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事的開始應該是這樣的:
恥辱,很恥辱,難以想象的恥辱。
連用這三個詞,不,連用任何詞都難以精準形容仆固長安此時的心情,明明是數九寒冬,他卻感到太陽照在臉上火辣辣的燙,像夏天一樣,讓他頭腦昏沉,眼皮不受控製的跳啊跳啊,圍觀眾人的目光像激光,又像是蛇一樣鑽進了他的內心,熱火朝天的翻找著他心中最虛弱最怯懦的那個角落正打算公之於眾。此時他正站在自家店鋪的門口,左手一把菜刀作兵器,右手一頂草帽當盾,身著前後心塞滿草紙的深藍寬袖老棉袍當鎧甲,與來砸東西的對頭——一個昆侖奴及其手下相對峙,張牙舞爪凶惡異常,周圍聚成一圈圍觀的是他的街坊,嗑著瓜子帶著茶水抱著小孩還時不時爆發出一聲”好”字,架還沒打也不知道他們“好”個啥。
此時此地,仆固長安所最恥辱的並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在這個最需要他逞英雄的關鍵時刻,身體卻像一個懦夫樣在發慫。心跳一下一下,悶悶的,發出像廟裏和尚撞鍾的聲音,汗想出來,但又不敢出來,憋在皮膚上癢癢的難受。渾身的肌肉都像棉花樣,輕飄飄的,不受控製,外麵看不出來,但他知道,它們都在抖,一抖,兩抖,一抖,兩抖,右腿上突然傳來酸癢的痛,極為劇烈,他知道是終於抖抽筋了,他本來還竭力想保持一個孤膽英雄該有的端莊儀態,昂首挺胸莊嚴肅穆什麼的,但肉體崩潰的程度遠超想像,抽筋那種該死的獨特的酸楚讓他無法正常站立,隻得扔下草帽,左腳單足跳,鬥雞一樣抱起右腿,用巴掌在最酸痛的膝側肌肉”啪啪”狠命的扇,希望用疼痛來緩解那種致命的酸癢。
圍觀群眾爆發出轟天般的喝彩,他們還以為是仆固長安在以自己獨特的動作方式表達對對手的挑釁和不屑,就好像蹴鞠比賽裏進球的選手會脫下褲子倒立轉圈以表達對弱雞對手的鄙夷一樣。對手也被震驚了,全身黝黑的昆侖奴本來已經充分做好了血濺三尺或者被血濺三尺的準備,心平如鏡不動如山,隻是有點擔心在公爺身邊伺候的那個偷偷懷著他孩子的小情人。現在卻被對手的癲狂弄的有點發愣,喉結在喉嚨裏一上一下的滾,咽了兩下唾沫,最終還是開口發出字正腔圓的唐音:”小崽子誒,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仆固長安跳了半天像發狂的青蛙,又拿菜刀柄狠錘了幾下右腿才止住自己的抽筋,感覺再世為人,自己本來攢了半天的一點氣勢到現在也被丟得一幹二淨,未免略有點尷尬。他本來想英勇點,義正辭嚴的怒斥,或者破口大罵什麼的,也顯得自己像個好漢,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都被咽了回去,隻擠牙膏般吐出四個字:”以靜製動”,又重複了一下:”以靜製動,懂這四個字的意思嗎,蠻夷。”
昆侖奴一驚,以靜製動?以靜製動是什麼花樣?暗號嗎?什麼暗號?有人埋伏嗎?人在哪兒?他本來是個機警的人,頭像車軲轆一樣四周轉了一圈,卻發現除了周圍圍觀的一幫閑得發慌的街坊,什麼埋伏也沒有,暴怒道:”小崽子哄誰呢。”一記勢大力沉的窩心腳踹了出去,又引來圍觀群眾的大聲喝彩。出乎意料,對麵的少年是個銀槍蠟樣頭,看上去唬人但實際上什麼用也沒有,一腳就被踹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還半天爬不起來。
昆侖奴不想多事,一旦把攔路者解決就趕緊帶著手下衝進之前仆固長安守護的商鋪進行打砸搶的重大任務,隻留下一個公鴨嗓子的侍從在外麵向街坊喊話:”慕容國公過壽,你們這些街坊平日多受他的照顧,現在是報恩的時候了,家家戶戶都要自願獻一份壽禮,我們絕不強迫,有不自願的,看地上這個人的下場。”圍觀的人卻不把喊話當回事,見熱鬧沒了,便都哄笑著回家了。
仆固長安正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不是受傷嚴重,事實上他的老棉袍裏塞滿草紙防禦力堪比城牆,起了很好的保護作用,昆侖奴的一腳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實質傷害,他起不來的真正原因是:棉袍裏塞的草紙太多,很重,而且當他倒在地上時草紙吸附了地上殘餘水坑的雪水,就更重了。他想爬起來半天爬不動,隻好絕望的躺在地上。
聽著自己店裏傳來的稀裏嘩啦的聲音,他感覺自己的尊嚴如蛋殼般破碎了,恥辱變成屈辱,燒燎著他的心,這份屈辱,這份令人絕望的屈辱,必要用血來償還。
於是,我們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