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本是樹,萬古長青(2 / 2)

張靜嫻站在門側命紙殃榜旁,招呼來人,王路常不時感覺到他射來的冷眼,就在他要抓住那似有若無的冷眼的時候,被一個長者用旱煙鍋指著頭顱罵道:“還不趕緊磕孝頭?”

老人家很在意這些。

磕孝頭,親友靈前吊喪,孝子磕孝頭。意為老人死亡,晚輩有罪,以磕頭來向親友謝罪。

王路常突然想到一個女人,這裏有人死了這麼熱鬧,那她呢?她死了卻什麼都沒有,隻穿著一件大紅襖子,她冷不冷?她害不害怕?她孤不孤單啊?……

她知道他……想她了嗎?

想到這裏,他感覺自己確實有罪,並且罪無可恕,因此一個頭一個頭的砸在地上,直到砸得鮮血淋漓……

……

哀樂之聲一直奏鳴,持續到深夜,送殯的日子經陰陽先生的推演,決定在後日,幫忙的村人在吃了飯以後陸陸續續的散去,隻餘下請來奏樂的師傅,大小喇叭一首接一首的吹著大出殯、送靈、朝天子、柳青娘、過場……

王路常是要守孝的,小抉微已經承受不住爺爺逝去的悲慟蜷縮在他身邊睡著了,小家夥的身軀火熱,即便在天寒地凍的冬至裏也睡得很香。

陳雪景給她蓋上一件棉被,一眼都沒有去看跪在旁邊的王路常,張靜嫻陪著幾個長者在火塘邊烤茶喝水,說著一些奠葬的事情,等到老人們都走掉後,才晃悠悠跪在靈棺旁邊,臉色陰沉,他喝了些酒。

隔壁王家大娘沒有走,陪著陳雪景洗碗洗菜,準備後日要用的東西,當陳雪景忙完也在靈棺旁跪下家裏再沒有一個人之後,怎麼勸也勸不走的伏在灶台前裝作打瞌睡的大娘,抬起臉來,從灶孔中透出來的火光一下子映在她早已經青春不再的臉上,兩行濁累閃電一般的從眼眶之中射出,隨著麵皮上的皺紋蔓延,這位早早便死了丈夫的苦命女人,低聲罵了一句:“我的男人怎麼都這麼容易死啊”後,便將臉埋自己的膝蓋上,肩膀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發出低低的嗚咽。

……

守靈守到下半夜,王路常實在受不了了,陳雪景與張靜嫻都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自從跪在棺材旁邊後便一直沒有動過,也沒有說過話,王路常輕輕抹了身旁緊緊靠著他大腿睡下的小抉微臉上青白的累很,站起身來,到家中拿了燭台酒水飯菜,就要出門,才跨出一步,便被陳雪景死死扯住:“你要去哪裏?”

“師公逝去之前,我們三個各自活,而在此時乃至以後,也會是一樣,所以你管不著。”他一下子用了,從陳雪景手中掙脫了出來,手中酒水飯菜瓜果絲毫不動。

“嗬,王小鳥,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陳雪景指著他,怒極反笑。

“你們兩,都沒資格說這種話……”他看了看陳雪景,又看看張靜嫻,抬步便走。

背後傳來一陣風,比寒風更冷冽。

王路常一下子倒在地上,後腦勺結結實實挨了張靜嫻一拳。待得腦袋中的眩暈感覺緩緩消散,他緩緩爬起來,隻是看了看手中的東西,幸好,沒有弄髒,也沒有灑出來。

他並不還手,臉上居然有種釋懷的解脫,張靜嫻愣了一愣,伸手攔下了也要對著王路常大打出手的陳雪景:“讓他走!”

王路常才走了不遠,便聽到身後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啼哭,小抉微那沙啞的嗓子傳來的哭泣,就像在他心口上灑下了厚厚的一層鹽巴。

……

卜空村後的延綿大山之中無盡深處,有諸多令得常人不敢攀越的險地,這些地方,人跡不至。

晏如意曾經跟王路常講過一件事,關於死亡。

她說,有一個地方,那裏的人們在孩子一出生的時候,便由父母為他種一棵樹,今後,這棵樹就與他不離不棄,一起長大,一起變老,當這個人也到了逝去的年紀,人們就把這顆樹砍下,小心翼翼的取出其中段剖成四瓣,保留樹皮,裹著遺體埋在密林深處的泥土裏,再在上麵種一棵樹,沒有墳頭,沒有墓碑,隻有這麼一棵長青而獨屬的樹木,象征著生命還在延續。這樣,便找不到生命的終點了,看起來似乎是終點,定睛一眼,咦,卻又是起點。

她說,哈哈哈……

她說,我本是樹,萬古長青。

想著她說這件事情時候那調皮的樣子,於是王路常將她這樣的埋葬了。她躺在才劈出來的楓樹樹幹中,蒼勁的楓樹此時還散發著醉人的清香,嘴角帶著微笑,裹著大紅襖子。

那麼香,那麼美。

王路常牽著她的手,溫柔的凝視著她,陪著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她本是樹,萬古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