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麟角(一兩)

長生剛剛長出角來。

淡青色的、玲瓏的角,頂上還隱約看得到蘿花紋的樣子。

我說:“你知道人最垂涎什麼嗎?他們把最珍貴的東西叫做‘鳳毛麟角’,喏,說的就是你頭上這種。”

世生萬物,隻有人擁有與神相仿的麵貌。光潔修長的四肢,頭頂生出柔軟的毛發,頭顱雖小卻隱藏著凶濤巨浪般的種種狂想,並且有實現它們的可怕能力。

這是太公教導我們的。當然我也親身驗證過。

長生腳邊的花草緩緩枯萎。

我們蘊天地祥瑞之氣而生,驚怖恐懼種種負麵情緒都會影響修行與靈力,長生出世不易,我可不能帶壞了這珍貴的秧苗,於是笑嘻嘻道:“騙你的啦!走,去找太公。”

陽光透過頭頂濃密的枝葉照下來,落在地上變成斑斑點點的樣子,長生跟在我身後,四蹄踏過的地方緩緩生出奇異的花草,幽香撲鼻。

太公看了看長生的角,很是欣慰,“是麟。很好。”又把自己的角伸給長生看,笑眯眯,“快快長,等長到我的一半長,你就可以成為一隻真正的麟。”

真正的麟。角上生出霞光,錦鱗如緞披了一身,四蹄踏處,冰雪回春,嗬出的氣令百物繁盛,帶起的風消弭一切惡端。

一千年出一麒,五千年出一麟。要五千年的天地靈氣,才孕育得出眼前小小的長生。我撫了撫他的角,這淡青色的玲瓏角啊,五百年後會變成玉一樣透明的青色,像初春時剛剛生出來的嫩柳芽兒。

可是五百年過去,長生的角仍然是最初的模樣,甚至連頂心的蘿花紋也沒有消失。他甚至仍然不會說話。

任何一隻麟,都是落地能言,五百年修成靈德,具大神通。可長生一開始就是異常的。距離上一隻麟的誕生,僅僅過了八百年,長生就出世了。他不會說話,意識懵懂,看起來比一隻麒都不如。如果不是我在相靈身邊待過那麼久,知道未長角之前麟與麒的微妙差別,誰也不會相信,這個呆頭呆腦的東西是一隻珍貴的麟。

直到他長出麟角,才卓然地區別於我們這些麒,才開始被大家的期許和祝福。但,他沒有繼續生長。

“也許他隻是一隻有點特別的麒罷了。”一隻年長的麒歎息著說,“畢竟,那時相靈才出世八百年,天地間無論如何也沒有足夠的靈氣再誕出一隻麟來。”

太公瞪了她一眼。

太公不喜歡聽到那個名字,他認為那個名字是麒麟一族的恥辱。

長生烏黑滿碧的眼睛空靈清澈,有鳥飛過的時候,他抬頭仰望,眸子裏會映出鳥兒清晰的影子。

被他深深注視的鳥兒悠忽生出五彩羽毛。

他是一隻麟。

有他在我旁邊,陽光會變得格外純淨清澈,像是在水裏洗過似的,照在我身上,我也覺得自己被水洗過一樣。風會格外輕柔,樹葉沙沙作響,那是它們的吟歌。花木輕輕在它的足邊扶搖,那是迎合歌聲的舞蹈。

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晰地感受到這些。因為這一切我曾經感受過。當時那個陪在我身邊的同伴,後來出長美麗的角,變成一隻強大的麟。

“可是,你為什麼不再長了呢?”我撫著他的角,真憂傷,五內像有什麼東西輕輕攪動,“你原本可以長得像他一樣啊……”

他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忽然輕輕低下頭,用那小小的玲瓏角抵在我的頰邊。那裏一點清涼,似細水流進心田,一些浮浮蕩蕩的、作為一隻麒絕不該有的幽怨與忿恨的情緒,就這樣汩汩地流出了我的身體。

“好了,我不去想那些事。”我抱住他,眼眶有點發酸卻又忍住,吸了口氣,笑嘻嘻地說,“原來你是一隻聰明麟,你知道角長大了會招到人的垂涎吧?所以幹脆就不長出來。嗯,咱們開開心心地活著就好。”

開開心心地活著。

是的,最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隻是想這樣的。

要開心,所以尋開心。

當山林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遍了之後,我想也沒想就走了出去,離開了太公的護蔭結界。當然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跟我一起出來的是相靈。

是太公之後,這片山林裏第一隻麟。

而且,他已經五百歲了。

有一隻五百歲的麟在身邊,我天上地下都去得。心似鼓風的帆,滿滿當當。

可我不想上天,也不想入地,我的目的地是人間。

我早就聽聞過人這種奇異的動物,看上去那樣弱小,實際卻又那樣強大。太公不許我們出山林,就是怕他們。

我太好奇他們到底是怎麼一種東西。借著相靈的力,把自己變成人的模樣。在人的集市上,逛了一天。

我覺得那一天的豐富多彩,勝過山中一千年。吃了人的飯菜,穿了人的衣裳,心裏動了念頭,我道:“相靈,我們就在人世住下來吧!像他們一樣,請很多人來,看我們穿紅衣裳對拜,然後生許多小孩子,小孩子再生許多小孩子……”

相靈笑,“你生不出孩子的。麒麟沒有父母,也沒有孩子。”

“所以當人比較有意思啊,日子過得有趣,還能讓太公這樣厲害的麟都害怕——”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提“太公”三個字。我的話才出口,背心驀地生出一股涼風,扯得我往後翻飛。相靈驚覺,飛身拉住我,空中已聽到太公的聲音嚴厲喝道:“相靈你敢!”

相靈一震,手一鬆,同我一起被卷回山林。

我被罰思過三百年。

山崖陡峭,似絕壁。上不得下不得出不得進不得,周身方寸地,連根青草都沒有。我快被悶死,幸好不久之後,相靈來看我。

這樣的山崖,也隻有麟能夠來去自如。他的四蹄踏上來,芳草生遍石壁,開出花朵。他抖了抖身子,忽然化作人貌,就是那一天逛街時的樣子。我大喜,起身在他腳邊繞來繞去,他微微一笑,將我變成人。

山崖這麼高,明月就在頭頂,仿佛觸手可及。他臉上的微笑,仿佛有比明月更動人的清輝。我跟他同一天出世,日日相伴,從未有這麼長的分離,心裏覺得歡喜又嗚咽,我撲進他的懷裏。

他輕輕擁住我。

“阿願,我也覺得做人好呢。”他的聲音輕輕響在我的耳邊,“在千萬個人之中,找一個與自己相守,把兩人的骨血融在一起,變成一個孩子……這樣世世代代地過下去,比這長長的麒麟的生命,好很多呢。”

“就是啊,很好啊!”我高興地說。我們的想法從來不會相差太大的,我喜歡的東西,相靈多半也喜歡。相靈喜歡的東西,我自然也喜歡。

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的。

可是我又很快沮喪下來,“但我們是天地所生,自己不會生孩子。”

他也沉默,忽然看著我,眼裏有異樣的光芒。

我還來不及弄懂那光芒的意思,他耳尖輕輕一動,道:“太公往這邊來了,我得走了,下次來看你。”

我還沒問他太公罰他什麼呢!真是的!可他是麟,太公也不會隨便罰他,而且他可以跑來看我,應當是我比他慘。嗯,我得出這麼個安心的結論,變回麒,乖乖地等著太公上來教訓我。

哪知太公並沒有上崖來。

哪知相靈也沒有再上崖來。

那三百年,我再也沒有見過相靈一麵。

三百年後,我飛身躍下山崖,待要遍山遍野去找他,卻見崖下,臥著個小小的身體。

長生就這樣出世了。

像任何一隻麒麟一樣,由看不見的靈氣彙聚成縹緲的雲氣,慢慢成形,直到某一天,有了真實的形體,臥在水一樣的陽光下。

他的眼睛還沒有睜開,身子柔軟得像一團雲霧。我沒想到會劈頭遇上這麼個小東西,強捺下忍了三百年的焦急,俯身抱起他。

族中每一個新生命都來之不易。長生的出世是族裏的一件喜事,在這片喜氣中,我打聽相靈的事。

沒有誰回答我。他們臉色黯淡地避開。

“我族曾經有過一隻名叫相靈的麟。但,三百年前他就拋棄了自己的種族家園,隻為了一個人類女子。”太公的聲音裏有低低的壓抑,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蒼茫,“阿願,世間再無相靈。”

太公快八千歲了,他是麟,他不會騙我,犯不著騙我一個八百歲的麒。

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相靈會拋下我。那個跟我一起出生在同一片雲氣裏、跟我一起消磨了五百年光陰、跟我一起踏入人間隻一天的相靈,會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間女子拋下我?

不,絕無可能。

我隻跪求:“太公,讓我去人間找他,我會把他找回來。”

太公半日一聲長歎。

我知道,太公其實也舍不得相靈。五千年才出的麟啊,相靈是太公在世間唯一的同類。

我在人間西南邊陲找到相靈的一點氣息。氣息那樣淡,換了縱有八千年修行的太公也未必找得到,但我,也許是天地間唯一能夠找到相靈的麒。

這裏名叫白蠻國。國主是一位女王,也是一位巫女。據說她已經活了三百多年,容顏一直如同少女,是白蠻國人心中的神。

她非常美。

雖然我隻在人間一日,但已見過不少美人。可是沒有哪一個,及得上她的一根手指。

我無法相信人類的皮相之美,可以至此。她應是天上的仙子,偶然落入凡間。

她穿紫衣,長裾廣袖,發後垂下密密的珠簾,逶迤在華麗的地毯上,行走間沒有一絲聲響,卻有一絲淡淡的香氣,充盈在她所行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

她經過的任何地方,花木都格外繁盛。

她身上有麟的氣息。

相靈。

相靈。

雲氣再也掩不住我的身形,我在她麵前跌落下來。

“相靈……”我向她伸出手,雖然我不知道相靈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女子,為什麼會在這裏流連三百年之久,但,她是相靈,透過華衣,透過白膚,相靈的氣息從她的肺腑深處發散出來,我聞得到,“相靈,我出來了,你為什麼待在外麵不上崖看我?”

她的眼睛原本是一種空茫的顏色,但在見了我之後,精芒瞬間彙聚,如同針一樣,她低低地,低低地道:“你來了?”

這聲音明明如泉水濺出山澗一樣好聽,我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我可等了你兩百年呐,麒。”她說,麵容還是那麼美麗,甚至笑得很嬌媚,但那眼睛冷得像刀刃,仿佛要把我釘死在地上。

不,不對。相靈永遠是溫暖的、微笑的。相靈像輕風,像清泉,像這世上最柔和最潔淨的陽光。他是天地間無上靈氣的結晶,他,絕不會這樣說話,絕不會,帶著這樣戾氣與怨氣。

“你——不是相靈。”

“我是相靈。”她的聲音仍然嬌滴滴,“我也是蘭兒。我是蘭兒和相靈的血融在一起而生。我有人的形貌,也有麟的精氣,你難道看不出來?”

“在千萬個人之中,找一個與自己相守,把兩人的骨血融在一起,變成一個孩子……這樣世世代代地過下去,比這長長的麒麟的生命,好很多呢。”

他的聲音,隔著三百年的光陰,隔著人與麒麟的影子,輕輕地響在我的耳邊。

我苦笑。

除了苦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好苦,好苦。

那個一起成人的約定,原來,他已經選擇了旁人。

不是我。

我狼狽地站起來,再一次打量她。她真美。她的母親必定也很美。眉目五官,我都喜歡到極點,真巴望這樣的臉能為我所有。也許無論誰看到她,心底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吧?

我知道的,我喜歡的,他也一定會喜歡。

我無話可說。

騰雲駕霧而來,灰溜溜收拾身心而去。

“相靈……”我在雲氣裏閉上眼,一滴陌生的水滴從眼角滑下來,聞著她體內那一點與生俱來就熟悉的氣息,“……保重。”

砰——

我重重地撞上什麼東西,身體壓不住,翻了幾翻才穩住身形。方才好端端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陰沉,虛空裏不知有什麼我不看不見的東西,浮浮沉沉地,一點一點壓下來。

身上的鱗隱隱生寒。在太公和相靈的保護下,我沒有經曆任何危機,但憑本能,我知道那是對我極為不利的法門。

“我等了你這樣久,好容易等到你來,怎麼能就這樣讓你走?”她美麗的臉甜美地笑著,“你這麼多年不見他,難道就不想他嗎?為什麼不進來跟他敘敘舊?”又溫言道,“我花了兩百年布置這困龍陣,你想走,可得費好些力氣呢。不要弄傷了自己,弄傷了你,相靈豈不要心疼?”說著,吃吃地笑起來。

我的頭皮麻起來,身子無端虛軟。

終於明白太公為什麼這樣怕人。

人真可怕。

如有可能,我再不會踏出山林一步。

但就以空中無形的壓力和殺機來看,我恐怕不再有那個機會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虛空中的法門無聲無息地破開,露出高而藍的天幕,太公來了,負著我上雲端。我看到她怒氣悖然的臉,美麗的五官生生扭曲,眼睛裏透出令我心寒的怨毒。

我自問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甚至之前從未認識,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理由這樣恨我。

恨。

這樣森然又暗重的情緒。

“隻因為她是人罷了。”太公的聲音蒼茫極了,“若不是你,我還不知道相靈竟然做下這樣的傻事。隻可惜,一切再無挽回。”

我隻是困倦地躺在雲氣裏。一睡好久,夢裏仿佛有誰輕輕碰我的臉,那感覺像極了相靈。

也許真的是相靈吧。我不願醒來。

後來睜開眼,看到兩隻烏黑滿碧的眼睛。

一個恍神,以為是相靈。仔細一看,原來是長生。

他倆的眼睛這樣像。

他異常眷戀我,不願離我左右。我也正心灰意懶百無聊賴,便擁著小小的他,打發一個又一個漫漫的日子。

直到他的頂心開始疼痛。

相靈當年說總是頭疼的時候,我還取笑他沒用。但後來他長出來我隻在太公頭上見過的角,我才曉得他生來就和我不同。

還鬧過一陣子別扭。細細回憶平日種種,一一都在眼前,樁樁都是他得天獨厚的證明。豔羨非常。

但他笑著說:“我是麟不好嗎?等我滿了五百歲,天上地下都可以護你周全。你想要什麼,我就可以給你什麼。”

我一想,也是。他的就是我的,他厲害也就是我厲害。於是便不計較了。

終於等到他滿五百歲了,終於等到他可以帶我走出太公的結界了,終於,我們的腳踏入人間土地了。

終於,一起喜歡上人間的好處了……

我拍拍臉,不再讓自己沉在那些事裏,得把長生的好消息告訴太公。長生卻拉住我,用頂心抵住我的頰邊。

在他還在疼痛的位置,在那即將長出角來的位置,一道清泉汩汩淌進我心田,一切的紛亂都從體內流了出去,我的身體卻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眼眶這樣酸,流出我未知的水滴。

那叫淚。

多年,多年以前,相靈就是這樣對付煩躁中的我。麟的角,是天地間靈氣的精華,它可以消弭一切的負念。長生這樣做,也許是因為麟共通的能力。但,這樣的感覺,令我再難自抑地想起了相靈,我跌進往事的深淵裏,爬也爬不起來。

我想去白蠻國,去看看那個繼承了相靈血脈的人。

“你還想去送死嗎?”太公喝斥我,“你要去自去,但,我不會再為你開結界。你此去,生死難料,好自為之。”

麒怎麼可能走得出麟的結界呢?

可我真想再感覺一下相靈的氣息啊!

真想,真想。一天比一天想,一年比一年想,一百年比一百年想。

我對長生說:“等你五百歲了,帶我出山林好不好?”

他懵懂地點頭。

這隻小麟,總覺得少了一兩塊魂,懵懵懂懂,啥事不知。

然而五百年後,長生並沒有成為一隻真正的麟。我想我應該死心的,但這心,好像已不是我的了。不知不覺走到山林邊,佇立半晌,心事再也壓不住,用盡全身力氣,往前一撞。

沒有意外地,所有力道都被反彈了回來。嘴裏腥腥苦苦的,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爬起來,再撞。

再彈回。

血濺出來。

再撞。

第三下的時候,有誰在後麵接住了我,我不用回頭,就知道那雙烏黑滿碧的眼睛裏,噙著水光。

“長生……”我的聲音聽起來這樣沙啞嗎?“你回去。”

他一向最聽我的話,可是這一次,他沒有走開。

他的身體軟軟地靠著我,那麼溫暖。麟的身軀啊,一向這樣溫暖,相靈也是這樣的啊。

我的血染到他身上,漸漸地,這溫暖不似平常,似水慢慢被燒開來,他身上熱起來。我猛然回過頭,在月下看見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長生的角,在月下生長起來。

蘿花紋一點點變淡,拉長,角彎出優雅的梅花枝,一枝,兩枝,三枝……天地靈氣都彙集在這裏,周圍的花草得了天露似的,抽葉,開花,結果,死去,瞬間又發出芽來,抽葉,開花,結果。

周而複始。

淡青色的角,映著月色如玉一般透明。比玉還要透明,像水晶一樣。煙氣氤氳,像是虛無。

他將我負在身上,穩穩地,款款地,像相靈一樣地走出結界。

結界如霧氣一樣被穿透,我的身下卻一頓。長生整個身體萎下去,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失,三枝,兩枝,一枝……直至頂心那一點淡青色。

他虛弱極了。

我慌極了,抱著他往結界裏送。可是,結界拒絕了我們,拒絕了他。沒生出角的他不是一隻徹底的麟,他沒有隨意出入的能力。

“長生,長生……”

我傻得隻知道叫他的名字,水滴從眼眶裏洶湧而出,吧嗒吧嗒落在他臉上。

他慢慢睜開眼睛,那對烏黑滿碧的眼睛,忽地張口,慢慢地、有些低啞地、有些生硬地喚:“阿願。”

我想,一千三百年前,我自雲氣中擁有了形體,第一次睜開眼來看這世間時,就是這樣的震動,這樣的驚顫吧?

這明明是長生第一次開口說話,明明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我卻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它更熟悉。

他望向我,口齒仍有些生澀,眼中卻已漸漸是我熟悉的笑容,他道:“我說過……你想要什麼,我就可以給你什麼,現在,你還要做什麼?”

拾壹

那是一個,不太長也不太短的故事。

故事持續的時間,有一百年。

他離開山林,遇上了一位少女。少女美麗不可方物。他喜歡她的容貌,知道阿願也會喜歡,於是,心裏立了個主意。

他跟那少女說:“我許你一生無病無災,無上榮華,不謝美貌。作為交換,一百年後,我要拿走你的身體。”

少女歡喜地答應了。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之內好生享受,百年之後誰不是死,管身體在哪裏?

他信守諾言,助她成為白蠻國女王,享盡人間富貴榮華。就這樣過了五十年。她的同齡人已經垂暮,她卻仍然綺貌華年,身體健康如同少年人,身邊繁華不盡,應有盡有,卻漸漸地,覺得少了點什麼。

還剩一半的時間,這樣的日子她隻能再過一半。期限一到,他就要把她的身體,送給山林裏的一隻獸。

當初她答應得那樣歡欣,自己也沒有想到五十年後的反悔。

是的,她反悔了。一百年,不夠。

她要永生,要他永遠在身邊。

她笑著說:“麟神,你忘了許我如意郎君。”

“你的後宮裏,不是有許多嗎?”

“可那並不如意。”她微微蹙眉,知道自己的無上美麗,也知道怎麼樣利用,她歎息,“誰能比得上麟神你呢?”

“我與你不是同類。”他說。臉上沒什麼不同,仍舊是輕淡的溫和神氣,眸子裏有暖陽似的一點光芒,因為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山林裏的一隻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