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江秋夜雨瀟瀟(1)(1 / 3)

一騎青驄入翠微,張琴隻劍與身隨。

花落盡、馬蹄緋,桃源深處不思歸。

夢裏江湖醉幾回,醒來魂斷淚盈杯。

歌一曲,付之誰?紅顏似水馬如飛。

——調寄《漁歌子》

話說江南乃鍾秀雋美之境,山水靈逸,無邊風月。夫錦繡蕃昌寶地,寺塔觀苑,奇景雅致;亭台樓閣,雨岸煙汀;水石清華,泉冽茗香。益以畫橋流水遺聲;垂條煙柳曳痕;日出江花勝火;風動芙蕖連池;月落古庭凝香;彩舫花燈戲水,蓋為勝景之極。

是以自古此地多有高人雅士結伴同遊,或於青山秀水之間;或於水月樓台之上;或於繁花巷陌之中;或於烏篷渡船之內,煮酒烹茶,談古論今,吟風頌月,好不逍遙自在。

更有那官宦弟子、富庶商賈附庸風雅之徒負貴好權,不吝奉出金銀財寶、珍玩名器,藉此籠絡能人誌士以壯聲威。

然而方今之世天下震蕩,人心惶亂。朝廷則多行夜禁、海禁等諸多禁令,就連江湖上的夜泊船火亦鮮見焉。

再說那武林之上,因地方權貴士族爭權奪勢,朝廷自顧不暇。江南一帶業已成諸家博弈紛爭之地。一來各門各派均自仰仗一方豪勢稱雄,皆因各為其主,各謀其事,則稍有齟齬便以刀劍論事;二來此地幫派教會眾多,武學世家林立,賭鬥爭勝成風。坊間諺雲:“四門八派十二幫,衡山絕技冠群芳。一島一塢兩座樓,水月靈宮拔頭籌。”大抵道出了江南一隅的武林勢力。

這些習武之人大都暴戾之氣未除而好勝之心難卻。其所侍招式武功殊途合進,所用兵刃暗器不盡相同。狹路相逢,未免要一較輸贏決之而後快,種種緣由因此禍起。各中詳細暫且不表,單從另一件禍事說起……

時值六月,正是雨水纏綿、薄霧籠紗之季。通往杭州城門的青石板官道上,一胖一瘦兩個和尚正沐雨徐行。

其中這瘦和尚身形頎長,方臉闊鼻,肩負行囊,背斜一把燕尾戒刀。那胖和尚則手拄渾鐵禪杖,大腹便便,慈眉善目,頭戴一頂青竹箬笠。此外二人的打扮皆是茶褐色常服,青條玉色袈裟,草履僧鞋,別無二致。這二僧且行且談,悠然自若,絲毫不顧冷雨侵肌之寒。

隻聽那瘦和尚謂胖和尚言道:“師兄,玄虛子道長致書邀我二人到他道觀中一敘,書信中話猶未盡,似有難言之隱。你我這樣閑遊豈不水過三秋了?何不改走水路或尋兩匹快馬,也可省些時日啊!”

胖和尚莞爾答道:“師弟,我觀今年的氣候大不似往年。連月這般大雨,交通往來怕要多生阻隔。慢說江河泛濫,水路定然艱險。恐怕就連驛道也已是*****馬不能行了。前日我已托一行腳的香客幫忙打探,說是近來各地風雨成災,江南多家商號都暫歇了營生。看來我二人若要如期而至,多有不易呀!”

瘦和尚一向敬服師兄慮事周詳,聽罷茫然似有失落之意。

胖和尚見狀有意開解,恰巧前方煙雨朦朧之處有一道有名的景致,遂以手指道:“師弟且看,眼下不及一盞茶的功夫,我二人便已走到這蘇堤石橋了。此去道雖難行,你我腳力卻不差。豈不聞‘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乎?”

瘦和尚心思本不在什麼景致上,卻聽師兄言語中又旁引蘇軾之詞,當下心機一動,驀地笑吟吟道:“師兄講話從來都是引經據典,怎奈卻偏推崇蘇軾?以我看蘇子瞻這闕詞固然算得上精妙,卻在禪意上自將矛盾,仍未到我佛門清淨之界啊!”

胖和尚聽他言及禪意不禁“噢?”了一聲問道:“怎講?”

“師兄可把這‘一蓑煙雨任平生’作何解釋?”瘦和尚問。

胖和尚不假思索道:“蘇軾被貶後與友人同遊,行至沙湖道中忽逢大雨而作此《定風波》。這一句乃是說自己蓑衣而行,縱使一生風雨也可處之泰然。蘇東坡仕途不順、命運多舛卻有此吟,足見其豪放超逸的胸襟。亦是我等修行之人超然物外、頓悟成佛之道啊!”

瘦和尚故作莊容,駁道:“非也!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亦雲:‘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蘇軾詞雖灑脫,然而他既言不懼風雨,又何故穿上蓑衣呢?這豈不是執念未破、塵根未斷麼?”言罷頗為自得。

“一蓑煙雨任平生”本是蘇軾《定風波》全詞文眼,把整首詞帶到了極高的境界,亦是胖和尚平生鍾愛之句,早被他玩味品賞的透徹無比了。不想自己師弟拔新領異,竟對這首詞有獨得之見,令胖和尚新奇之餘更懷一絲欽佩。

胖和尚暗自歎道:我這師弟縱然也是佛門中人卻天性恣意不拘。寺中那些《金剛經》、《心經》、《六祖壇經》等宗門經典,他未必盡存於心。方才他所言雖有咬文嚼字之嫌,卻也言之鑿鑿,不可謂不洞達禪理。難怪可淳禪師曾說他即便念佛不專,甚至有時言行出位,卻靈性自通,早晚得入法門,又以偈語評他:“佛祖麵前渾不問,七經不修亦入禪。”想來他也是另有佛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