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來台灣,台灣雖是亞熱帶,但對我說來,卻一片寒氣,像是漫漫長夜的冬天,原因是在國民黨偽政府統治下,寒氣襲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學的我,被寒尚輕,是“小寒紀”;大學以後,寒氣漸濃,是“大寒紀”……到了文星結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被全天二十四小時“跟監”(跟蹤監視)後,則是公然以武噓寒了,一寒至此,我戲呼“寒武紀”,不亦宜乎?
在“寒武紀”來臨之前,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就是李翰祥。對李翰祥,我本無好感,原因是他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我做預官八期排長的時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的日子。部隊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龍鎮那一套,播呀哼的,煩人煩得要命;後來我總算退了伍,跑到台北,又碰到《梁山伯與祝英台》流行,我躲開現代梅龍鎮,卻又碰到台北狂人城,和薩孟武、徐複觀之流對淩波的意淫風(徐複觀寫肉麻的詩,說要對淩波“詩以張之”!),烏煙瘴氣,也煩人煩得要命。說李翰祥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因為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從沒看過這種他媽的國片。李翰祥後來聽說我沒看過他的《梁祝》,大吃一驚,開玩笑說:“李敖你這種朋友怎麼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電影!”我說:“現在你知道如何維持友誼了吧?最好你也別看我的書!”
我認識李翰祥是在他來台灣成立國聯影業公司以後,時間是1966年4月16日,是康白(何偉康)介紹的。一個月後(5月17日),他約我在他的明星講習班上講一次演,然後請我在他家吃晚飯。他說他看出來李敖是最厲害的東北人,並且像紹興師爺。那時文星已近尾聲。國民黨封殺文星後,我陷入謀生的困境。當時謀生,光靠偷偷摸摸幫出版社和雜誌社的忙是不能維持的,因為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壓力,所以所謂偷偷摸摸幫忙,隻是一時的、按件計酬的,並且很慪氣的。例如我編了《羅素選集》,水牛出版社彭誠晃卻不敢掛我的名字,而是由他們的股東劉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個,就是賣洋人舊電器。主要來源是美軍顧問團用過的二手貨。有的外國朋友離台後,也願把舊電器賣給我,包德甫(Fox Butt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後為了《苦海餘生》一書,國民黨大捧特捧包德甫,國民黨完全忘了:當年包德甫為了支持李敖抵抗極權與迫害人權,曾被國民黨“留置”、“找麻煩”、“飛機場洗澡”,國民黨對自己,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賣舊電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學問一時謀生的路子。1968年12月8日,李翰祥打電話給我,說他要拍唐伯虎的戲,他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緣》的劇本,問我知不知道這劇本收在哪部書裏,我說這劇本收在董康輯的《盛明雜劇》裏。他對我的淵博大吃一驚,問我哪裏有《盛明雜劇》,我說《盛明雜劇》是武進董氏誦芬室刊本,台灣很難找,我試試看。事實上,這書“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就有,我故意不說。第二天,我告訴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舫緣》的影印本,要一百美元。李翰祥說,隻有幾頁,太貴了吧?我說:“翰祥啊!知識很值錢啊!你拿這知識,可以編劇本賣大錢;別人提供知識,怎可以賣小錢啊?”李翰祥認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元。12月10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來我家,他說要請我在欣欣餐廳吃晚飯,他的國聯公司陷入困境,現由國民黨中央黨部第六組總幹事陳綏民負責,晚飯時候陳綏民也會來。在吃飯的時候,我對陳綏民說:你們國民黨的統戰手法,可得改一改了,這樣子統戰,不是爭取朋友,而是製造敵人,這樣會逼人逼出事來的。陳綏民說:我們逼了誰了?你說說看。我說你們日夜派特務在彭明敏家看管,不是逼人是什麼?他說哪有這種事!我說我們現在就去查看如何?陳綏民無奈,就說好。於是四個人坐我的“計程車”(我的汽車雖是自用,但和計程車同型同價,所以無異於計程車),到了溫州街彭家,彭明敏出來證實,陳綏民也就啞口無言。陳綏民走後,李翰祥很佩服我對朋友的照顧和對國民黨的抗衡。那天晚上我發燒,我提議早點回家。12月12日,就住進了宏恩醫院。全部醫藥費四千元,折合美元,正是一百。我笑著對小情人小蕾說:“儻來之財,來得容易去得快,不是好來也不是好走。等於唐伯虎先生代付了醫藥費!”12月13日下午,李翰祥到宏恩醫院來看我,同來的有宋項如、郭韌各位。李翰祥進房就找電插座,我說幹什麼?他說:“我帶來幻燈機,放一些幻燈片給你解悶。”於是就放映起來,內容全部是洋漢子和金發美人的春宮,有近景,也有大特寫。最後他把機器等全部留給了我,讓我看個夠——這就是李翰祥的體貼和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