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仲夏。
一年裏最熱的時候從現在就開始了。午後,太陽又白又亮地正當頭,晃得人根本不敢抬眼看。天氣固然是熱,可是熱得又不夠淋漓盡致,空氣裏卻又濕又悶,讓人透不過氣來。因為悶,這酷熱就有點掖著藏著的意思。這天氣不由得人不惱。
這種天氣裏人人都不想多動彈,閑的閑,懶得懶,能躲就躲。出了正陽門不遠,寬闊的大路兩旁各自生著幾株又高又大的老槐樹,樹下濃蔭蔽日,設了露天的茶攤和西瓜攤子。
茶攤的座位上坐著的穿長衫者居多,三五成群,一邊喝涼茶消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天兒。西瓜攤子直接就擺在地上,周圍圍了許多身著短打,本是挑擔推車的過路者。這些人暫時卸下了身上的重量,在這裏喘口氣,躲一躲。
更有許多人幹脆就打算等太陽下山了再離去,此刻就直接倚在粗壯的樹根下邊,或是拿著手巾不停地擦拭不斷湧出來的汗,或是把草帽扣在臉上夢入黃梁去了。
也是,誰敢和老天做對呢?幹嘛非得把自己直接暴露在太陽下邊呢?
烈日下的正陽門顯得格外的高大、顯眼。青磚砌的城台上是麵闊七間,上下回廊的重簷歇山頂城樓,朱紅廊柱,綠琉璃剪邊,說不出的巍峨、壯麗。說起正陽門來是大有講究的,此乃京城內九門之一,是專供皇帝龍駕出行過往的地方。皇帝一年出兩次正陽門,一次是冬至於天壇祭天,一次是驚蟄於先農壇耕作。
京城的內九門名字都有一定的寓意。如阜成門,意寓物阜民豐;宣武門意寓武烈宣揚。而正陽門居中,是紫禁城中軸線最南邊的門。正陽門意寓:聖立當中,日至中天,萬民景仰。
午後的知了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聊天的人聊累了,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該上路的紛紛走了,沒上路的人昏昏欲睡,城門口一時之間寂靜下來。隻有守城門的士兵沒精打采地在原地轉悠著,時不時地向城門兩邊掃視幾眼。
“快看,這是什麼人?”忽然一個士兵手指著不遠處向同伴大聲招呼。
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有一騎正向正陽門飛奔而來。人著白衣,馬是黑馬,黑白分明,格外引人注目。那匹黑馬毛色油亮,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雜色,腰瘦臀肥,格外有力,跑起來有如四蹄騰空。
馬上是一個年過而立的男子,長著一張清瘦的瓜子兒臉,隻是臉上罩著一副茶晶墨鏡,被遮了一小半,隻看得出來眉棱似乎略略上挑。但是能清楚看到他鼻子很挺,相當有英氣。他的嘴長得也很好看,唇形豐滿,唇瓣豐潤,微微抿著,有點自負的樣子。
這男子一手提韁一手揮鞭,轉眼已策馬到了城門口,但是他絲毫沒有要減速的意思,似乎是有什麼急事要趕著去做。由於速度太快,他身上的白色杭紡綢衫翩翩欲飛,使他有如騰雲駕霧一般衣袂飄舞。
守城士兵見得人多,憑直覺認定此人大有來頭。所以欲阻攔而未攔,不敢造次。等到人已過去了,忽然有個眼尖的叫道,“是個係黃帶子的,說不定是個阿哥呢。”
聽這守城的一叫,樹下歇涼的人紛紛打起了精神,或是站起身惦著腳往前看或是坐直了身子探頭張望,無奈白衣黑馬消失得極快,隻剩下煙塵滾滾。但是這並不會減了他們的興頭,倒換來了新的話題。
有人歎道,“老皇上出巡了這麼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有人回答他,“如今太平盛世,老皇上又年紀大了,難得出去輕閑輕閑,著急回來幹嘛?”
也有人提出疑問,“出了正陽門就是天壇了,這位阿哥跑這兒來幹嘛?別是有什麼事吧?”
忽然守城的士兵又是一聲大喝,“胡說什麼,這些事是你們議論的嗎?還想不想活了?”議論聲這才漸漸靜下來。
守城的士兵猜的沒錯。策馬而來的便是當今皇帝現有的皇子中序齒的第四子,名諱喚作胤禛,十年前受封為多羅貝勒。此時,他的父親,康熙皇帝已出巡塞外,並不在京城。這次出巡,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十五阿哥胤禊,十六阿哥胤祿,十七阿哥胤禮,十八阿哥胤衸都扈從出行。但是四阿哥卻奉命留守在京,襄助他的三哥皇三子郡王胤祉監理國政。
四阿哥胤禛跑得一身是汗,渾身濕透,終於在接近一片茂密的樹林的時候逐漸將速度放慢下來,直到完全停止。他下了馬,還未將氣息定下來便抬眼四顧。不遠處就是天壇,而他所在的這片樹林在通往天壇的大路分支出來的一條小路邊上,人際罕至,果然清靜得很。
四阿哥四處尋覓,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自己動手把馬拴好了。然後摘掉墨晶眼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就露了出來,給他的臉上添足了神采。他拿了墨鏡,背著手立在樹蔭下,向著正陽門方向的大路張望,一邊又往那個方向踱了幾步。慢慢地,他像是沉浸在了什麼遐想中一樣,嘴角微微上翹起來,唇邊露出微微的一絲笑意。
四阿哥出城來的確是有事,卻不是為了公事,是為了赴佳人之約。
佳人姓汪名夏涵。是南書房的一位翰林學士汪漁洋的幼女。
南書房原本指的是乾清宮西南角上的一片清幽所在,是康熙皇帝打幼時起就日常坐讀的地方,所以慣稱南書房。隻是如今的南書房早已經不是單指一片亭台軒館了。從康熙十六年以後,皇帝選了一些翰林入值南書房,日常陪著讀書、寫字、吟詩、作對,但是也有與聞機要的時候。南書房行走人員俱是皇帝身邊近臣,經常會秉承皇帝意旨起草詔令。因此,得什麼消息,倒是南書房來得比較快。
汪漁洋入仕前居於揚州,頗有文壇領袖的氣勢。汪夏涵雖生於揚州,但是幼時便隨父入京,因此長成之後兼有江南閨秀之柔媚及旗下格格的異趣。由於家學淵緣,汪夏涵也頗通文墨,有些閨閣中的名氣,加之幾次機會得以隨母親入宮拜會宮眷,更是深得宮眷們喜愛。
四阿哥此時的心情非常期待。這種感覺對於他是很新鮮的。這地方是汪夏涵選的,四阿哥一邊等一邊在心裏猜度汪夏涵為什麼要選了這麼一個地方來約會。
就在四阿哥沉思的時候,忽然眼前一亮,遠處緩緩來了一輛翠幄青油車。那車駛近了停在大路邊上,一個女子從車上下來,抬眼看到他,便向這個方向走來了。四阿哥站著沒動,卻在心裏想起來一句詞,“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裏鬆。”
汪夏涵年約十六、七歲,穿著秋香色窄裉襖,雨過天青洋縐裙子,早已飄飄遙遙地走到四阿哥胤禛身邊來了。汪夏涵絕對是第一等的美女,明眸皓齒而明豔不可方物。所不同的是遠山眉、秋波目之間氣蘊生動而清新,令人觀之忘俗。她身上的這種書卷氣在閨閣中就顯得相當的出挑了。看她口角噙笑,四阿哥立刻精神一振,把正在想的心事也拋得幹幹淨淨。
待汪夏涵身子一挨近了,四阿哥胤禛立刻伸手攬了她的腰,順勢一帶,同時伸出另一隻手,兩臂把她圈進自己懷裏,低頭柔聲問,“怎麼來得這麼遲?該怎麼罰你?”
汪夏涵伸出雙手抵在他胸上撐開一些距離,認真地問,“貝勒爺不是在宮裏和郡王殿下商量事情,怎麼來得這麼早呢?”郡王殿下指的是三阿哥胤祉。
四阿哥卻不肯放手,圈得更緊了,一邊潦草回答,“三哥拿了章程,我也無異議,很快就商議好了。我沒回府,從小廝們帶的衣包裏換了件衣服立刻就來了。”說著便俯下臉來在汪夏涵的額上輕輕吻了吻,仍不肯放開她,在她耳邊低聲呢喃,“這麼見一麵太難了。等父皇回來我就請旨立了你做側福晉好不好?”這麼說是已把汪夏涵視作自己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