,雖然鄰裏間稱得上和睦,往來的禮節也從來未曾少過,但我卻看得出他們的眼中,那深藏在笑意之下的敬畏與忌憚。而幼時的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暗中看到,某家的大人責罵自家與我玩過的孩子,並要求他們別再搭理我。
說是“看到”,實際上並不太準確,因為當我因這不合理的待遇而去找母親哭訴時,卻反被她笑我睡糊塗了——那幾次我宣稱自己“看到”那些個情景的時候,實際上都好端端地躺在老宅東廂房的那張酸棗木大床上,在母親的身邊睡著午覺。
或許那真的隻是小孩子那總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小腦瓜子裏蹦出的幾個荒唐無稽的怪夢吧,但夢中鄰家大人們那句異口同聲的“少跟照幽離家的人扯上關係”,卻一直回響在我的耳邊,直至今日。
所謂的“照幽”,是我家的家號。在我故居的那座老城裏,每一個傳承著祖上技藝的家族,都有著自己的家號。這家號平時並不常用,隻有在年節喪喜時遞出的各類帖子上,還有各家造物的落款處,才能窺見。比如父親手中那把出自南城林家的鏤花銀漆沉香木扇,在扇尾便鐫著小小的“風息塵閑”四字。“風息”是林家的家號,而“塵閑”,則是林家長房老三的名字。
我家從祖上傳下來的,是做燈的手藝,並且不拘於一種材質,而是金木石玉皆有。但這燈卻並不是尋常人家晚上所點來照明的燈,而是供在佛前或靈前,機巧精妙,可保長年不滅的長明燈。也虧得如此,才能一直傳到早已普及了電燈的現今,隻是也已經到頭了。父親三兄弟裏,大伯做了外科醫生,父親則當了建築工程師,隻有已故的二伯從祖父那學下了手藝。而到了我這一代,則根本沒有人願意去學。
不知是祖上哪一代出於何種目的而訂下的,離家有條極為獨特的“本命燈”家規。每當家裏行將添丁之時,這尚未出世孩子的直係血親長輩,便要窮盡心力,花費數月時日,凝聚自己的全部技藝來為這家族中的新成員造出一盞本命燈。然後待孩子降生的那一刻,點燃此燈,並將其供入後院的燈堂中,直至象征之人辭世,才會將其取下,帶入棺中陪葬。
雖然本命燈的材質與形製都是由造燈的長輩當時的靈感所定,但是家規卻又要求新生孩子的乳名得由燈上來取。我這一代的名字都還好,但是大伯卻因為當年太爺爺雕的是一盞青石芙蓉照月燈,而有了個“蓉嬋”的女孩名字。好在我家自燈上取下的乳名都隻在自家裏喚起,身份證跟戶口本上填的都是後來另取的大名,這才沒讓大伯這堂堂的心血管科主任在醫院裏成了笑話。
聽父親說,我的本命燈是一盞奇特的烏木劍形燈,所以我也有了“劍淵”這麼個被家人笑稱為“江湖俠少”的小名,但我卻一直無緣親眼得見那盞象征著自己的長明燈。雖然家規中注明,隻要年滿十六歲便可入燈堂拜祭。但早在我九歲的時候,父親便和自己的兩個哥哥不知因為何事而大吵了一架,而後帶著我和母親離開了老城,來到現在所居的這座南海之濱的新興都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從那時起,一晃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雖然還時不時地跟堂妹通過網絡保持著一定的聯係,但我卻再也沒有踏入過故鄉的老城一步。即便是幼時最疼愛我的二伯因胃癌過世時,父母也堅持不讓我回去拜祭。真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才讓我記憶中那個兄友弟恭的和睦大家族,變成了現如今這般模樣。
對我而言,那原本都已經是漸漸淡忘的久遠過去了。除了父母,身邊幾乎再沒有幾個人知道,我除了離庚這個大名外,還另外有一個喚作劍淵的小名。
但是現在,我卻置身於一艘航行在浩瀚大洋中的海洋探測船上,躺在一點都不舒適的床鋪內,伴隨著浪濤的起伏而用手中的平板電腦寫下了這段對幼時亂七八糟的回憶。
我之所以會突然開始回憶童年,倒不是因為這一個多星期的海上生活讓我起了某種微妙的鄉愁,而是自從出航的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會做著同一個夢,一個關於故鄉的噩夢。
在夢中,我奔跑在故鄉老城的街道上,周圍的光線無比黯淡,隻能模糊地看清四周的景致。從我身後遠遠地傳來著甚是詭異的聲響——像是有什麼黏糊糊的龐然大物在街道上蠕動著前進,肥厚軀體上的一個個堅硬突起從地麵所鋪的青石板上刮過,泥漿湧動般的咕嚕聲與尖銳的刮擦聲交織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想要堵上耳朵,遠遠地逃離開來。
我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向前飛奔著,一路上可見街道兩旁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建築,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我也曾試著跑到幾家人門前敲門呼救,但是任憑我將門板敲得震天響,卻始終沒有任何人來給我開門,反而從門後傳來了隱約的嗤笑聲。沒有辦法,我隻得放棄求救,繼續回到逃亡的路途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