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談戰國五子,按照活動年代的順序排列是: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
正如許多西方學者所說,中華帝國是孔夫子和秦始皇締造的。而上述五位活動的年代,恰好是孔子去世之後,始皇帝統一之前。他們是大變革時代的革命黨與保守派,是那個社會背景下的先鋒與公知。
而所謂“公知”是“公共知識分子”的簡稱,在這個詞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火爆並充滿貶義之前,它和“知識分子”幾乎是同義詞。摘抄餘英時先生的解釋:
今天西方人常常稱知識分子為“社會的良心”,認為他們是人類的基本價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維護者。知識分子一方麵根據這些基本價值來批判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的現象,另一方麵則努力推動這些價值的充分實現。這裏所用的“知識分子”一詞在西方是具有特殊涵義的,並不是泛指一切有“知識”的人。這種特殊涵義的“知識分子”首先也必須是以某種知識技能為專業的人:他可以是教師、新聞工作者、律師、藝術家、文學家、工程師、科學家或任何其他行業的腦力勞動者。但是如果他的全部興趣始終限於職業範圍之內,那麼他仍然沒有具備“知識分子”的充足條件。根據西方學術界的一般理解,所謂“知識分子”,除了獻身於專業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超越於個人(包括個人所屬的小團體)的私利之上的。(《士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
餘先生又說:“熟悉中國文化史的人不難看出,西方學人所刻畫的‘知識分子’的基本性格竟和中國的‘士’極為相似。”
確實,以專業知識而論,誰要是誇說諸子今天還如何了得,隻能推斷為別有用心。但不可否認,那時的許多問題,還是今天的問題。
以韓非子為例。
先秦,中國思想史的黃金時代。在最有名的七子裏麵,按年代排,韓非是殿軍。韓非看前麵六位都不太順眼;相應的,在怎麼跟領導人談心的問題上,韓非一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的小媳婦相,在那六位那裏,大概也很難引起共鳴。
而這六位亦是各有各的個性。
《老子》這書,自說自話。一個老爺子麵無表情地在念叨,語音語調從頭到尾沒有抑揚頓挫,愛聽不聽,不聽拉倒。
孔子是低調的,主張跟領導說話要客氣,但原則問題不讓步。他認為國家領導人聽不進不同意見就該亡國,跟你說不通我就自己辭職走人。並且,看《論語》的記錄,孔子評價起國君或官員們來,態度常常也並不像他主張的那樣謙恭。
墨子很自戀,覺得就他最牛。即使全世界都在反駁他,在他看來也不過是集中天下的雞蛋砸石頭。《墨子》書裏記錄他和別人的辯論,都透著這股子氣勢,和國君說話,也不例外。
孟子也囂張。“道高於君”是他的基本立場,“說大人,則藐之,毋視其巍巍然也”是他的基本態度,“帝王師”是他的基本定位。所以人家問他,咱們大王對您很客氣,您對他就不能尊敬點嗎?他的回答竟是:“我經常把堯舜之道講給他聽,不就是對他最大的尊敬嗎?”
莊子更不必說。莊子稀罕跟國家領導人說話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既然如此,那領導不愛聽,他當回事嗎?
韓非的老師荀子,講究“尊王”,倒也是特別強調要突出領導權威的。但他一張嘴仍然會說,你們這些國君拿齊桓公、晉文公當奮鬥目標,但我們孔門弟子,就算隻是個小孩子,都覺得談這個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