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辛修甫自然是不回去的了。笑啼並作,悲喜交並。結萬斛之愁腸,春心宛轉;倒一腔之別緒,玉箸縱橫。燭影搖紅,釵光照夜。匆匆別去,羌有恨以無言;緩緩歸來,欲雙棲而未得。
過了兩天,辛修甫知道龍蟾珠的嫁期已在十日之內,連牌子都除了下來。辛修甫覺得以後不便再去,便在自己手上脫下一隻金剛鑽戒指來,套在龍蟾珠手上,口中說道:“我們兩個人,從此以後是不能再敘的了。但願你嫁了過去,白頭偕老,琴瑟和諧。”說到這裏,喉嚨竟咽住了,說不出來。龍蟾珠淚流滿麵,哭得兩個眼睛都腫了起來,拉著辛修甫的衣服,好似生離死別的一般不肯放手。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嗚嗚咽咽的把一個小小的絹包遞給辛修甫道:“格點物事耐帶得去,總算是倪格記念。”說了這幾句,不由得眼中珠淚好似雨點一般的落下來。辛修甫這一回兒那心上的難過竟是從來沒有經過的,再也忍不住,眼中也流下淚來。接了龍蟾珠手內的絹包,那眼淚竟斑斑點點的把絹包濕了好幾處。幾個娘姨、大姐在旁看了他們這樣的依依不舍,也覺得大家有些心酸起來。龍蟾珠哽咽了一回,方才竭力掙出幾句話來道:“耐去罷,自家保重點身體,勿要媽媽虎虎,阿曉得?倪是真正叫嘸說法。”龍蟾珠說到這裏,就咽住了說不下去,掩著臉把手向辛修甫搖了幾搖,便去倒在一張美人榻上吞聲暗哭。辛修甫也知道久留無益,隻得也硬著心腸,走了出去。
一直回到自己公館裏頭,瞞著他那位夫人,把龍蟾珠給他的絹包拆開看時,隻見一支漆黑的頭發;一個縐紗兜肚;一雙玄色緞繡白花平底弓鞋,尖尖瘦瘦的,隻好四寸光景,鞋底上麵隻有微微的一些兒泥汙,還有七八分新。辛修甫見了,明知道龍蟾珠的心事,給他這幾件東西,是好象天天和他並頭貼體的意思。看了這幾件東西,更覺得魂銷心動起來。過了好幾天,心上還覺悶悶不樂。一個人獨坐嗟呀,書空咄咄,心中目中都是惦記著一個龍蟾珠,覺得龍蟾珠的聲音笑貌,一天到晚隻在辛修甫心中間,上下左右的周旋來往,一時那裏拋撇得下!直過了一月有餘,方才把這個龍蟾珠的事情放了下來。
辛修甫的性情本來最愛聽戲,每到心上不高興的時候,便去聽戲消遣。如今這個時候,一個最要好的倌人龍蟾珠是嫁了人了,還有那幾個知己些的朋友,如章秋穀、王小屏等那班人,守製的守製,出山的出山,止有一個陳海秋還在上海。辛修甫覺得心上有些懊惱,便去尋著陳海秋,同到戲館去聽戲。
這一天,辛修甫正同著陳海秋到丹桂去聽戲。這個時候,正是夏月潤等弟兄幾個初到丹桂的時候,生意十分熱鬧,上下都擠得滿滿的。辛修甫見樓下正桌的人太多,便同著陳海秋到包廂裏麵揀了兩個座位坐下。看了一回夏月潤的《花蝴蝶》,登場一出後台,大家便齊齊的喝一聲采。辛修甫舉目看時,隻見那夏月潤立在當台,打扮得衣服甚是鮮明,結束得身材十分伶俐,雄赳赳、氣昂昂的,倒也狠有些兒英雄氣概。一會兒上起杠來,手腳甚是活溜,把兩隻手臂牢牢的圈住了台上的鐵杆,一個身體好似風車兒的一般,在杠子上旋轉起來。大家看了,又不覺齊齊喝采。
辛修甫是坐在頭包裏麵的,剛剛抬起頭來,往對麵包廂裏頭一看,隻見一個少年麗人,生得容華豔冶,態度嬌嬈,黛色浮香,珠光聚彩。這個時候,正是十月天氣,這個麗人穿著一件鐵青色珠皮襖,下麵穿的什麼裙褲,卻隔著欄檻看不出來。
頭上帶著許多珠翠,把那一對秋波刺斜裏向著對麵溜來,恰恰和辛修甫打了一個照麵。辛修甫見了不覺呆了一呆,暗想這個人真來得有些詫怪,怎麼平空的和我吊起膀子來?一麵想著,便也對著那麗人飛了一眼,微微的把頭動了一動。隻見那麗人著實的把自己釘了一眼,便低下頭去,略略的呆了一會;頓時抬起頭來,眉歡眼笑,賣弄風情,一連對著辛修甫使了幾個眼色,又遠遠的對辛修甫把頭點了一點;回過頭來,對一個大姐附耳說了幾句。正是:腸斷京華之路,崔護重來;魂銷春水之波,桃花無恙。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