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1 / 3)

士族的另一麵:殘忍、貪婪與腐敗

前麵講到了魏晉時代各個方麵的特色,不難發現一個情形,就是無論話題怎麼樣繞來繞去,總是離不開士族這兩個字。的確,士族階級的興起是魏晉時代的一個最重要的事實,是造成魏晉時代不同於其前與其後時代的一個最根本原因。魏晉的士族階級壟斷了當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各方麵的資源,創造了中華民族前所未有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但是一切事物都有陰陽兩麵,士族階級也同時有新興進步和殘忍腐敗的兩麵。正統的曆史學家,包括新中國成立後的許多曆史學家,向來都喜歡強調士族階級殘忍腐敗的一麵,而對士族階級在曆史上的功績談得很不夠,我以為這是不妥當的,所以在前麵幾章中這方麵講得多一點。但是我們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因為要肯定他們的功績就無視士族階級的陰暗麵。為了不至於產生這個誤會,這一章我就重點來講講士族階級的這一麵。

首先我們要明白一個事實,就是魏晉士族階級是當時社會的上層階級,如果把社會看成一個金字塔,那麼士族階級是位於塔尖的部分,因此我們就會明了士族階級所享有的許多特權和所創造的文明成果,都是以整個金字塔的廣大底層為基礎而獲得的,而他們所享有的一切以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卻並不是當時大多數老百姓所具備的。讓我引幾個小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

比如第六章中講到王戎喪子的故事,山簡去看他,說不過是幾個月的孩子,為什麼如此悲傷?王戎回答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王戎說的是感情問題,但是隱藏了一個把人分成三類的前提,一類是“聖人”,一類是“我輩”,一類是“最下”。“我輩”在這裏其實指的就是士族階級,尤其是士族階級中的精英分子,“最下”指的就是廣大普通老百姓。在王戎看來,普通老百姓即使在感情問題上也是不能與士族相提並論的。名士們是多情的,並且以此自豪,他們認為普通老百姓則是麻木的,不懂感情的。

再舉一個例子。東晉著名的清談家劉惔,曾當過京兆尹,為人以方正著稱。《世說新語》有《方正》篇,裏麵有許多作風“方正”的故事。所謂“方正”,有的時候是講為人正直,但有的時候其實就是端架子。有一次劉惔跟好朋友王濛一起在外麵走,到了中午還沒吃飯,有一個認識劉惔的平民特別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要款待他們兩個,劉惔卻堅決推辭掉了。王濛說他,正好肚子餓了,人家又盛意邀請,我們就將就點,聊以充饑嘛,幹嗎要那樣推辭掉呢?劉惔回答說:“小人都不可與作緣。”“小人”在這裏指的是普通老百姓,非士族階級的平民,不是道德意義上講君子小人的小人,“作緣”就是打交道。劉惔這句話是說,非士族的平民是不可以打交道的,言下之意是這樣就會降低自己的身份,或者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在魏晉社會裏,所謂士庶之分是很嚴格的,士就是士族階級,庶就是庶民、平民,非士族階級,士庶之間是不能通婚的,連往來都很少,用當時的話講是“士庶天隔”。所以劉惔講這話並不奇怪,基本上是當時士族階級的普遍觀點,隻是劉惔的“原則性”很強,寧可餓肚子也不跟平民打交道。不僅士庶之間,就是士族內部也有高門與寒素之分,兩者之間差別也是很大的。例如前麵講到東晉初年的名臣陶侃,父親是東吳的將軍,並非平民出身,但是因為父親死得早,所以早年孤貧,在士族中屬於寒素,就隻能在縣裏做一個小吏。但是陶侃少有大誌,不甘心困守故鄉,所以努力巴結知名人士,希望得到他們的薦舉。有一次同郡名人範逵帶了一群仆人去洛陽,路過他家,到他家借宿,他覺得是個好機會,想好好招待一下。可是家裏窮得什麼都沒有,幸而他的母親很賢惠,把自己的長發剪下來換了幾鬥米,又把房裏的木柱砍下來做柴燒,把床上的草墊拿來喂馬,使範逵一行受到很好的款待。第二天早上陶侃送範逵上路,送了一百多裏還依依不舍。範逵非常感動,到了洛陽後便向當時的大臣薦舉陶侃,這樣陶侃終於有了做京官的機會。但是直到他被舉為孝廉初到洛陽的時候,還有人把他視為“小人”。有一次郎中令楊晫帶他去見大官顧榮,坐同一輛車,當時有個叫溫雅的吏部郎居然對楊晫說:“你怎麼跟小人一起坐車?”陶侃當然不是“小人”(即庶人),隻不過出身寒門而已,但在出身高門的溫雅看來,也跟“小人”差不多了。

陶侃的故事告訴我們,在魏晉時期階級的區分是非常嚴格的。一個出身寒素的士人,如果無人薦舉,想有遠大的前程幾乎是不可能的,至於平民那就完全沒有做官的希望。反過來,那些出身士族高門的人,十八九歲一出來就可以做到尚書郎、秘書郎、黃門郎這樣清貴的官,不幾年就可以升到高位,甚至有三十多歲頭發還沒有開始發白就做到三公的,當時叫作“黑頭公”。這些出身高門士族的人升官很快,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才能和特別功勞,完全是借助家族背景,當時叫門地、門資、門慶。《南齊書》的作者蕭子顯在《褚淵王儉列傳》後評論當時的這種情形,說了幾句很中肯很簡潔的話:“貴仕素資,皆由門慶,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大意是,凡清貴之官,都出自門第很好的家庭,這些人隻要隨大溜,並不需要特別努力,就可以步步高升,做到公卿一級的大官。這就是當時的實情。當然,中國傳統社會一直存在著這種由血統決定地位的情形,從古至今大抵如此,不過在魏晉六朝的時代,由於士族把持政治的關係,這一點表現得格外明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