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到東邊,兩道三道的鐵絲網;趕到西邊,外國槍截斷了來往。
該有路吧,耐不住總想去望望,——槍聲一連響了一天半,整夜晚的火燒怎麼辦!——該有路吧,耐不住總想去望望。
心情可有點怪,說醉不像醉,說是痛快又未免過於幹脆,又急又怯像才回來的出門人,熟透的街市似乎全改了方位。
嗬,好了,有條曲折的路在這邊,隻進不讓出,算是格外的恩典。
前胸貼著後背地隻是往前擠,居然擠進石子路的“華界”裏邊。
“這就是呀!這就是呀!”
“我們的呀!我們的呀!”
突然我心頭一陣酸,這感動超過了喜歡;經年的相思頭一回見,掩著眼淚兒出神地看。
他們滿臉的風塵色,可不曾掩沒了精悍;他們站的站,坐的坐,理衣,整帽,喝水,閑看,像一隊馴良的學生,走到這裏休息一般。
嗬,這麵旗子,神聖的旗子!
你看紅色的邊緣已不很鮮豔,多少既流的血也就是這麼殷;你看青地白字已有點破殘,想見他們怎樣地露宿風餐。
神聖的旗子表白他們的一切,我真想嘴唇湊上去同它密接。
聚觀的群眾越來越多,親切地問詢未免瑣瑣!
“你們怎樣來的呀?”
“你們幾時來的呀?”
“來早一點就更好。”
“然而現在也來了。”
一壁拍著他們的肩,或者注視他們的臉,冒失的更在坐地的膝上跨過,頑皮的孩子卻亂竄在行列間。
他們對這些毫不覺得什麼,正像家人兄弟在嬉戲談天。
一匹白馬馱著個小胡子,他清秀地向觀眾露笑顏。
這永不能忘的一笑嗬,改變了我舊有的觀念;有如一朵神秘的花兒開放,人世的奇跡分明現在眼前!
忽然想起家屋可受了災,封閉著的東西還在不在?
算什麼呢!我立刻又轉念,對著這群人偉大的光彩,便家屋東西燒個精光,這點小犧牲也是應該。
現在是半年之後了,那天的印象總難消。
一個個的神態舉動,小胡子的回頭一笑,那不很鮮豔卻神聖的旗子,他們的表號,現在都到哪裏去了?
現在都到哪裏去了!
我走過那天的街頭,隻秋風吹動那市招。
淡淡的我的長影畫在地,我感到異樣的寂寥,寂寥。
1927年9月26日作,刊《一般》3卷3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