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有人發現繡坊的門大開著,原來正中掛著的那個男子畫像已經不見了,空留一張繡布在上麵。而坊主——那個專繡人物的女子也不知去向。有人說看見她和一名白衣男子乘月歸去,月亮像銀河裏的星水一樣鋪了滿地,閃著五彩斑斕的碎玉,而他們就消失在了那片如玉般的月華中。
番外·冉夢澤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總之,那一年的雨水特別多,多的把門外的那座木橋都淹沒了,河水漲出了岸,我赤足站在被踩的光滑的青石板上等河水一點點浸透腳上的皮膚。水真涼啊!渾身一陣寒顫,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讓自己整個身體都感受一下這種刺骨的麻木的冰冷。可當我聽到身後傳來隱隱的人聲,我膽怯了!不是怕死,而是怕娘,怕聽到娘誦佛時的絕望,那時的她就像這水一樣沒有絲毫的溫度,恐懼、黑暗,祠堂的陰影像一把枷鎖緊緊卡住我的脖子,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在乎我,大哥二姐從來不跟我說一句話,我所擁有的就是守著這偌大的房子聽自己還殘存的一絲呼吸。
一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的雨剛停,天空還停留著一層薄薄的未曾消散的烏雲,院子一角的芭蕉葉還答答的滴著水花,我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被抱進了慧芷園。她長長的睫毛上還閃著淚花,睡的很沉,潔白的額頭上點一顆桃紅的蘭心痣。
我想上前叫醒她一起玩,可滿屋子的大人擠的很嚴實,我根本進不去。我就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我想她總會醒來的,她一醒來我就進去,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可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她的身影。我站起來揉揉發麻的雙腿,準備進去看看她,剛走到門口聽見有人說話:
“冉兄,我……我也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朝庭下旨,不敢不從,我這一生為皇上效力,就算死也值得了,隻是不想連累了淑蘭還有曉風,所以,還請冉兄看到你我兩家相交多年的份上,收留她們母女二人吧!”
“木兄,快快請起,你這是做什麼?想我冉鵬怎會是見死不救的小人!你我相交數年,承蒙照應才有今日之盛。你放心,她們母女以後就住在敝府,沒有人敢為難她們!”
“如此,就多謝冉兄了!”
“不,老爺,讓我跟你走,不管去哪裏淑蘭一定要陪著你!”
房間裏傳來一個女人的哭泣。
“淑蘭,都怪我無能,不能給你們踏實的日子,曉風還小,她需要娘親的照顧,我走了無所謂,你可千萬不能離開啊,要看著我們的風兒長大,我這一生的希望都放在你們娘倆身上了!”
“老爺,,,,,,”
女人的哭聲更大了,那種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悲傷讓我感到很難受,仿佛正在遭受痛苦的不是她而是我一樣。
“夫人請不必太過擔心,木兄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我聽這是爹的聲音,那……那個人是誰?是木伯伯嗎?出什麼事了嗎?
後來馨兒姐姐說娘在找我,讓我趕緊過去,終是沒有再見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
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她從哪兒來?叫什麼?因為她那雙熟睡的眼睛總浮現在我腦海中,就連做夢的時候都會夢到,隻是慧芷園的門緊鎖著,我無法進去。問娘吧,總是怕進那間祠堂。每天傍晚我都會悄悄的過去看一看,希望能有一天看見她出現在門前。
就這樣大概過了兩個月之久,在一次晚宴上終於又見到了她的身影。仍舊是那身鮮紅的衣服,襯托的麵孔更加白皙動人,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
“來,我們一家人幹一杯,為淑蘭的到來,也為這個家能平平安安長長久久,希望日後大家都能和睦相處。”
我注意到那個叫淑蘭的女人很溫柔,她隻呡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然後給一旁穿紅衣的女孩夾菜。她的臉上沒有笑容,靜靜的,就像一個不屬於這裏的人。
“你們三個要好好照顧風兒妹妹,以後她就住在我們家了,尤其是夢澤你不準欺負妹妹,都聽見沒有?”
“孩兒記下了。”
“這是你們蘭姨,她是風兒的母親,你們要尊敬她,就像尊敬你們的母親一樣。”
“蘭姨好!”
她聽後隻是笑笑,沒有太多的語言,她的眼裏始終隻有風兒妹妹一人。
蘭姨住在慧芷園,我常常偷偷跑去看她伺弄院子裏的那些花花草草。有好幾次被她發現,但她並沒有抓我出來,而是像沒看見一樣繼續做她的事。
午後的陽光很懶散,淡淡的照著,天上沒有一片雲。像往常一樣看了會書,想起前天得的一包花籽,如果送給蘭姨,她應該會喜歡的吧?風兒妹妹也會很開心……
大門是半敞著的,從外麵隱隱約約的能看到裏麵茂盛的皂角樹,跨過門檻,一陣熟悉的花香彌漫開來。
蘭姨正坐在椅子上出神,院子裏堆了好多東西,布匹帛絲,瓷器,還有一些珠飾。
“蘭……蘭姨好!”
我鼓起勇氣喊了一聲。
“是夢澤啊,快進來玩!”
她很親切的招呼我坐下,吩咐下人把東西都抬到屋子裏去,又沏了杯茶水給我。
“茶好香啊蘭姨!”
“這是我自己曬的一些桂子茶,你風兒妹妹特別喜歡喝。”
“妹妹呢?怎麼不叫她出來玩?”
“女孩子家要學的東西很多,這會應該跟著師傅學寫字呢。”
“蘭姨,我知道您喜歡養花,所以特地帶來一包花種,可是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隻有等種出來了或許會認得。”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拿在手裏,臉上的笑容像山澗裏的一泓泉水。
“你跟你父親的差別太大了……”
“蘭姨您說什麼?我爹他怎麼了?”
“噢,沒,沒什麼,我去叫你風兒妹妹出來,咱們一起把這種子種上。”
蘭姨的院子裏真的好漂亮,怪不得她總喜歡坐在這裏欣賞,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住在我們家,可我喜歡跟她們一起的感覺。
“冉哥哥!”
“風兒妹妹!”
“娘說冉哥哥送來很多花種,冉哥哥也喜歡花嗎?”
“對啊,特別是蘭姨種的這些花,我都好喜歡呢!”
“那你以後經常來找我玩好不好?我娘都不許我出去的,屋裏可悶了!”
“風兒,娘是為你好。你們還太小,有很多事情都不懂,如果不多學點,以後是要吃虧的。”
“娘,風兒懂,風兒最聽娘的話!”
“蘭姨,我也最聽您的話!”
那是第一次跟蘭姨還有風兒妹妹說那麼多的話,她們對我很好。我突然發現越來越喜歡跟她們在一起,每天我都願意起很早跟風兒妹妹一起讀書、習字、作畫,她做女紅的時候我就在院子裏打拳,蘭姨說,隻有把自己的身體練好了才能保護身邊的人。我一定要刻苦的練習,我要保護風兒妹妹。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我們都已不再是那些歲月裏幼嫩的孩子,漸漸的懂了很多道理,也明白一些所謂的現實。大哥走了,二姐也走了,這個家裏變的更加冷清了,可我在蘭姨身邊仍舊感到溫暖,仿佛什麼都不曾離去。
風兒妹妹出落的越發漂亮了,她真像花叢中的仙女一樣。家裏的事也漸漸多了起來,明珠樓需要有人打理,父親便讓我過去,這樣,跟風兒見麵的時間也少了。可不管回家多晚,我總要去慧芷園拜見蘭姨。
夜裏的寒氣越來越重了,已經能看到草葉上覆蓋的一層薄薄的青霜。蘭姨院子裏種的那些花也相繼凋落死去,唯獨那片伏羋還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蘭姨說伏羋草是神草,隻有心懷虔誠的人才能養活它。難怪我跟曉風妹妹種的那些隻發了芽就枯萎了,而蘭姨種的卻長的異常茂盛。
“冉哥哥,聽娘說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離開冉府,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月光的清輝下,曉風的麵孔顯的極美,一頭黑發映著如水的夜色。我不禁看的癡迷。
“曉風,從小我們倆在一起長大,哥對你的心意難道你還不明白?再說了,爹娘已經同意我們在一起,你說你能去哪呢?”
“可是我娘好像一直在猶豫,每次我跟她提起你的時候,她總是默默的歎氣也不回答,隻說我不小,等過些日子再說這些,冉哥哥,我不明白娘為什麼一直不開心。”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跟蘭姨一樣的憂傷。
“記得你剛來那會,蘭姨是跟木伯伯一起的,後來木伯伯就走了,剩下你們倆,我想蘭姨會不會因為木伯伯才這樣。”
“你說我爹嗎?娘說爹為了保護我們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都想不起來他長什麼樣子了,隻是偶爾夢中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他一直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很熟悉,應該就是爹的。”
“曉風,別擔心了,等我們再長大一些,我就陪你去找木伯伯,咱們一家人也能團聚了。”
“恩。”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輕的像一隻蝴蝶,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摟在懷中,生怕一用力就會折斷脆弱的翅膀。
“冉哥哥,這個東西送給你,萬一哪天我離開又來不及跟你告別,它就當做最後的紀念了。”
我接過,那是一塊潔白的玉石,還刻有“雙生”二字。
“這玉是蘭姨給你的嗎?”
“不是,是很久以前別人送的,我也記不清是誰了,反正它一直被我戴在身上,現在送給你,想我的時候看看它就好。”
“你把它送給我了讓蘭姨知道肯定會責怪你,還是收起來吧,再說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地在一起嗎?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的。”
“那好吧,改天親手繡個荷包送你怎麼樣?”
“好啊,不過我想時時刻刻能聞到伏羋草的香味,風兒妹妹能做到嗎?”
“還跟我談起條件來了,看你一片誠心,就勉強答應你嘍!”
“你這小丫頭,哈哈……”
“對了,這把篆刀送給你,前些天明珠樓來了一個能工巧匠的師傅,我特意讓他打造的。”
“好漂亮的刀啊,有了它我就不怕別人欺負我了。”
“隻要有我在,沒人敢欺負曉風的,別忘了我可是武藝超群!”
“你幫我把它插在頭上好嗎?這樣就沒人會看出它是一把刀了。”
金黃的刀柄穿過她漆黑柔順的秀發,完美的簡直天衣無縫,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這樣美好的日子總是過的太快,讓人來不及細細體會,就被丟進去的一顆石子攪亂了波紋。
曉風十八歲生辰那天,我早早的從明珠樓趕回家,買了很多她愛吃的糕點,還有一對玉鐲,我要親自把它戴在曉風的手上,我要一生一世都不跟她分開。
天邊的夕陽漸漸散去,霞光染紅了整片天空,連慧芷園門前那些蒼翠的樹都鍍上了一層暗紅。
還未進門就聽到一陣爭執聲,間或傳來瓷盞摔破的碎響。
到底出什麼事了?蘭姨跟曉風……
我趕緊跑進屋裏,地麵上的一灘血跡就像醜陋的魔鬼肆無忌憚的漫延,蘭姨靠著桌角,手裏的剪刀還滴著血水,而爹……爹站在一旁驚訝又恐慌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爹,蘭姨她怎麼了?她為什麼要自盡?”
“閉嘴!你懂什麼!”
爹猛的嗬斥了我一聲,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慧芷園。
我坐在蘭姨的身邊看著她安詳的麵容像睡著了一樣,這個給我娘親般關懷溫柔的人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我的生活。那是第一次真實的感知死亡帶來的巨大陰影,無助,悲痛,淚水沾濕了衣裳,可再怎麼呼喚,蘭姨她也無法聽得見。曾經的美好隻能被回憶囚禁,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我知道,蘭姨在我生命中是那麼那麼的重要。
不一會就有人來把蘭姨的屍體抬走了,偌大的房間隻剩下我自己,忽然想起曉風,為什麼一直沒有見到她?我開始發瘋般的尋找,找遍了家裏的每一個角落,仍然沒有她的身影。
“不要找了,曉風自己跑出去後就沒再回來過。”
“娘,娘你告訴我曉風去哪了?蘭姨……”
“不要多問,人總有一死,隻是淑蘭走的比較早,這是她的命,夢澤你跟我去祠堂誦佛吧。”
我第一次認真的審視這間祠堂,香火味很重,台上的兩根蠟燭忽明忽暗的晃動著。我跪在佛像前一遍遍的乞求著神靈,乞求他讓我找到曉風,乞求離去的蘭姨保佑她平安。我跪了整整一夜,我相信曉風一定知道我在找她,她會回來的,她會回到我的身邊。
從那以後,我派出去很多人開始一家一戶的尋找,湘國這麼大,想要找到一個人很不容易,可為了風兒,我顧不得那麼多。有人說我欺男霸女,我忍了;有人說我是惡徒,我也認了,隻要能找到曉風,哪怕天下所有人都鄙棄我,我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