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知她就有那麼狠的心……”,寶玉咬唇忍著眼中的淚意,心裏鬱結不爽,便獨自步行出來散心。不知不覺走到沁芳橋來,隻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麵銜吐。橋上有亭。寶玉走上了亭子,倚欄坐了,晃到了瀟湘館外。裏麵依舊是棟楹修舍,千百竽翠竹遮映,竹林中似有笑語傳出。寶玉嘴裏呢喃道:“莫非是林妹妹回來了?”腳下步子又急又亂,穿過曲折遊廊,尋到裏房無果,又從裏間房內又進了一小門,尋到後院,大株的梨花兼著芭蕉靜悄悄的立在那裏,並無半點人影。寶玉失望的停住腳步,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與黛玉一同品賞《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淚珠便由不住的往下掉著,“木石前盟”也終究是物是人非,相隔天涯了。寶玉隻呆呆的垂淚,晴雯尋了進來,急道:“我的小祖宗,怎麼就跑到這裏來了,老爺那裏都發了脾氣了,再不過去今天可沒的好果子吃。”寶玉呆愣了一下,卻沒了往日的恐懼,隻淡淡應了一聲往書房走去。
賈政試了寶玉一番,覺得他仿佛一夜間開了竅似的,文章破題都做的極好,心裏卻也喜歡,走向外麵和那些門客閑談。說起方才的話來,便有新近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據我們看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那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的。”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賈政道:“什麼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與,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資巨萬。但是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人品學業,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賈政皺了皺眉,這些門客就是這點最討厭,不管主人家是何想法,非得說出這種討人嫌的話來,口裏便道:“寶玉說親卻也是年紀了,並且老太太常說起。但隻張大老爺素來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卻也知道。況和大老爺那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賈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聽得這門親戚。”詹光道:“老世翁原來不知,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賈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心裏隻哼了一聲,哪裏看的上眼,卻也不得不問過王夫人一聲,薛家姑娘雖不錯,家事方麵卻低了一些,寶玉的親事多問過兩家也是好的。眼見到了掌燈時候,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王夫人心裏恨罵,什麼破落戶都敢在我們麵前提這種事,雖做不得準卻也讓人煩逆的很,偏偏是老爺的門客,自詡清流,自己一個婦道人家輕易說不得的,隻好拿話搪塞了過去。賈政心裏也不甚滿意,聽了王夫人的話,便不言語,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厭惡邢夫人的為人,便故意提起張家的事,一麵回賈母,一麵問邢夫人。這事邢夫人卻是不知道的,見王夫人當著賈母的麵問出來,隻恨不知是誰給自己添麻煩,口裏隻道:“張家雖係老親,但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麼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有個姑娘,托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聽見說隻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也識得幾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兒,常在房中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隻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賈母聽到這裏,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人家當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賈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應了。賈母便問:“你們昨日看巧姐兒怎麼樣?頭裏豐兒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雖疼她,她那裏耽的住。”賈母道:“卻也不止為她,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兒。”說著,便吩咐:“你們吃飯去罷,回來同我過去。”邢王二夫人答應著出來,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