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寶十五年三月,春光明媚。
楊國忠為了爭寵,數度進言,主張潼關守將哥舒翰出擊。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朝堂上頓分兩派,整日爭論不止。最後,皇上還是接納了楊國忠的意見,命哥舒翰出關迎敵。
這是必勝之戰!
全長安的人都相信、都希望楊國忠的話是正確的,每個人都翹首等待好消息。然而,天不從人意,長安所等來的是……潼關失守,哥舒翰被俘投降,叛軍兵臨洛陽,長安亦岌岌可危。消息一傳來,長安立刻陷入混亂。
麵對朝不保夕的局麵,唐玄宗聽從了楊國忠的建議,決定帶著楊貴妃姐妹、皇子皇孫等人離開長安,向蜀地逃去。
“你為什麼還不收拾行李呢?”旋姬惶急地叫,“既然貴妃娘娘要帶你一起走,為什麼還猶豫?”
林??淡淡笑道:“我不會棄你而去。”
旋姬一陣感動,卻道:“傻瓜!我不會有事的!好了,我幫你收拾東西。”
“別去!”拉住旋姬,林??淡淡地笑,“我承認擔心你的安危。可是,即使你平安離京,我也不會離開的。”她笑著,甜蜜而溫馨,“我答應過白石——我一定會在長安等他凱旋歸來的!”
“凱旋歸來?!”旋姬哭了起來,“潼關破了,他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還談何凱旋歸來呢?”
“我堅信他們一定會收複河山,凱旋歸來的……”林??揚眉笑道,“大唐的男兒可都是英雄哦!”
“但願如此……”旋姬笑笑,淚卻止不住。
林??笑笑,聆聽外麵嘈雜喧鬧的聲音,不禁在心底長歎。
連一國之君都倉惶逃離國都,何況那些高官巨富呢?無法逃離的恐怕隻有那些無權無勢、身無長物的老百姓了。
“林小姐!”一個身穿男裝的女子跑進來,卻是曾見過數麵的宮女謝小蠻。
“小蠻!”林??一驚,“你為什麼不陪著貴妃娘娘?”
“娘娘派小蠻來接林小姐的。”
林??一笑,搖頭道:“小蠻,我不能去見娘娘了。我不能離開長安。”
“為什麼?長安現在很危險的!”
“我不離開長安,因為我答應過一個人……我必須在長安等他回來。”
承諾嗎?她不理解,卻忽然有些明白娘娘為何會那樣喜歡她了,“既然??小姐不肯隨小蠻去,那小蠻隻好回去複命了。”
林??猶豫片刻,“小蠻,貴妃娘娘就全靠你了。”
“林小姐放心好了……”謝小蠻一笑,眼中盡是讚賞。
曲江池水依舊,柳色依舊,驪山依舊,長安似乎依然如舊,但風吹過,飛簷上銅鈴響起,卻是蕭索淒涼。
長安已不是那個繁華的都市。街市上許多大店鋪都門戶緊閉,開門的都是些小業主——辛苦了一輩子,怎麼忍心拋下這份辛苦創下的小家業呢?不過現在開著門,生意也不好做。走在街上的也是貧困無依、身無長物的小百姓——窮人嘛,無錢無勢的,哪兒都不好活,賤命一條,還不如留在這兒呢!
每一個留在長安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故事,即使長安已近乎不設防的城市,但誰都不想離開。這裏畢竟是他們一直生活並且深愛的地方,就算是戰火將近,也不願舍棄這曾令他們擁有美好回憶的都市。
他們如平常一般生活,完全不把頻頻傳來的消息放在心上。
洛陽城破,叛軍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安祿山稱帝,號大燕皇帝……
叛軍逼近,兵臨長安……
長安城破,叛軍入城……
這一夜,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殺戳的聲音響徹長安……
林??把“春釀居”的門大開,美麗而平靜的臉上無絲毫畏懼之色。
“??,我害怕……”顫抖著唇,旋姬眼裏有了淚意。
林??笑了笑,淡淡道:“人活一世,哪有長生不死的……”
“我不止怕死呀!還怕會……我們胡女雖然開放,但除了唯文,我不想被任何男人碰!”
林??垂下頭,“就算死!我也不會讓人碰我一根手指。”
“那也要能死才行呀!我聽說落在叛軍手裏連死都不能。”旋姬驚恐地望向外麵,臉都白了,“他——他們來了!”
“不要怕,你越怕他們就越囂張……”
“是!我不怕。”旋姬咬著牙,把住椅背的指因用力而發白。
“沒想到那個風流皇帝還給咱們兄弟留了兩個大美人呢!”為首的絡腮胡大笑著,色迷迷的眼,活似要剝了她們的衣服。
林??悠然品了一口茶,淡淡道:“雖然現在長安城在你們掌控之中,但並不表示長安城中的一切都屬於你們的……大唐子民從沒有任人擺布的懦夫——包括女人在內!”
“嘩!是本將軍聽錯了,還是你在說夢話?大唐沒有懦夫?你不是想說那些棄城而逃的高官守將是英雄吧?還有那些聞風而逃的皇帝貴戚!他們也是英雄?真是前所未有的大笑話!”絡腮胡大笑。
林??的臉卻越發蒼白,“隻不知被郭子儀將軍追得四處逃竄的是誰的軍隊!”
“郭子儀!不錯,那確是一位英雄好漢。隻可惜大唐隻有一個郭子儀。”絡腮胡笑道,“美人,大燕國已注定要取代唐朝了,你再強悍,也隻是個女人,根本無法改變什麼!倒不如跟著本將軍回去享福吧!哼,本將軍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留在小酒館太委屈你了!”
林??淡淡一笑,“難道跟著你就不委屈了嗎?”
“嚇!好高的心氣呀!難不成美人還要跟咱們大燕皇帝不成?那你可別做夢了!咱們大燕皇帝隻喜歡那位貴妃娘娘,就算得不到也要那個什麼虢國夫人呀!哪兒輪得上你呢?還是乖乖跟著本將軍吧!”
林??嬌笑如花,“可惜,我已經有夫君了。”
“那有什麼關係!隻要本將軍殺了你相公就行了。”
“就怕你殺不了他!”林??嫣然巧笑,“如果你能夠打敗郭大將軍的軍隊,倒有可能摸到他的邊。”
“好狂的口氣!看來你也是個高官夫人嘍!”絡腮胡搓著手淫笑起來,“正好,本將軍就喜歡玩官夫人。”
“你最好不要過來。”林??瞪著逼近的絡腮胡,冷笑,“隻要你再走近一步,得到的就是一具屍體。”
“你真的有那膽量?”絡腮胡看著她手上的金釵,摸著下巴笑道,“我可不信以你一個弱質女流也狠得下心殺人!何況是殺死自己呢!”
“殺好人,我或許不敢,但殺一個深惡痛絕的壞人總還敢的。”林??一笑,“我也很怕死,但必要時,死亡將是最好的選擇!”
“真的嗎?”絡腮胡淫笑著,跨近一步,“我可不信你有那麼狠!”
“是嗎?”林??冷笑,金釵對準咽喉刺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枚石子從空而降,打在林??手上。她的手一痛,金釵斜劃,頸上留下一道血絲。她咬著唇,抬起頭,驚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叛軍!而且顯然比絡腮胡高,不看絡腮胡恭敬巴結的神情,單看他魁梧的身軀,冷誚的神情,深邃的目光,就知道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林??瞪著他,連血都未拭。
“林???”他問,仍是冷冰冰的。
揚了下眉,雖然驚訝,林??還是回答:“是。”
“有人要見你。”
“是誰?”她問,凝視他冰冷的眸,忽然有種心安的感覺。
“如果你不想去,那就算了……”
“我去。”她點頭。
旋姬驚叫,臉色慘白如雪,“不要!”
“你放心好了。”林??一笑,極力安撫她。
“我們走吧!”他望著她,似乎有了一絲笑意。臨出門,他淡淡地對絡腮胡道:“我不希望再有人踏進‘春釀居’一步。”
“是!少帥。”絡腮胡一個立正,“隻要有人膽敢踏進‘春釀居’,屬下一定軍法處置!”
他點頭,道:“除了管好別人的腳之外,可還要小心你自己的腳呀!我不希望少了一個好部下。”“屬下明白……”絡腮胡賠著笑,已滿頭冷汗。
離開“春釀居”,林??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雖然無語,心卻在為長安的慘況而戰栗。
兵馬的蹄聲,刀戈接交殺伐的聲音,百姓的嗟歎怨恨之聲,合奏一曲世上最慘烈的悲歌。熊熊燃燒的街道上,隨處可見死屍與受傷的人,在他們的哀嚎聲中,怨毒的目光中,她不禁顫抖。
他回首看她,冷笑,“這就是戰爭……”
林??定定地看著他,道:“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是兵刃在手的禽獸在屠殺手無寸鐵、沒有反抗能力的無辜百姓……”
“你很強悍!”男人笑了。她強悍得不像她口中那個善良得近乎軟弱的林??。
林??忍不住開口:“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男人一笑,道:“回家。”
林??一怔,皺眉,“回家?!”
站在杜府的門前,她真的難以相信這大宅院竟能在戰火中得以完整保存,為什麼?這樣的大宅院豈非最好的劫掠之地?
宅院裏的一草一木都如她記憶中一樣,毫無變化,一瞬間,她最悲傷、最痛苦、最開心,也最難忘的記憶全湧上心頭。
“我把人給你帶來了。”男人抱著肩靠在門上,冷硬的臉上有一絲難得一見的溫柔。
林??睨著他臉上的笑,不禁猜測——等她的是個女人吧!走進大廳,她果然看見一個女人,熟悉的背影讓她有些失神。
“你……你是——紅紗!”她終於叫出來,再見熟悉的臉龐,不禁落淚。
“紅紗……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拉著她的手,她又哭又笑,分不清到底是悲多還是喜多。
嶽紅紗微笑,“我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了。”
“為什麼?”
“為什麼?!”嶽紅紗笑,苦澀中帶著淒涼,她永遠都不會告訴她,像??這樣單純善良的人該遠離肮髒黴暗的醜惡。
“對了!??,這位是史朝義將軍。”她笑著,急欲掩飾心靈的痛苦。
“史朝義!”震驚之餘,林??如她所願地忽略了她的悲痛,“史思明之子史朝義?”
史朝義冷笑,“史朝義就是史朝義,跟他是誰的兒子毫無關係!”
林??沉默,她不明白嶽紅紗為何會跟叛軍統帥之子扯上關係。
“很驚訝是嗎?”嶽紅紗笑起來,與她記憶中的笑完全不一樣,輕狂而放蕩,“我就是喜歡壞男人!因為我嶽紅紗從來都是一個壞女人!”
史朝義笑著,望她的眼中有絲寵溺。
林??猶豫,終於什麼都沒有說。畢竟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在一起是否開心,至於外人怎樣看、怎樣說都不重要。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還能有什麼打算!”嶽紅紗低笑,“自然是跟著我的男人闖天下了……”
“你真的以為長安會永遠在他們手中嗎?”林??問,決不放過任何一個勸人導善的機會。
“那不重要,這場戰爭誰勝誰負都不關我們的事。”嶽紅紗嫣然一笑,“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根本就不關心這些事!我現在想要的隻是幸福的感覺,至於其他的,對我而言什麼都不重要。”
林??苦笑,紅紗的話雖然令人聽著不舒服,但她沒有理由責備她。
嶽紅紗望著她,誠心誠意地,“搬回來吧!這裏是你的家。”
“不!這不是我的家。”林??笑了,“沒有我所愛的人,這裏隻是一座毫無意義的空房子。”
“你真的不願意回來?”嶽紅紗苦笑,“早晚有一天,這裏還會是你的家。”
“但願如此。”林??低語,不覺去看史朝義。
史朝義一笑,道:“太子李亨已在靈武(今寧夏靈武縣)繼承了皇位,稱唐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我看郭子儀和李光弼的軍隊很快就會攻過來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為什麼害怕?”史朝義笑了,“又不是我和郭家軍打仗,我有什麼好怕的呢?”
林??皺眉,“他們不是你的部下?”
“他們都是安祿山的人,可不是我的。”史朝義笑,“紅紗都說我是個壞胚子嘍!”
皺著眉,林??不覺怔住了。
雖然有史朝義的庇護,“春釀居”在紛亂的長安得以平安無事,但林??的心卻仍難以平靜。
“??,咱們真的關門不做生意?”旋姬皺眉,“再不做生意,咱們可沒得活了……”
“沒錢就另想辦法。”林??淡淡道,“就算餓死,也不賣酒給叛軍喝。”
旋姬不解,“賺敵人的錢有什麼錯呢?我真不明白你們大唐人,把敵人的荷包掏空,多快樂的事呀!”
“這就是骨氣——是氣節!”林??義正嚴辭,忽又笑了,“東西方有很多事不一樣的!這樣做,或許過於固執,但至少會覺得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或許吧!”旋姬一笑,望向跨進門的男人,“客官,我們已經關門了。”
男人沒說話,卻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