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那年,父母因工作海外出差,我便寄宿大舅家。
大舅名為孫古山,是我母親冬玥的哥哥,不過他還有另外一身份——我的大學老師。他是位生物學教授,在知識分子尚未泛濫的年代,倍受街坊鄰居尊敬。
我提攜沉重的行李,抵達口袋紙條上記錄的大舅新住所。猶記得,那天傍晚的夕霞,像烙印在城市西邊天空的一塊紅腫傷口。
“他應該對我的現狀深感失望吧。”心存芥蒂,忐忑地敲開大門。
畢業後再見大舅,他老樣子沒變。鷹嘴般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地中海發型,展露靦腆的笑容時,一層雙下巴格外突兀。一件白色的花格子襯衫,胸前的衣兜藏副放大鏡,他肚皮像被氣筒打起來的,硬生將襯衫繃鼓而出。
緊張地將心中反複排練的寒暄陳述一遍後,見大舅並未大刀闊斧對我揶揄,才舒緩口氣。
我敬畏大舅,他素有“毒舌教授”之稱,校內威名赫赫。
他平時話雖不多,但並不代表嘴炮功夫弱,被他以淩厲言語抨擊的學生,皆滿腹怨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身為他外甥,在校內自然而然成為他重點“關照”對象。
“冬理,快進屋參觀我的客廳。”他對我嚴苛的同時,也一如既往的熱情。
大舅家的客廳新裝修完,很寬敞。東麵靠窗擺放一對酸枝麻椅,正中一個茶幾,茶幾上擺設一盆仙人掌,大舅工作很忙,嬌慣的花草容易養死。電視兩旁的牆上鑲嵌著紅木櫃,櫃上陳列著小巧玲瓏的標本,動植物都有,櫃子兩旁是書架,架上放著名著、工作筆記,詩文這類的書籍。東邊斜對窗子,是大舅的工作桌,一架白色光學顯微鏡格外引人注目。
他是名副其實的標本迷。晚餐剛過,他便迫不及待地向我介紹迥異的標本,多達百餘件。由於興趣難以對接,我的目光雖停留在標本上,但心早已神遊太虛。
“另外再提個事,說起來可能玄乎,三月前,我赴雲南考察,在一處溶洞中,無意間發現一條長腿的怪魚,它形狀怪異,有點像未完全進化的蝌蚪。”
“嗯?”我的熱情度頓時高漲起來,我打小對奇異生物充滿興趣,大舅方才言語所描述的東西,在我耳朵裏聽來,可比無聊的標本有意思多了。
“真的?”我瞪大眼睛反問,可大舅認真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當然!它一直被我鎖存在書房。”懷著一睹為快的心情,急急切切地跟隨大舅走進書房,如願以償見到實物。令我既震驚又失望的是,長腿的魚隻是罐標本,並非所期待的活魚。
它有巴掌大小,形態似鯰,通體烏黑光滑沒有鱗片,大嘴尖牙,細柔的胡須長過身體,特別的是,它沒有眼睛,下腹長有兩對杏狀三指足,半合嘴,沉眠在玻璃瓶內。
多麼完美的藝術品!托著腮幫,隔著層玻璃瞠目望著它,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全部凝住,隻有一顆心在猛烈悸動,等短暫地回神,時間仿佛已度過一個世紀。捧在掌心,一側的鼻翼幾乎已經與玻璃瓶零距離接觸,良久才發出讚歎:“不可思議。”
大舅見狀趕緊從我手中奪回瓶子,像嗬護寶貝般,一邊用消毒抹布擦拭瓶表,一邊推波道:“好在發現較早,怪魚尚未腐爛,才能製成這般栩栩如生的標本,不得不說它是我所有標本中製工最無暇的藝術品。”
“它叫什麼名字?另外還有什麼其他的發現?”給標本命名可是製作者的權力。
“經數月研究,雖無實質性進展,但小發現卻不少,例如怪魚的細胞,類似爬行動物中的蜥蜴,因此我決定為它取這名字!”大舅小心翼翼將標本瓶遞至我眼前,瓶蓋上貼有張標簽,其上寫有大舅為怪魚所取的名字——四足蜴鯰。其後麵備注著歸於棘甲鯰科,蜴鯰屬。
同樣也有種蜴鯰屬的怪魚,它分布於南美洲巴西、秘魯等地,稱之為梳額蜴鯰,俗名笑貓。兩種生物雖體態以及名稱上如出一轍,但若真放在一起比較,無論是雙目、體形、還是四足,諸多特征大相徑庭,並從銳利的牙鋒判斷,四足蜴鯰更可能是種凶悍的掠食性生物。
“它會從哪兒來?難道就沒有第二條四足蜴鯰嗎?”我一個勁地刨根問底。
“我中途取消那次考察計劃,一心努力尋找它們的蹤跡,可許多天後仍一無所獲,但我能肯定,它有自己的種群,不然不可能繁衍至今。”
大舅曾言,這世界有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等待人類去挖掘,光會大開腦洞的學者不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學家,唯有實踐才會出真知。在貝爾發明電話前的一個世紀,恐怕任何人都覺得這是匪夷所思的魔術。大舅用自己的行動向我證明,他是理論的實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