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甲保住了,村子傷亡減少到最小。
是最好的結局。
張隊長的妻子大顆大顆的掉淚水,摸著丈夫冰涼的身體,沒有哭出聲音。
“我還沒給你生娃呢!烙的餅你還沒吃啊,你吃啊,你起來吃啊!我不怕你吃得多,張靜典,你給我起來啊,我給你殺雞,我給你做湯喝,你不是老羨慕別人練完拳都有雞湯喝麼,我煲給你喝,我不再阻止你去幫王寡婦打柴,我不怨你一教射箭孩子就是一天,你起來啊,我撿了蘑菇,拌著酸菜一炒可好吃了,你起來啊張靜典,你起來嘛……”
王抉微哇的一聲哭起來。
張隊長的妻子李氏,眼睛一白,一頭栽倒在丈夫屍身上。
好多女人再也忍耐不住,哭泣出聲,飛奔著跑出村去。
都是拳團的家屬。
村長派了人出去,是村中的獵戶,收拾起來得心應手。
這一夜,平遠村哭聲不絕,伴隨著滾滾天地雷鳴。
不知何時起,大雪飄然降落。
……
一大早,王子昂昏沉著從一個博大的夢境中醒來。
夢到自己慘遭天地宇宙同化,變成了一粒粒微小塵埃,然後化為虛無,凝聚出法天象地的身體,站在宇宙中間,手掌中是一顆淡藍色的星辰,星辰上,生死離別不間斷登台,演給他看。
推開窗,一片銀白。
同治三年蜀地的第一場雪。
似乎天地為之縞素。
……
王子昂、王路常、陳雪景、王抉微還有一頭驢,是參加了村中拳民的葬禮之後才走的。
一下子要找到這麼多墳地很不容易。
張靜典隊長被埋在一個臨水靠山的地方,芳草萋萋,滿山滿坡都是地毯般的絨草,背靠的山上是一片片齊楚的森林,色調和諧統一,絕不羼雜、跳躍,這在蜀地是很難找到的風水寶地,王子昂親自看的。
一番收拾,將此地變得單純朗麗,把種種紛亂和蕪雜都抹去了,留下了開闊氣韻,如洪波宛曼、林海靜謐,如同抹去了王子昂心中的部分心理堵塞。
人世間不是誰都能名留青史,組成整個曆史的還是無數升鬥小民,大氣磅礡的聲樂哀悼,巨大的篇幅詩詞形容,堂皇的排場襯托,漫長的曆史懷念……無一是微塵般的小民能夠沾染,但是人死了都一樣的,要埋葬,大人物在富麗堂皇的底下宮殿中腐朽,小人物在綠水青山中升華。
張靜典,一個平凡的男人,沒有孩子,有一個平凡的老婆,有一村平凡的鄰居,有一個不平凡的死亡,埋在這裏,這森林裏,與之相伴的還有村中同樣平凡的先輩,還有一同戰死的兄弟,還有古老的信仰與品德,在此長眠。
薑維將軍天然的山像在俯視著他們,滿眼慈悲。
這座森林背後是萬丈絕壁,無數強盜的屍體就丟在下麵,任由禿鷹豺狼吃食。
墳堆凸起,掩埋了這些爽朗的漢子,這座山看起來比以往更高一些,就像脊梁在慢慢挺起。
於是,埋葬死亡的地方開始有了生命的氣勢。
真正的大氣,產生於絕境。
森林,有衝天喬木懮鬱問天,也有荊棘刺藤遍地蔓延,有神性,也有魔性,都是極端化的存在,可以敬之仰之,恨之斬之,卻很難找到一個庸俗無聊的巨大平台。
每一個平凡的人都是一片森林,其實不凡。
現在,這個森林裏瑞氣上升,香紙的青煙嫋娜的旋上天,如祥雲盤旋。
王子昂稍微顯得心安。
他近久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思索一些博大的問題,必須將任何事情的性質分辨的清清楚楚才覺得舒暢。
針對杜滄瀾的死亡,他認為世間本應有更多的傑出人物,隻因為沒有足以與他們對應的曆史,隻能在天地大勢之下消解,悄然消逝。
如此一想,感到害怕,是將自己比作天地大勢了麼?憑什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