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幸得很,未曾目睹過天旺夜總會一眼,又不願讓自己被稱作閉塞十足的全無見識的無能之輩。而你又好奇得不能自持,又想毫發無損地見識天旺夜總會絕倫無比的精妙精彩,不妨抽空到街角處尋上一個人力車夫,一個以搭客為生的人,一個失業工人,一個五十多歲出頭的人,一個性情溫和平易近人的人。他就是前麵講到的顏強民的妹夫劉亞伍。他同麥初九分別居住在同一條老街的南北兩邊的兩個舊街區裏。他是個能侃得來的人,讓他把他在天旺的親身所聞所見給你侃上一侃。但是那得瞅準機會,瞅上他將自己的命根子那輛三輪車親昵地“寶馬、寶馬”這樣叫著的時候。這樣,他才能侃得開心痛快,侃得生動有趣,侃得徹頭徹尾而一絲不漏。
劉亞伍,在街麵上不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隻叫他“五叔”。誰也不完全地叫上他的尊性大名,大多是不知道他姓什麼。即使知道的也大都叫他“五叔”;沒誰認真叫過他的大名。年齡比他大的這樣叫他,既是為了順口也表示親切;年齡比他小的這樣叫他,既表示尊敬也表示親切親熱。如果在街麵上尋找打聽他這個人,最好就說尋找“五叔”,不要說尋找“劉五伍”——許多人是不會將它和“五叔”對上號的;雖然許多人識得他這個人。
不管誰都叫他作“五叔”,也曾令他自己滿頭霧水:究竟是自己的名字叫劉亞伍,而被叫“五叔”呢?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而被叫“五叔”呢?是前者不錯,是後者他覺得不對——在自己的前頭從沒見過大哥大姐什麼的,連他的下麵也隻有一個妹妹。實際上兩者都沒錯。的確,在他的前頭母親生過兩男兩女,不知怎麼一生下來,不是得七日風幾天就夭折了,就是長到幾歲大後得了麻疹,留下後遺症沒法治死去了,一個也沒成種。生到他時,已是第五個,幸好在七日內沒喪命在接生婆的那把鏽跡斑斑長滿細菌的舊剪刀上。父母目不識丁,滿月將他抱出屋露麵時就叫他“劉老伍”。“伍”既為表示是第五個孩子,排行第五,也希望下麵還能有六有七……。而在前麵加上一個“老”字,是迷信了,希望這麼叫著就能活到老,不生病不早死。這是父母問了自己那條巷子裏的算命先生才這樣叫的,說隻有這樣叫才可以辭邪,才可以逃得掉厄運。
而住在這裏用“老”字搭配名字的真不少見,有年老的有年壯的也有年青年少的:愛哭愛鬧的就叫“老哭”,長得不快的就叫“老奀”,長得不聰明的就叫“老傻”,常不得吃飽的就叫“老餓”,還有體弱多病的叫“老朽”,腿腳有缺陷的叫“老崴”,臉長得不四正的叫“老歪”,呆頭呆腦的叫“老戇”,先天耳不聰就叫“老聾”……從小叫起一直叫到大叫到老也不改。在這裏是諢號也好是名字也罷,都沒什麼區別。
劉亞伍在一歲時,出了一場麻疹,也差點死掉了。在隻剩下幾根嫩骨頭之後,卻是奇跡般地活下來了。父母在心裏慶幸,幸虧當初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叫“老伍”,這才撿回一條命,真是算命先生的話靈驗。
事情也真奇怪,不但他活下來了,還一直長到成年再沒生過一場大病。在他三歲那年,母親又生了個女孩。問了算命先生給他起了名“土娣”,土克水命大命硬。她也真是活下來了。可是到了四歲,卻得了小兒麻庳症。父母都以為又是一個活不成的。誰知她還是活過來了。然而,一隻腳卻跛了。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女孩一下子變成了跛腳妹,留下了終身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十分艱難,隻差一點就要使用拐杖了。當她一隻手撐著膝頭斜著身子艱難地走過高低不平的巷麵時,看著她這個樣子的母親總是暗暗在流淚。
他——劉老伍一直到讀上書,注冊時仍然用“老伍”這個名字。同學們常常向他了扮老相作鬼臉。他回家又哭又鬧了幾天,說不上學了。父母看看他長得也算壯實,心想也不會再發生像其大哥大姐的事了吧,才商量著將名字改了。但也不全改,也隻是將中間那個“老”字改做“亞”字,“老伍”變成了“亞伍”而已。因此,現代的一個三輪車夫劉亞伍就誕生了。可在這座城市,無論是在市區或農村三個字的姓名而中間那個字是“亞”的也真不鮮見。可是它並不代表一個什麼思想,也不代表一個什麼“較差”的意思,好像就隻是一種純粹的順口叫。他給這樣一改一叫,也就順理順章了,既隨大流也不俗氣。要說俗,大家都俗,自己也就不俗了。他這才高高興興地上學。對“亞”字和“伍”字同學不會找岔子說什麼。因為在那個學校裏叫“亞二”、“亞三”、“亞四”、“亞五”、“亞六”、“亞七”……的都有,他那個班就有。
他曾經是一家大工廠的工人,下崗了,失業了。現在,他——劉亞伍已經靠騎三輪車搭客為生,每天一早就得穿梭於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中去“掃馬路”了。
騎三輪車搭車為生的大抵有三類人:一類是城市人,像劉亞伍,是城市裏沒工作的居民,多數是曾經有過工作後來才失去工作年紀較大的,人數不多。第二類是本地農村來的農民,是從地少地瘦的地方來的,人很多。第三類是外省人也較多。幹上這一行的有男也有女,可通常都不是年青人。他們是不懂或者是找不到其他什麼活的,都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幹。並且,天天能見到現錢不容易被騙被詐,放心。不比跟老板打工的打到了年底也還領不到工錢,心煩心慌,他們這種境況這種年齡的人是陪不起的。年輕人,不論是城市的或農村的,不論是本地的或外來的,如果要以搭客為生,通常是開摩托。
到了劉亞伍這個年齡的,雖然下了崗失了業,而子女有工作,生活過得去的,許多是什麼也不幹了,更不會幹這一行。有的子女沒工作,而生活也過不去,但一方麵是犯懶,另一方麵也是礙於麵子,縱然沒能找到其他什麼工作做也不願幹這行。不是終日窩在家裏沒得吃飽也在等屎屙,就是在街頭巷尾搓麻將摸牌九甩撲克捉象棋;或就單單到那去湊湊熱鬧觀看人家娛樂,也可度過一整天。而他們中能生活愉快無憂無慮含飴弄孫的很少很少。甚至還有那些比劉亞伍年輕得多的,許多也是這樣,閑在家,不找活幹,或找工作碰了壁一兩次之後,就不想去找,在家吃死米,啃著父親或母親的老骨頭——一點點少得可憐的退休金。許多人就去買私彩,一份地下出版物《彩票與生活》或一張碼紙,弄到手之後,居然能讀上一整天。手頭上一有十元八元就去買碼。希望能撞上好運氣,發一大筆。連那些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也常常買著碼版回家研究猜碼。他們全不理會彩票是有錢人對沒錢人的誘惑和掠奪,彩票是強勢人對弱勢人的誘惑和掠奪。雖然它也是對有錢的貪婪的公職人員的誘惑和掠奪,可人家是輸得起的呀。歸根結底,彩票是專給沒錢人窮人而設的陷阱!
劉亞伍搭客,既沒有外省人那樣的瀟灑風流,也沒有本地鄉下人的清閑自在。外省那些男的收工了常常還能買上一兩瓶啤酒灌一灌,有時還去聽一聽歌跳一跳舞,甚至有的還花上十塊二十塊去打那些無巢無窩的以閑置為浪費的“野雞婆”。
鄉下人按照鄉下人的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多數不幹活。反正還不全靠這個。多數鄉下人還有地有田可耕,雖然多是土地瘦瘠,產量不高,可也總能解決部分口糧,不像他劉亞伍,失了業,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是真正的無產者,因此,白天幹了,夜晚還得接著幹。
他騎車搭客,不是說幹就幹,頗費一些腦汁,是夫妻倆人經過一番苦心籌劃的。
他上班的那家名噪一時的汽車製造廠破產之後,他就失了業。他在家閑著,領起了救濟金,偶爾才到街邊去捉一兩盤棋或看人家捉棋,以消磨時RB來那樣閑著,是應該養出膘來發胖的。可是過了一年半載之後,他身上那條人造革皮帶在上麵就得往裏多打了兩隻孔,才能勒得緊那褲頭了,才不至於讓褲頭像麥初九的那樣在臍下幾寸處晃悠著。他眼看就要閑出病來,也是救濟金不能長期領下去,能領的兩年時間眼看就到期了,不能再領了,並且,又還未到社保領退休金的年齡。如果連每月這兩百多元的救濟金都沒有了,生活就無著落。不但他要掙錢買口糧和供兒子讀書,還得自己掏錢買醫保。否則,一日三餐就得餓肚,兒子就得輟學,生了病沒法看。因此,他就走出家門去找工作,東找西撲,想找到一份工,即使守門口也願幹。可是,卻像無頭蒼蠅,找不到方向;又好像失去平衡的風箏,亂飛亂撞,始終沒能找到什麼活幹。他空有一身力氣,也空有那麼兩種技術——能開車又能噴漆。想去當司機,而比他年輕也有經驗的司機多的是;而且,時下多數有車的人家既是車主又是司機,空位少得很。想到汽車修理廠去當噴漆工嘛,手腳比他麻利的年青的技校生就更多。
兩口子少了平日的拌嘴,都變得平心靜氣了。白天在飯桌上商量,晚上上了床還在商量,怎樣才能找到一份活幹,不管什麼都行,有得幹就行。可商量來商量去都沒什麼結果。兩口子飯也吃不香,覺也不能睡好。劉亞伍再也沒興趣到街頭上捉棋去了。又過了一些日子,老婆給他想了個辦法,琢磨著買車。買什麼車?不是買汽車而是買人力三輪車。買它幹什麼用?搭客。同他老婆一起掃街的一位女同事的老公就是騎車搭客的。有一天,倆人一起掃街時,她無意中向同事問了一句,你老公搭客收入怎樣?同事說,還可以,比掃街強。回家之後,她就將自己要買車的想法對老公說了。他也覺得是個好活路:憑自己的力氣還是可以對付一輛三輪車的。八字還沒一撇,倆人就高興了許多天,仿佛不久就能富了起來一樣,前程是多麼地光明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