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約薄如紙
一
公元前582年的一天,晉景公視察軍府,看到了一個戴著南方帽子的囚犯。晉景公問旁人:“那個戴著南冠的囚犯是誰啊?”旁人彙報說:“這是鄭國人獻上來的楚囚。”
這個被後人稱作“南冠楚囚”的囚犯名叫鍾儀。鍾儀是楚國設在鄖邑(今湖北安陸)的行政長官,稱作鄖公。公元前584年,鍾儀隨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鄭國,戰敗淪為戰俘。他被鄭國抓住後,又被轉送到晉國關押了兩年。
晉景公對這個被關押了兩年還堅持戴故國帽子的人十分欽佩。他下令釋放鍾儀,並立即召見,展開了一段對話。晉景公先問起鍾儀的家世,鍾儀回答說自己先世是楚國的伶人。晉景公很感興趣,當即要他奏樂。鍾儀拿起琴,演奏了楚國的樂曲。晉景公接著又問起自己的對手、當時在位的楚共王的為人。鍾儀堅持不評價祖國的國君,巧妙地回答說:“這不是小臣所能知道的。”晉景公非但不生氣,還覺得鍾儀的回答非常得體,是個賢臣、忠臣。
晉國和楚國是百年夙敵,不斷的征戰仇殺使兩國結下了數不清的恩怨,也讓雙方隔閡了一個世紀。晉景公對楚國的風土人情和政治充滿了好奇,可惜他沒有太多交流的渠道,和鍾儀的交談竟然成為他為數不多的渠道之一。這番交談,讓人看到了晉景公身上表現出來的倦意,連年的戰爭使他厭煩了。有意無意地,晉景公把和鍾儀的交談情況透露給了大臣們。晉國的大夫範文子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改善晉國和楚國關係的機會,就說:“您看到的這個楚囚,學問修養不凡,而且不忘根本、忠於國君。這樣的人,應該放他回去,讓他為晉楚兩國修好起一些作用。”晉景公欣然采納了範文子的意見。
鍾儀不久就被釋放,回到楚國。他如實向楚共王轉達了晉國想與楚國交好的意願,並進一步建議兩國罷戰休兵。楚共王的心態也和晉景公一樣,欣然采納了鍾儀的意見,決定與晉國修好。晉楚兩國開始來往交流、釋放囚徒,關係出現了轉機。
橫亙在南北之間多年的堅冰開始出現消融的跡象.
我們有必要對當時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作一下梳理。如果把國際舞台比作弱肉強食的草原,那麼強大的晉國就是一隻來自北方的狼,從晉文公開始就橫掃華北地區,滅國數十,降服國家無數。當晉國的戰車越過黃河南下的時候,它遇到了南方大國楚國的迎頭痛擊。楚國也是一隻惡狼,占領了南方廣袤的土地,對中原地區虎視眈眈。在城濮,晉楚兩國直殺得血流滿地、屍橫遍野,結果互有勝負,誰也沒能征服對方。這下苦了夾在晉楚之間的中小國家。鄭、陳、宋、魯、衛、蔡、許等幾十個國家成了一群可憐的綿羊。他們要追隨晉楚兩國作戰,為晉楚提供附傭兵、後勤補給,要按時向晉楚兩國進貢,遇到節日或者兩國君主生日還要跑去磕頭祝賀。如果僅僅是唯霸國馬首是瞻,那還好說,隻要放下尊嚴、舍棄部分利益就可以了。問題是,霸國有兩個,到底要唯誰的馬首是瞻呢?
中原各國開始是做牆頭草,看誰的力量強就投入誰的懷抱。晉國戰勝了,大家就呼啦啦地向晉國送禮道賀;過幾天楚國反敗為勝了,大家又集體轉向祝賀楚國戰勝晉國。晉國和楚國很煩這樣,幹脆撇下對手,集中全力進攻中小國家。征戰的結果是晉楚兩國大致劃定了勢力範圍,某些國家固定地依附晉國,某些國家固定地依附楚國,還有一些國家因為晉楚雙方勢力相當而得以保留下來、苟延殘喘。勢力範圍劃定了,可小國的日子一點都沒好過。因為他們照樣要兩邊進貢,兩邊賠笑,稍有伺候不周,晉楚的大軍就兵臨城下來問罪了。中原各國孝敬兩大霸國的財富高達各自國家財賦收入的三成以上,諸侯大臣們還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揣摩霸國心理上,於國於民都是苦不堪言。
晉國和楚國也不想這樣,無休止的敵對讓他們也苦不堪言。
從綜合國力上來講,楚國地域廣闊、人口眾多,而且和東方次等大國齊國關係相對密切,在戰爭中略占優勢。晉國在領土、人口等硬指標上處於劣勢,又深受國內權力鬥爭的困擾。在外交上,和晉國交好的西方次等大國秦國對中原事務態度超脫,給不了晉國多少幫助。
春秋後期,在實力均勢難以改變的情況下,晉國接受了從楚國逃出來的申公巫臣的建議:聯吳製楚。這是一張好牌,巫臣自告奮勇出使吳國後,與吳國一拍即合,立即實現了晉國、吳國的聯合。巫臣還帶了一隊晉軍去吳國傳授射箭、駕車、列陣等軍事技術,原先善於水戰的吳軍由此學會了車戰,軍隊麵貌大為改觀。吳軍的力量增長很快,公元前550年,晉嫁女於吳。雙方通過婚姻進一步加強了聯絡,晉國就開始慫恿吳國攻打楚國。吳國先將進攻的矛頭對準楚國的附庸巢國(今安徽巢縣)、徐國(安徽泗縣西北)。取得一係列小勝後,吳軍攻入了楚國領土,鬧得楚軍來回奔波。楚軍在戰場上“一歲七奔命”。“蠻夷屬於楚者,吳盡取之”,一些屬於楚國的小國都被吳國奪去。吳國開始強大,與中原諸侯交往。此後近70年間,吳楚先後發生過十次大規模的戰爭。在這十次戰爭中,吳軍全勝六次,楚軍全勝一次,互有勝負三次。楚國受到了極大的牽製。晉國也很夠朋友,出兵配合吳國的進攻。晉軍攻打附庸楚國的蔡國,還俘虜了沈國國君。晉國和楚國圍繞著晉國和吳國之間的交通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公元前583年,晉國會合諸侯軍隊討伐郯國(今山東郯城),開辟了通往吳國的道路。不料第二年,楚國攻占莒國首都,又重新截斷了晉國和吳國的交通。
戰爭是要巨額投入的,霸國地位是要天價成本來維持的,盡管有從小國盤剝來的金錢物資,持續的戰爭投入還是妨礙了晉楚兩國的發展。到春秋後期,內外壓力迫使兩國都希望坐下來談判。
二
與南北霸國都有關係的宋國重臣華元起到了外交和談的橋梁作用。
華元不僅與晉國執政欒武子有交情,與楚國令尹子重也交好。他消息靈通,了解到晉楚兩國的和談意向,就奔走於晉、楚兩大國之間,撮合兩國於宋都西門外相會。
公元前579年,由宋大夫華元倡導,提出停戰的建議,在宋都西門外召開十四諸侯國參加的弭兵大會。晉楚訂立盟約,規定:“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凶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雙方約定建立穩固的外交渠道,互不交兵,互相救難,共同討伐不聽命的諸侯。
晉國正卿趙武和楚國令尹屈建各代表本國參加。各國要歃血訂盟。按禮,盟主先歃。於是趙武和屈建為歃血的次序展開了一次明爭暗鬥,兩人各不相讓,幾乎使盟會破裂,最後,晉臣羊舌氏對趙武說:“主盟以德不以勢,若其有德,歃雖後,諸侯戴之。如其無徳,歃雖先,諸侯叛之。”趙武接受勸告,怏怏地將首歃權讓給了楚國。
分析這個來之不易的和平成果,裏麵有太多不平等甚至是“不道德”的地方。晉國和楚國瓜分了天下,把“和平”強加給了其他國家,有權決定其他國家的命運。為此,其他國家要聽命於晉楚兩國。等於原來隻需要看一國臉色的,現在要同時聽從晉楚兩國的吩咐。這對中小國家很不公平。從更深層次講,晉國也好,楚國也好,都隻是周天子統治下的諸侯國而已,它們的土地和地位是周天子賦予的。司馬光在《資治通鑒》第一卷第一段中書寫了理想的封建製度應該是這樣的:“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製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製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隻有天子才有“外交”的權力,諸侯無外交。如今,晉楚兩國撇開周天子,私自劃分了勢力範圍,不道德也不合法。所以孔子會說春秋“禮崩樂壞”,司馬遷評述春秋時代的第一句就是:“平王立,東遷於雒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四個字“政由方伯”恰到好處地點出了春秋曆史的特殊之處。天子對天下失去了控製,做不了主了。在天底下吆喝來吆喝去的是那些兵強馬壯的諸侯。誰力氣大,誰就掌握了天下大權。這些諸侯原本應該是對天子俯首帖耳的奴仆,有些人(比如秦國的始祖)原本就是天子身邊的馬夫、雜役。
不管怎麼說,春秋還是實現了第一次和平盟會。與之前的諸侯盟會不同的是,這不是世界大戰之後對和平的權力追認,而是自發的對和平的渴望。但是這種和平設計能夠實現嗎?
宋國第一次弭兵大會的成果像紙一樣薄,頃刻就被戳破了。
三年後,楚國違背盟約進攻鄭、衛。當時的楚國令尹子囊有所疑慮地說:“我們新近和晉國結盟,就違背盟約,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啊?”司馬子反說:“隻要對本國有利的事情就可以幹,管他什麼盟約?”好一句“管他什麼盟約”。原來盟約在他們看來是可有可無的,完全是工具,而不是目的。鄭國發兵相抗。晉國也約了吳國在鍾離(今安徽鳳陽)和諸侯相見。這是吳國參與中原諸侯盟會的開始。對於晉國的抬舉,吳國自然是萬分感激。楚國見形勢不利,許諾給予鄭國汝陰之田收買鄭國。鄭國轉向楚國一邊,還遵從楚國的意思起兵伐宋。衛國則遵從晉國的意思伐鄭。看來各國對盟約的態度都是不嚴肅的。不嚴肅的態度引起了現實外交的連鎖反應,導致了新的世界大戰。現在似乎可以說華元組織的第一次弭兵大會與諸侯盟會的最大不同就在於它是大戰的前奏,而不是對戰果的追認。
鄢陵大戰
公元前575年五月,晉厲公與齊魯衛等國相約伐鄭,楚共王領兵救鄭,兩軍相遇於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
晉國隨軍的大夫士燮不想同楚軍交戰。他的意見是“外寧必有內憂”,隻要沒有外部戰爭了,晉國內部就會有戰爭。因為戰爭往往成為國內政治轉移矛盾的手段,矛盾激烈的晉國內鬥是多麼需要戰爭啊!他怕萬一把楚國打敗了,殘酷的國內鬥爭就要開始了。士燮的話也從另外一方麵暴露出當時晉國的內鬥是多麼的頻繁。這樣的晉軍能取得勝利嗎?
六月二十九日,楚軍擺開陣勢在黎明時突襲晉軍營壘。當年,楚莊王就憑借這個先發製人的戰術,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此時晉軍營地前有大片泥沼,一時沒有空間布陣應敵。晉軍軍官不知所措。士燮的兒子提出建議說:“我們把井填上,把灶鏟平,就可以在營地內騰出空間來,足夠擺開陣勢,也能保證行道暢通。同時,我們派老弱病殘去營後挖掘新的井灶。上天保佑晉國同樣保佑楚國,我們有什麼可擔心的?”士燮聽了,氣得拿起戈趕兒子出去,罵道:“國家的存亡,是天意決定的,小孩子知道什麼!”這時一旁的郤至提出楚軍有六大弱點:“楚軍統帥彼此不和;楚王的親兵都是貴族子弟;鄭國脅從的軍隊雖然擺出了陣勢,但是軍容不整;楚軍中的蠻族雖然成軍,但不能布成陣勢;布陣不避開月末這天;士兵們又那麼喧囂吵鬧,不知道團結。”並信誓旦旦地說:“我們一定能戰勝他們!”晉厲公這才下定決戰之心。到最後應戰的時候,晉軍最終填井平灶,疏散行道,列隊出營。
戰前,楚共王登上了巢車觀望晉軍的動靜,從晉國叛逃過來的太宰伯州犁在楚王後麵陪同。伯州犁把晉軍分布、列陣等情況都告訴了楚共王,但沒有提出切實的應敵措施。而由楚國逃到晉國的苗賁皇也在觀察戰場的晉厲公身旁,也把楚共王親兵的位置告訴了晉厲公。楚國當時最精銳的武士都集中在中軍,而且人數眾多,戰鬥力很強。苗賁皇提出了建議:“楚國的精銳部隊隻不過是中軍裏那些楚王的親兵罷了。我們如果分出精兵來攻擊楚國的左右兩軍,再集中三軍圍攻楚王的中軍親兵,一定能把他們打得大敗。”晉厲公欣然接受了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