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白壽彝畫傳》序(1 / 2)

許嘉璐

《白壽彝畫傳》就要問世了。至德兄一定要我寫一篇序,是的,關於白先生,對於這本畫傳,我的確有一些話要說。用畫傳的形式紀念壽彝先生,是很恰當的。照片把許多珍貴的曆史瞬間留了下來,現在配以文字,展現在讀者麵前,這比單純的語言敘述更直觀、更生動,可以讓後人對一代學術巨人有更直觀、更感性的了解,可以引發人們的許多聯想和補充。但是,我想至今人類還沒有發明一種立體、全麵、窮盡再現曆史的方法,所以至今我們所能見到的曆史都是片段或梗概。對於一個人也是如此,無論用什麼形式,都難以再現他的全部,他的所有經曆,他在彼時彼地的想法、感情,特別是像壽彝先生這樣的大家。有什麼辦法呢?對前人,我們所能了解到的隻能是經過後人概括提煉的一點精華。這對於許多人來說已經足夠,甚至已經過於奢侈了,而對於像壽彝先生這樣豐富的人生,卻隻能讓人感到永不滿足,永留遺憾。

先生早已桃李滿天下,其學術成就、人品風範已有及門的學長們寫出了許多感人的篇章,無容我置喙。我並沒有聽過白先生的課,也無緣入室,時隨座右。但我卻私下始終把先生視為親授的老師。一是先生是我的恩師陸宗達(穎明)先生的摯友,而他們二位的為人、風格又頗為相似。在穎明先生麵前如何隨便,在白先生那裏同樣可以無拘無束、無所顧忌。二是對曆史學的濃厚興趣曾經促使我去讀先生的著作,如“文革”前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一些文章和“文革”後才讀到的《中國伊斯蘭史存稿》等。讀其書則如聆其教啊!三是20世紀60年代我參加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編寫時,曾就曆史分期和對一些曆史人物評價問題造府請益。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非但不把一個24歲的小青年拒之門外,反而熱情指點,不厭其詳,實與對“出自我門下”者無異。其時先生之情、之教對我此後教學生涯中對待學生是永難磨滅的提示。四是先生於1988年從全國人大常委的職位上退下來,我恰好於此年進入常委會,頗似“接班”,曾為在常委會裏如何工作去請教,情景亦如師授,搜索記憶的庫存,還可以列出許多珍貴的片段,可是以上幾件事或已經可以說明先生之於我,幾近親炙了吧,所以多年來我一直以“私淑”自視。我在這裏就私自從這個角度記下我的思念。

先生晚年患有嚴重的白內障,連行路也需人攙扶,閱報,則隻能由助手讀。但他主編卷帙浩瀚的《中國通史》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這需要怎樣的執著,怎樣的毅力啊!每當我在會上或路上遇到先生,隻要“白先生”三個字一出口,先生馬上就能聽出是我,接著是典型的開封腔:“許嘉璐!……”每當此時,我就想能為先生做點什麼。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做得太少。這也是我的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還常常把眼前這位精神矍鑠的慈善老人跟80多年前黃河岸邊的一個瘦弱好學的回族少年聯係起來。想象他年輕時為了求得學問和真理,頻繁地往返於上海和河南之間的情景,猜想他是怎樣度過曲折勤奮的一生。先生一生質樸,從衣著生活到為人治學,樸實得就像他那“原裝”的開封話。如果從其外表看,真難把眼前這位普普通通的“老大爺”跟學術大師,跟80多年前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聯係起來。

從先生極易聯想到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年輕時屋裏缺食少衣,門外兵荒馬亂,心裏種下的是傳統儒學的種子,麵前擺著的是許多條可供選擇的路;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不屑於飛黃騰達,卻走上了在當時最為艱難困苦的救國救民之路,最後和中國共產黨走到了一起,有的也成為先鋒隊的一員,例如白先生。在先生90大壽時,我曾說過,像先生這樣的前輩,每個人都是一本大書,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大書,我們應該好好閱讀。在說這些話時,我正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在上一次世紀之交,國運衰敗到了極點,社會思想混亂也到了極點,但是就是這樣的環境卻造就了一大批大師級的學者。為什麼他們或是操槍或是秉筆,步上的都是為理想、為民族解放而奮鬥的路,而且走得那樣踏實而紮實?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與人類最先進的思想間有著哪些“潛通”之處?與此相對照的是,我們這一代盡管也曾遇到過坎坷,但就其總況說,要比前輩們幸運得多,“舒服”得多了,而實際的成果怎樣?踏實麼?紮實麼?這又是為什麼?這是需要從曆史、社會、文化、政治等多種角度認真分析研究的。這是一種曆史現象,一種文化現象,是我們的一筆豐厚的遺產,肯定可以對我們今後的學術發展起到昭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