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清學者趙翼《廿二史劄記》中的說法,"五代姑息藩鎮",是五代之亂的直接原因。他說:"唐自失河北後,河朔三鎮,朝命不行,已同化外。羈縻至末季,天子益弱,諸侯益強,朝廷尤以姑息為事,卒至尾大不掉,區宇分裂,鼎祚遽移。"大唐王朝自從失掉河北之後,河朔三鎮,朝廷的命令得不到執行,已經形同化外野蠻之地。施行胡蘿卜加大棒的籠絡控製辦法以來,直到唐末,天子更加軟弱,藩鎮更加強大。但朝廷還是以姑息為主要辦法。最後終於導致尾大不掉,國家政區分裂,江山變色。
整個"五代亂史",幾乎可以看作一部"姑息藩鎮"史。後梁末年,朝廷不能節製藩鎮,有個大藩帥鎮守河北,朝廷有隱憂而不敢過問。聽說這個大帥死了,隻能在宮中私自慶賀。有個節度使,奪人之妻,人家丈夫告到京師,梁帝為難,隻好"曲事調停",和稀泥,史稱"略無威斷"。
唐明宗時,諸藩叛亂,多次征討,都半路班師。有個叫孟知祥的據蜀為藩,唐帝派遣官員前往"監軍",被孟知祥斬殺。唐帝還得下詔"撫之"。
後晉時,有大將楊光遠總是對抗朝廷詔令,晉帝也沒有辦法。更有一個叫張彥澤的節度使,常幹違法事,從事張式勸諫他,不聽,張式出奔。張彥澤讓人向晉帝麵奏:"張彥澤如果得不到張式,恐致不測。"晉帝不得已,將張式交給了張彥澤。朝廷之尊,反為臣下所脅製。
……凡此種種,還是小事,更有藩鎮直接反叛朝廷的大事。
後晉大將,鎮守鎮州的安重榮,要與契丹決戰,石敬瑭好言諭止,安重榮根本不聽,認為晉帝拿他沒辦法,接下來就聯合襄州的安從進,準備造反。
另一位藩帥安從進,在襄州,晉帝想把他遷徙到青州去做大藩,他竟說:"好啊!等把青州移到漢江南邊的襄州來,我就去赴任。"晉帝聞言,也不敢惹他,史稱"亦優容之",還是得好言好語寬待他。
這種"姑息之政",直到郭威時代還存在,成為周世宗柴榮、宋太祖趙匡胤處理軍政要務的前代經驗教訓。
郭威誅殺王峻、王殷,可能是最終結束"姑息藩鎮"的人物。他是在"姑息藩鎮"嚐到苦果後,果斷處置,結果導致"君臣不終"(這一點讓郭威的繼任者柴榮常常說到)。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郭威對藩鎮的痛下狠手,這才有了柴榮後來"節製"武行德、李繼勳的故實。
武行德是周世宗時的功臣,世宗在征淮南時,以武行德為濠州(今屬安徽鳳陽)行營都部署,曾在郡境破淮軍兩千餘人。但不久率師屯定遠時為江南軍所敗,武行德勉強逃出重圍。周世宗沒有姑息,而是果斷將他貶官,左授右衛上將軍。
李繼勳是所謂宿將,在攻打南唐壽州(今安徽鳳台)戰役中,守禦無方,導致南唐軍出城來攻,並"破柵而入",後周軍的攻城器械都被焚毀。此舉讓周軍士氣受阻,史稱當時是"軍無固誌,諸將議欲退軍"。周世宗也沒有姑息他,將其免去中央軍職,出為河陽三城(孟州,今河南孟縣南)節度使,次年又免去其節度使而責為右武衛大將軍。
了解五代以來"姑息藩鎮"的故實,就知道張永德鼓勵周世宗處置何徽、樊愛能,實是英明之舉。此事也成為柴榮一生最具殺伐手段的案例。此前二百年"姑息藩鎮"的局麵,開始改觀。
張永德慧眼識珠
王夫之《讀通鑒論》論及樊愛能、何徽被正法事議論道:殷、峻誅,而後樊愛能、何徽可伏法於牙門,武行德、李繼勳可就貶於國法;乃以施於有宋,而石守信、高懷德之流,斂手以就臣服。天誅也,王章也,國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葅醢韓、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來,飛揚跋扈之氣習為之漸息,一人死,則萬人得以保其生。
船山意見譯成現代語大意如下:因為有王殷、王峻之誅殺,所以後來的樊愛能、何徽才有可能伏法於軍帳之前,武行德、李繼勳才可以國法貶官;這個傳統到了大宋時代,老趙施"杯酒釋兵權",石守信、高懷德這類舊日藩鎮,才不得不斂手臣服。正義的誅殺,也是王法所在,更是國家之所以建立、士庶之所以為生的保障啊!所以說,郭威誅殺王殷、柴榮誅殺樊愛能等,不可以用漢高祖劉邦誅殺韓信、彭越的不當來批評。唐末以來百年間,藩鎮的飛揚跋扈之氣習從此漸漸平息,誅殺一人,而萬人得以平安,這樣做,是應該的,也是必須的。
(事實上王峻不算被誅殺,是病死;王殷則死得冤,這一點,船山先生也同意,認為"王殷無罪受誅"。但先生行文至此,不加解釋,有了文義矛盾。)古語有言:"一言興邦,一言喪邦。"誅殺樊愛能這樣的大決斷,在"姑息藩鎮"積習之下,是需要大智慧和大勇氣的。而提出這個"一言興邦"諫言的,正是張永德。張永德一番話語,對整肅後周士氣深為有功。大約也正是這些地方,讓周世宗柴榮感到了張永德的水淺水深……理解"姑息藩鎮"的曆史,理解解決"姑息藩鎮"的"張永德模式",對趙匡胤後來的"收兵權"故實,會有更多同情理解。這是後話,且伏一筆在此,容當後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