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女鬼,讀書彈琴作畫,是沒有前途的。
蒲鬆齡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她聶小倩,一隻女鬼,之所以孜孜不倦,不過是為了排遣心中有苦道不得的抑鬱,勉強算是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一日,她掩卷長思,靜極思動,放下《禮記》,飄飄然出了水中居鏡湖亭。
此時荒山遠寺,水榭亭台,風動白織,一燈如豆。
鏡湖亭兩邊,新掛了兩塊用原木粗鑿出來的木匾,木匾上分別題了七個字。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是聶小倩閑得無聊了,胡亂寫出來的。
她眼前無路,苦思回頭,自然是做不到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穩如泰山的。
煙籠寒水,她一身白紗,清風出袖,皓月入懷,淩波而去。
十裏小鏡湖,西邊是渡口蘭陵渡,西南邊是郭北縣。
聶小倩沒有往蘭陵渡去,而是直奔郭北縣。
自從老妖婆放鬆了對她的警惕,沒有盯梢鬼盯梢,前幾天她嚐試了一下,想要離開招魂崗,離開蘭若寺,確實是成功了。
可進了黑風林,再往前就不行了。
她咬牙往前,陰魂飄搖,整個就好像迷失在了天地之間,難受得好像要四分五裂。
不禁猜測這是陰魂太弱小了,而屍骨又被拘在老妖婆那顆老樹下麵,根本走不得遠路。
不過以蘭若寺為中心的一帶似乎是極陰之地,能彙聚八方的陰煞之氣,她每天什麼都不做,都能感覺到陰煞之氣絲絲縷縷融入到自己的陰魂之中,讓她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結實。
是的,是結實,一般的遊魂野鬼,陰魂不夠結實,一個響雷就能震散。
她被動納入陰煞之氣,確實強大了一些。
既然弱小的時候去不了,強大了一些,是不是就能走得更遠了?
這許多都是猜測,聶小倩自己也不得而知。
但為了爭取那一線生機,她無論如何都要去嚐試去做的,哪怕不能成功,甚至魂飛魄散。
坐以待斃之間,實是有大恐怖。
在小鏡湖與郭北縣之間,隔著的還是那綿延不絕的黑風林。
蘭若寺鬧鬼,到附近打柴的樵夫打獵的獵人一去不返之後,黑風林從此人跡罕至,連土匪山賊都不敢藏匿其中,唯有飛禽走獸棲息。在這銀盆大放毫光的夜晚,但聽狼號鬼哭,夜梟悲啼。
聶小倩是鬼,從來不哭,也不怕鬼哭,就更不怕狼蟲虎豹了。
何況她雖然是蘭若寺裏最弱小的那一隻女鬼,但她還是有那麼一點法力的(姑且叫法力),能調動附近的陰煞之氣對敵。
譬如她一時興起,吹了口陰氣,立即把下麵那群嚎月的餓狼嚇得夾著旗杆也似的尾巴,屁滾尿流慌不擇路逃亡密林深處。
夾在小鏡湖和郭北縣之間的一片黑風林大概在三四裏,聶小倩在低空禦風飄飛,行的是直線,底下那些長林古木阻礙不了她,所以沒一會兒她就走出了黑風林,正式朝郭北縣踏出了一步。
這是她成為女鬼以來踏出的一小步,卻也是她為之後掙脫千年老妖婆設下的枷鎖的一大步。
一步之後,她沒有感到痛苦,立即意識到情況自己所猜想的那樣,強大之後,她能走得更遠。
雖然籠牢還是那個籠牢,但在她的努力掙紮之下,寬鬆了很多很多。
自從成為聶小倩,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人煙,眼看郭北縣在即,頓時心生歡喜,加快了速度。
郭北縣這種古代的小城鎮,沒有如聶小倩想像的那樣,太陽一下山就漆黑如夜。遙遙的,反而是看見無數燈火,宛如天上的繁星,卻又比繁星多了些暖意。
等到終於進入縣城裏麵,她才發現,原來郭北縣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大縣,不是什麼小城鎮,而且夜市發達得很。
大街小巷店鋪林立,燈火煌煌,行人如織,各種小販、貨郎叫賣不絕,還有跑江湖耍雜活賣藝的在那裏吞雲吐火舞刀弄槍,一派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景象,絲毫沒有亂世將起的憂愁。
蘭若寺鬧鬼,然則蘭若寺早已荒廢多年,老妖婆又隻在招魂崗那一小片地方作惡,沒有波及到這邊的繁華。所以郭北縣的縣民雖然都聽說過蘭若寺鬧鬼的事,卻都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鬧鬼就鬧鬼,不去那邊不就行了。何況這鬧鬼的地方,在郭北縣也不隻蘭若寺那一處。
在陰間,鬼看不見人;在陽間,人看不見鬼。
除非有得道高人,不然聶小倩隻要不顯形,就不用擔心被人看破自己的陰魂之身。
隻是大街上行人太多,他們氣血十足,擠在一處,陽氣太過旺盛,她一弱小陰魂,躋身其間,就像大海裏狂濤怒浪的一葉扁舟,隨時有傾覆的危險,所以即便行人看不見她,她也不敢在他們中間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