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初戀(1 / 3)

再見我的初戀(短篇小說)張寶同

老公已在美國工作多年,年前,為我和孩子辦好了一些手續,要我們去美國定居。多年來,一直期盼著能去美國,能和老公在一起,一家人好團團圓圓地生活。

可是,當這個夢想突然變成了現實,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覺得有一種沉重的失落:因為我害怕在我得到一份期盼的同時,也會要失去一份珍愛。

那天傍晚,我正在廚房做飯,突然聽到那支名為《送別》的HN民歌。我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跑到了電視前,就見一位年輕歌手正在深情地唱著這支歌。聽著聽著,我忍不住地滿眼含淚。多少年來,這支歌一直在我心中回蕩,那充滿鄉情與憂傷的曲調讓我每一次都心懷憂傷,淚流滿麵。

半夜,我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了,而且頭腦異常清醒。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過去經常想過的一些事:如果不是二伯把我從湘北的鄉下帶到西安,如果不是新年把我從河裏救出,我現在會是怎樣?

想到新年,我就不由地落起淚來。

他是鄰村的一個男孩,與我鄰班。人長得清明俊秀,極其聰明,是五年級的班長。因為我們四年級和五年級是複式班,兩個班是在一起上課,所以,我們就等於是同班的同學。那時,我們還小,男女同學從不在一起玩耍,所以,我跟他幾乎沒有說過話。

我們上學要走五裏路,要過一條小河。小河就在學校的坡下。河上有一座用石塊搭起的小橋,長約五十多米,寬還不到半米,隻能單人走過。那年春季,河水猛漲,走在上麵就十分地害怕。學校規定,一到三年級學生必須要有人護送過橋,可我是四年級了,已經不再需要家人接送了。

那天放學後,打掃完教室,回家就有點晚了。我一人來到河邊,看到河水瘋漲,幾乎快要漫到了橋麵,而且風力很大,讓人很難站穩。我心裏害怕極了,但也沒辦法,隻能一點一點地在橋上挪著步子。可當我走到橋中間時,風更大了,我被風吹得來回晃動。我一下慌了起來,就停在了橋中間,看著河麵翻滾的層層波浪,被大風呼呼地用力吹著,就感到頭暈眼花,腿腳發軟,不知怎麼就一下子跌進了河裏。

我在水裏沉著浮著,幸好,有一個橋墩擋住了我,使我沒有被湧動的河水衝走。我用雙臂抱著橋墩,可是橋墩太粗,我抱不住,隻能用胳膊攬著,所以,我在水裏沉著浮著,想著我就要沒命了。可是,就在這時,我看黃新年從橋那邊走了過來,就伸起胳膊向他求救。

他見到我在河水裏掙紮,快快地跑來,趴在橋上,把手伸給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被他一下子拉在了橋上。我渾身濕透了,打著寒顫,就坐在橋上嚇得直哭。黃新年把我哄了好一會,然後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回了家。

從那以後,我一來到橋邊就害怕,不敢過橋。黃新年就象哥哥一樣,每次過橋都要等著我,把我的手牽著,帶著我過河。到了五年級,我不再害怕過橋了,可我還是嬌嬌地要他拉著我的手,領著我過河。那時,同學們都說我們是小倆口,將來要成一家人。我們也覺得我們肯定會成一家人。因為我下了決心,等我長大了,非他不嫁。

後來,我們又一起上了中學,中學離家更遠了。每天上學時,他都是天不亮就來到我家門前接我;放學後,也是先把我送回家,自己再回家,還常常把父母給他中午帶的好飯和好菜,分給我吃。我知道他很愛我,我也愛他。這種愛讓我們感覺特別地純真和甜美。

可是,十四歲那年,我還在上初二。二伯到長沙出差時順便回來探家。我從來沒見過二伯,隻是聽父母說過二伯當年學習好,考上了大學,在一個叫西安的城市工作。二伯一見到我,說我長得清秀,人也聰明,就對我喜歡得不得了。他不停地給我講西安那邊有多好,讓我感覺那裏就是一個五彩斑瀾的夢。

二伯隻在老家住了兩天,就要走了,走時,提出要把我帶走。他對父母說,“這孩子聰明,清秀,放在鄉下太可惜了。我要把她帶到城裏,讓她好好上學,將來考上大學就有出息了,就不用再跟著你們受苦受窮了。”

父母求之不得,當即就答應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見,便讓二伯把我帶走。我不同意,哭著喊著不肯去,因為我不想離開新年。可是,還是讓母親勸著,讓父親拉著,把我硬是塞進了車裏。到了火車站,因為沒有跟新年告別,我擔心他會非常痛苦,堅決不肯上火車,但我還是拗不過父母和二伯。被他們硬是推上了火車。

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改變的。

來到西安,我被二伯送到了一個非常寬敞漂亮的學校裏上學,因為我學習好,老師和同學都喜歡我,二伯和伯母更是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寶貝,無論我犯了什麼過錯,他們都不會批評我。可是,我還是想爸爸,想媽媽,想新年,非常地想,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地要哭起來。

那天,我聽到一支名為《送別》的歌曲,“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農友鄉親心裏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那充滿鄉情與憂傷的歌詞和曲調,一下子把我帶到回湘北大地那片熟悉的熱土中,把我帶回到童年與少女時代。讓我想起新年牽著我的手走過河上的小石橋,走過那開滿映山紅花的山間水庫。

那段日子,我不停地哼唱著這首歌,有時,我能一連把這支歌哼唱上幾十遍。我想我是一朵山間的幽蘭,卻被人強行地移栽到室內。我是一隻林中的小鳥,卻被人關在了鳥籠之中。我想回到生我養我的家鄉,回到本該屬於我自己的地方。可是,二伯不肯放我,他說我必須考上大學,否則就沒有出路,沒有前途,隻能回到農村,一輩子受苦受累。我知道二伯為我好,所以,隻得把思念深藏在心底,刻苦學習,因為隻有考上了大學,我才能回家,才會有支配自己的權力。由於學習緊張,不讓我分心,我一連五年沒有回家。直到高考之後,二伯才讓我回了趟家。

回到家中,我就急著要去看望新年,可母親不讓我去,說新年已經不在了。是在我離開家鄉半年後,不知得了什麼怪病,人就突然地昏倒在放學的路上,沒等送到縣城,就已經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悲傷至極,躲在家裏一連哭了三天。

我在電視裏看到過兩隻仙鶴結為同伴,在沼澤地裏悠閑地飛翔。可是,一天,有一隻不在了,另一隻便到處尋找,卻沒有找到,然後就在憂鬱中很快地死去。我想我和新年就是那兩隻仙鶴。如果我不離開他,他怎麼會在憂鬱中死去?想著想著,我便淚如雨下。我想如果能讓他重新複活,我願為他舍去一切,回到那平靜安寧的鄉下,跟他恩恩愛愛地生活一輩子。

母親為了不讓我傷心,便讓我早早地回到了二伯家。不久,我被一所名牌大學錄取。碩士畢業後,我被留校,並與學校裏的一位年輕的留美教師結婚。之後,我們有了孩子。沒幾年,老公又去了美國。我也就一邊帶著孩子一邊教學。雖然很忙,但我還是回過幾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想去新年的墳地去看看,想跟他說說話,可是,母親怕會刺激黃媽,所以,一直沒讓我去。

現在我就要去美國尋求新的生活,而他長眠在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如果再不去看望他,隻怕以後就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了。強烈的衝動讓我當即決定:我要馬上回家,去他的墳地看看,燒一把紙,點幾支香,跟他說說話,道個別,以寄托我的哀思,了卻我的心願。

為了不讓孩子受到影響,我把十歲的孩子放在了婆婆家,自己一人乘高鐵回到了家鄉。下了高鐵,坐著中巴又行駛了一個來小時,一輛摩的把我送到了小河邊。這裏就是我曾經落水被新年救起的地方。不過,小石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能過汽車的鋼筋水泥大橋。過去那所學校也不見了,已變成了一個小型加工廠。

我在橋邊下車,走上那條我曾走過無數遍的鄉間小路。小路十分地冷清,看不到行人。接近年根了,正是家鄉一年之中最冷的季節。雖是午後時分,天色灰蒙陰沉,象是要下雨。從小河邊吹來的寒風掠過廣闊潮濕的田野一陣陣地吹來,十分地寒冷。無邊的空曠中,不時地從遠處傳來一陣陣鞭炮的響聲,讓人似乎嗅到了一股家鄉濃鬱的鄉情。

見我回來了,母親高興得把我緊緊地摟著,還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可是,當我說我們就要去美國定居時,母親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把眉頭緊皺了好一會,問著我說,“能不能不去?”我說,“不行,衛華已經去了好長時間了,一直昐著我們能早點過去。再說,為這,衛華可是費了好大的勁。”

母親不再說話了,隻是埋著頭在炒著菜。我坐在鍋台前,不停地往爐膛裏添柴燒火。火光映在母親的臉上,我看到母親在落淚,就起身給母親擦淚。可是,母親的淚越擦越多。

我知道天下的母親都是這樣。她們希望兒女們飛得很高飛得很遠,但又不想讓他們飛出她們的視野。而我不但要飛出母親的視野,而且要飛到連母親都不知道在何處的天邊。

這就是鄉下老人們的矛盾心理。他們巴望著你能快快長大,能有出息,離開這片窮鄉僻壤,去尋找美好的生活。但他們又不想讓你離得太遠,可是,不遠離這裏,怎能會有出息?

第二天一早,我想去過去的中學看看。母親說鄉中已改成了中心小學,學生們上初中要乘車去二十裏外的臨鄉中學。其實,我並非真是要看學校,而是想重溫一下初戀的舊情。因為那條通往鄉中的路上曾記錄著我多少少女的情懷與愛戀。

小路仍是那樣地彎曲和筆直,一點也沒有衰老和變故的跡象。那時,我們已經深深地愛戀,誰也離不開誰,一天見不到麵,心裏就惴惴不安,急得發慌。但是,我們幾乎每天都能在一起。我們上學走在一起,放學回家還是走在一起。但是,我們都很害羞,總是顯得端莊矜持,想給對方留下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們走在一起,隻是隨便說些家裏和班裏的事,都不敢用正眼去看對方。有時,大著膽子相互地看上一眼,心裏都要甜蜜上好幾天。最讓人氣惱和嫌煩的就是星期天,學校要休息一天。這天,不去上學,我隻能呆呆地看著書本,心裏卻在時時地想念著他。

可是,再次走在這條小路上,已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再也見不到那個俊秀聰明的男孩,聽不到那純真與快樂的笑聲。重溫舊情,隻能讓我傷心悲痛,心淚欲流。

走到路旁的湖邊時,我停了下來,坐在草地上,深情地望著湖光水色。其實,它不是湖,而是一個較大的水庫。但我們當地人都叫它藍湖。湖邊有一段我們上學和回家時必經的小路。我們常常一邊走著路,一邊觀賞著湖區景色。尤其是陽春三月,春暖花開,湖邊淺水岸邊,會開滿大片大片的映山紅。雨後初晴,那花色鮮紅豔麗,象紅綢烈焰一般,燃燒在春意盎然的新綠之中。那天,我被那種景色迷住了,就要下到湖邊去采摘花朵。新年怕下坡的路滑,就拉著我的手,帶我來到了湖邊。我們山裏有很多的鮮花,有菊黃的迎春花,有潔白的茉莉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黃色、紫色和白色的花,但我就喜歡這種熱情奔放的映山紅。我們采了一大把,便拿到家裏,用一個瓶子滿著水,把花養著,但不過幾天,花就凋零了。於是,新年就為我再采摘一些。可是,沒過多久,那片紅花便不見了。我知道那是它的花季已過,想要采摘,須待來年。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那片如火如荼的映山紅花。但我懷想已久,很想再見見那片美麗的紅豔,因為它是我少女初戀的感覺與情懷。多少年來,它的花色與鮮麗一直浸染著我傷感懷舊的心靈。我想隻要我不死,還活著,就一定會回來去看望它。

沒有了花兒與少年,湖邊顯得寂靜而冷清,午後的陽光十分地慘淡,微波蕩漾的湖麵上,迷迷離離,如夢如幻,隻有一片野鴨在晃動的波光中隨意地遊動。離開湖岸,清寒的陽光照在小路上,天光明亮,空氣清新,山間的小路寂靜無聲,但思緒卻依然沉重。

少時不知老來憶,人生最美是少年。

我的少女時代似乎非常短暫,短暫得就跟我的初戀一般。實際上,我的少女時代是隨著我的少女之戀的嘎然而止而一去不返。因為以後的我不再擁有少女的那份天真與無憂。離開家鄉,使我整天被極度的思念和思戀所困擾,所壓抑,常常暗自落淚,無邊傷感,呼天無應,孤寂無親。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突然間長大了,懂得了奮鬥,懂得了發憤,盼望著快快長大,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不被別人支配。

這種經曆不但改變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我的性格。我變得憂傷、敏感、內向、自強。我是個清秀文靜,品學兼優的女孩,從高中到大學,不知有多少男孩向我獻情求愛,可我心如止水,不為所動,因為我的心裏有太多的悲劇彩色和悲傷情調。我忘不了那個把我從瘋漲的河水裏救起,並給了我那麼多快樂與愛戀的男孩。我一直認為他的悲劇是由我的悲劇造成的,我們兩人的命運攸關,不可分離。他雖然一直躺在冰冷的墳地裏。可我忘不了他,可憐著他。我不想因為與別人相愛,把他遺棄,把他忘記,讓他更加地孤單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