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1 / 3)

艾瑞一生麵對過許多死亡,她從六歲時一劍殺死一隻可愛的小貓開始,就不斷戰鬥殺戮,對像從小狗、小狼、獅子、猛獸、魔物、龍,一直到人類。

揮劍,血濺,敵人倒下。

她一直以為,對於死亡,她已麻木。

直到這個時候,看到床上那病弱的伯爵夫人,才第一次知道死亡可以如此驚心動魄。

走進房間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死。

死亡的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

盡管壁爐裏的火燒得很旺,盡管房間很是華貴漂亮,盡管空氣裏飄著熏香的氣味,可是,死亡森冷的感覺卻已壓倒了一切。

床上的伯爵夫人,麵容消瘦,眼窩深陷,從被子裏伸出來的手枯瘦幹澀,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光彩。

最遲鈍的人,也可以從這樣的臉上看到死神的身影。

艾瑞一步步地走近床邊,每邁出一步,都可以聽到自己的一顆心劇烈跳動的聲音,掌心已經被冷汗濕透。她呆呆地望著床上那張蠟黃中透出死灰的臉,努力地想從中回憶起在往日的印象中,美麗而陌生的伯爵夫人的形象。

聽到腳步聲,床上垂危的病人微微轉過臉,眼睛努力地尋找著。

望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顫抖著歇力伸出枯瘦的手,“大人,求求你,求求你,讓艾瑞回來,讓我見見她。”

艾瑞全身一顫,驚惶地伸手握住伯爵夫人伸在空中的手,茫然地望著夫人憔悴的臉。

病勢沉重的伯爵夫人,根本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隻是在心的深處有一個最大的願望,支撐著她這已經失去所有活力的身體,繼續在病痛間掙紮,繼續向她惟一的主人懇求:“求你,讓我見見她,見見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求你,讓她回來吧。”

艾瑞望著夫人一張一合的嘴,身子越顫越厲害,耳朵像是壞了一般嗡嗡作響,明明應該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的,可偏偏從那無力的嘴裏吐出的每一個詞語,都如直接響在心間一般,打得她心頭劇痛。

“讓我見見我的孩子。因為對你的畏懼,我從……來不敢靠近她,從來不敢去關懷她,可憐的孩子,我看到她……從小就過著非人的生活,我看到她滿身都是傷痕,可……是我,隻能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卻不敢走……到她身邊,去盡母親的責任。”雷昂夫人聲音斷斷續續,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的眼睛裏,已經被死亡陰影籠罩的眼睛裏流出清澈的眼淚。即使在死神肆虐的身體裏,淚水依舊晶瑩清澈。

艾瑞望著那淚水自雷昂夫人的眼角滑落,悄然墜下,覺得分明看到了自己的一顆心,從最高最險的地方落下來,痛得她想用盡全力去慘叫,卻又發不出半點兒聲息。

“可是,除……了埃爾莎,我明明還有另一個女兒,我還是另一個孩子……的母親。我最最對不起的孩子,請求你,讓我……在永遠沉睡在冥法王的懷抱中之前,再見一見我的孩子,讓我……可以告訴她,我對不起她。”

窗外,雷鳴電閃,風雨呼嘯,可是,這瀕臨死亡的女人那微弱得應該完全聽不到的聲音,卻清晰得比千萬道驚雷還要響亮,還要震動人心。

“請求你,讓我們……的孩子回來,讓我們的女兒,能有……親人,有一個……家。請求你,讓我的孩子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雷昂夫人艱難地懇求,目光沒有焦點地尋找永遠也看不清的人,垂死的身體,因為內心深處極度的期盼而忽然擁有了驚人的力量,竟掙紮著要從床上坐起來。

“母親!”

最艱難的呼喚,終於從艾瑞的心靈深處傳出來,他彎下腰,想要細看母親的容顏,想要嗬護母親瘦弱的身體,“我是艾瑞,我回來了。”

可是,生命的燭火即將燃盡的雷昂夫人,卻已經根本看不清女兒的容貌,聽不清女兒的聲音。已經失去正常聽力和視力的女人,卻還在用最後一絲力氣,為她可憐的孩子,懇求無情的丈夫:“求求你,讓艾瑞……回來,求求你,去愛她,去愛……這可憐的孩子,請你,一定……”

聲音戛然而止,奇跡的力量在死神麵前,終於敗退下來,撐著起到一半的身體重又如敗絮一樣,倒回床上。

隨著她哀求的停止,天地間的一切聲音似乎都已停頓。

雷昂伯爵在門外的狂吼,緋炎擔心的呼喚,房間裏,埃爾沙的痛哭,窗外的風雨驚雷,都已不再有任何實質的聲音。

艾瑞的眼睛睜得非常大,雙手用力抓緊伯爵夫人正在飛速冷卻的手掌,妄想用她有力的手臂,挽留住流逝的生命。

可冰冷一點點入膚入肉入骨入髓,床上的身體再也沒有動彈,再也沒有生息。

艾瑞緩慢而無力地在床前跪下,輕輕傾向床前,溫柔地伸出手,有些笨拙地為已死去的母親整好散亂的頭發,聲音微弱,充滿期盼:“母親,我回來了,艾瑞回來了。”

“母親,我回來了,艾瑞回來了。”

“母親,我回來了,艾瑞回來了。”

“母親,我回來了,艾瑞回來了。”

一聲又一聲,一句又一句,她無意識地重複著同一句話,聲音由低到高,由期盼直至絕望。

“艾瑞!”無比擔憂的聲音響在耳旁。

艾瑞僵硬地抬起頭,看到緋炎憂傷而美麗的眼睛。

她微微地笑了起來,輕輕地說:“看,緋炎,我終於明白了,我是有母親的,原來,怪物也是可以有母親的。”

濃眉大眼,高大粗壯,完全沒有女性柔美容顏的她,這一次,卻笑得無比美麗而安詳。她微笑的時候,眼淚也落了下來。

她感覺到臉上的濕意,有些驚詫地抬起手在臉上拭了一下,然後怔怔地望著指尖上的水珠,“原來,怪物也是會流眼淚的,從六歲開始,我就再沒有哭過,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哭了……”她放下手,望著緋炎的眼睛裏是無窮無盡的絕望,“為什麼?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哭的感覺這樣難受?”

笨拙單純的神龍,不知如何勸慰傷心的人類,隻能帶著驚惶,連聲地呼喚:“艾瑞。”

“艾瑞!”即使是在流淚的時候,埃爾莎的聲音依然溫柔,“母親這三年來一直思念著你,生病後,天天都會喊你的名字。艾瑞……”她的聲音已經哽咽,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

艾瑞跪在床邊,半個身子無力地伏在床上,伏在母親冰冷的身體上,“母親,艾瑞回來了,我回來了。”

從來不懂得如何去愛、如何理解感情的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有母親,無論她是人還是怪物,母親都永遠愛她,可偏偏在此時,她又永遠失去了母親。

母親,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可是,我也一直害怕著父親,從來不敢親近你,即使父親不在家,我也不敢去到你身邊。母親,我愛你。請你對我說話,請你對我笑,請你讓我可以來得及告訴你,我愛你。我是你的女兒。

雷聲越來越響,風勢衝得門窗呼啦啦搖個不停,狂風挾著大雨,呼嘯著衝進房間,閃電把整個世界照得忽明忽暗。

被緋炎扔到雨地裏的雷昂伯爵終於在又傷又痛的情況下掙紮著衝了進來。

他撲到床邊,一邊拚命推開艾瑞一邊揮手衝她打去,一邊又大聲呼喚妻子的名字。

在緋炎跳起來教訓他之前,他已經發現,妻子已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揮在半空中的手猛然僵住,他憤怒的表情被驚惶和哀傷所取代,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如困獸般的哀嚎,然後,把滿腔的憤怒都發泄到艾瑞的身上,“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她的,你害了我,害了整個家族,現在你一出現,就把她害死了,你快走,你快離開這裏,永遠離開我的家。”

他狂吼著,拚命地去推艾瑞。

可是,艾瑞跪在地上的身體,卻根本沒有被撼動一分一寸。

從頭到尾艾瑞都沒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隻是定定地望著床上已經死去的母親,其他的事——就算天地崩塌,眾神交戰,她也再不會理會。

雷昂推不動艾瑞,在緋炎憤怒的目光下,又不敢再做任何會傷害到艾瑞身體的事,他憤然轉身,去抱床上妻子的屍體,“好,你不走,我帶她走,離你這個怪物越遠越好。”

劍鋒冰冷,壓在雷昂伸出去的雙手上。

艾瑞抬起頭,自進房後,第一次正眼望向他,平靜地說:“如果你敢碰我母親一下,我就殺了你。”

她的眼神平靜、語氣平板,可是沒有人在聽了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後,敢懷疑她話中的決心。

雷昂全身一僵,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敬畏聽話的艾瑞,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女兒無敵的大劍,將會對著自己斬過來。

埃爾莎在一旁低聲驚呼:“艾瑞。”

艾瑞沒有反應,她輕輕放下劍,動作溫柔得似是怕驚醒沉睡中的母親,身旁的一切,再不理會。

埃爾莎輕輕歎息,伸手拉了拉緋炎,“我們出去吧。讓她和母親單獨待一會兒,可憐的艾瑞,這是她第一次和母親這樣親近,卻……”止也止不住的眼淚落下來,她悄悄地往外退去。

緋炎很不情願,戀戀不舍,擔心不已地望著艾瑞,但還是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雷昂仍然呆呆地站在原處,不知道應該進還是退。

埃爾莎在門外呼喚:“父親,艾瑞是認真的,請你給她時間,讓她接受這一切,不要逼她,不要再傷害她了,我已經沒有了母親,我不想再失去父親。”

雷昂臉色鐵青,恨恨地瞪著艾瑞,終於快步走出了房間。

艾瑞有些不舍地從床前站起,目光仍然緊緊望著床上的母親,一步步退到門邊,把房門緊緊鎖住;複又重新走回床邊,輕輕跪下,深深地望著雷昂夫人死後的容顏。

“母親,讓我看著你,讓我記住你。請不要讓我忘記你。”

她無力地垂下頭,把額頭抵在雷昂夫人的手心上,可是,至死仍念著女兒的母親,再也無力去撫摸女兒的臉。

“母親,是我錯了,我錯了,我為什麼從來不敢靠近你,從來不敢愛你,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我和你甚至沒有足以記住的回憶。”

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也不知道,雙腳麻了又好,好了又麻,一共有多少次。

隻記得,門被無數次敲響,埃爾莎的聲音一次次傳進來。

“艾瑞,讓我們進去,我們知道你和我們一樣傷心,但是,母親的身體不能一直放在那裏,艾瑞,為了母親,讓我們進去。”

艾瑞驚慌地搖頭,不不不,怎麼可以。

我甚至還沒有記起,母親以前的樣子,以前的笑容,以前曾說過的話,我怎能讓你們就這樣,帶走我的母親。

她閉上眼,努力地想,可是沒有用,整個世界,一片黑暗。看不到母親的臉,母親的笑,聽不見母親的聲音。

她記不起來,記不起來。

記憶中,沒有一件和母親有關、值得銘記的事,沒有一句從母親口中說出、讓她永遠珍藏的話。

她張開眼,看到床上母親灰黃的臉,卻無法在記憶中尋找同樣的容顏重合上去。

母親,我記不起以前的你,那麼,很多年之後,我是不是也會再記不住現在的你?

母親,讓我再多看你一眼,讓我盡量記住你。

母親,為什麼以前我不懂愛你,可是等我懂得的時候,你卻再也不需要我愛你了呢?

她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沒有了知覺,惟一能做的,隻是睜大木然的雙眼,一直凝望著母親的遺容。

這一望,就是整整五天。

五天的時間,她沒有吃,沒有喝,沒有動彈,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屍體的僵硬和漸漸飄散出來的異味。

五天來,門一直被敲得很響,可是,她根本已經無力去分辨那些聲音,到底在喊些什麼。

五天,已經是緋炎忍耐的極限了。

五天來,她受了多少痛,他就受了多少苦;她有多少傷心悲哀,他就有多少焦急擔憂。

可是,卻還要苦苦地忍耐,拚命壓抑,不要去打擾這個時候的艾瑞。他用所有的意誌來按捺自己衝進去擁抱她的想法。給了她單獨的空間,獨自去憑吊、去傷心、去追憶,可是她的傷口卻遲遲不愈。

他已等不下去、站不下去、看不下去了。

而一直勸阻的埃爾莎,也終於因為越來越深的擔憂,放棄了阻止。

大門被神龍的巨力轟然打倒,

可是呆呆跪在床前的艾瑞卻根本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緋炎衝到艾瑞身邊,驚呼:“艾瑞。”

眼前,目光呆滯,臉色比床上死人更嚇人的艾瑞,讓他的心痛得猛烈地絞在了一起。

他大叫著艾瑞的名字,跪下來,用力抱起她,帶著她直接衝出這布滿死亡和哀傷的房間。

艾瑞驚叫著反抗,她不要離開,她不要被人把她從母親身旁帶開。

她才剛剛得到母親,她才剛剛擁有母親的愛。

她尖叫、狂喊、掙紮,所有的動作都完全出於本能,沒有任何戰鬥技巧可言。她揮拳亂捶,抓住緋炎的眼睛,狂烈地反抗。

可是緋炎是神龍,神龍的力量、神龍的頑強、神龍的堅持,使他在艾瑞強大力量的攻擊下,不但不鬆手,反而越抱越緊。這一抱,又是整整五天。

五天裏,艾瑞反抗掙紮了足足三天,可是那個溫暖的懷抱,卻總也掙不開、甩不掉。

那一聲聲痛楚的呼喚裏,有越來越多的溫柔,越來越多的感情。

三天後,她終於耗盡了力氣,完完全全癱軟下來,放任自己無力的身體、冰冷的身心,陷在如此有力而溫暖的世界裏。

似乎有人把水硬灌進她嘴裏,似乎有人嚐試把食物喂給她。

她本能地咀嚼,吞咽,然後又一點兒不剩地全部吐出來。

耳旁,聽到那個熟悉得仿佛已喚了她千萬年的聲音,“艾瑞。”

有一個像水一般溫柔的聲音,總是在一旁說:“艾瑞,不要這樣,死亡是所有人都必須麵對的事情,沒有了母親,你還有我,你還有緋炎,你還有公主殿下,會有很多很多人愛你,也會有很多很多人等著你愛,請你不要再這樣讓每一個愛你的人傷心了。”

五天後,艾瑞睜開了一直緊閉著、不肯正視這個世界的眼睛,刺眼的陽光告訴她,天已經亮了,太陽已經出來了。

微微側頭,看到埃爾莎悲傷的臉,她忽然有些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感到饑餓,於是,她也就很自然地說:“我餓了。”

埃爾莎全身震動,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說什麼?”

“我說,我餓了。”艾瑞望著埃爾莎,略略有些遲疑,有些低弱,卻清清楚楚地喊道:“姐姐。”

埃爾莎刹那之間,淚如雨下。

埃爾莎撲到她的床上,忘情地抱住她,“艾瑞,我的妹妹。”

在埃爾莎擁抱艾瑞的時候,一直抱著她的緋炎放開了手。

他抱了她五天五夜,被她打了足足三天,喚了無數聲她的名字。因為她,他傷心得既流了淚,也流了血。

可是,她醒來後,第一眼,看的不是他;第一聲,叫的不是他。

他卻渾不在意,她終於真正地醒來了,她終於可以說話了,她甚至已經感覺到饑餓了。他欣喜得想要放聲大叫,歡呼長嘯,根本沒有空去在意任何別的事。

他鬆開手,下了床,無聲無息地退出房間,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出老遠,最後才扶住一顆大樹,低頭吐血。

一口又一口,金黃色的神龍之血,仿佛永遠都吐不盡似的。

整整三天,他毫無反抗地被艾瑞拳打腳踢。艾瑞現在也許是整個大陸上力量最大的人,她卻一拳拳毫無保留地打在他身上。即使是最強大的神龍,也受不了這樣的傷害。

可是,他卻一直強忍著,直到這時,身心放鬆下來,才躲了出來吐盡了身體內鬱積的血。

雖然神龍單純,不懂演戲、不會說謊,但也意識到,這個時候不應該再讓艾瑞發現他受了重傷。

過了很久,他才站直了身體,伸手抹掉嘴角的血,微笑著對正因為路過而遠遠望著自己,遲遲疑疑不敢走近的安斯拉說:“艾瑞餓了,可以給她弄點兒吃的嗎?”

“艾瑞,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這樣叫我,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有盡過姐姐的責任,眼看著你受傷害,卻一次也沒有保護過你。”埃爾莎抱住自己血脈相連的妹妹,淚落不止。

艾瑞虛弱地微笑,抬起手,笨拙地想為姐姐擦拭眼淚,“對不起,姐姐,以前我不懂得愛護別人,不懂得什麼叫做親人。我沒有珍惜母親,可是,我以後一定會永遠記得,我有一個姐姐,她愛我,我也愛著她。”

埃爾莎也含著淚微笑,“艾瑞,知道嗎,愛你的人,不止有我,那個叫緋炎的漂亮男人,他對你的愛,就連天上的神〗癨〗都會感動。”

艾瑞有些憂傷地皺起眉頭,“姐姐,你不知道,他是神龍,而不是人。”

“我知道。”埃爾莎低聲說,“他已經告訴過我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艾瑞驚奇地望著姐姐。

埃爾莎輕柔地擁抱她,“我隻知道,他愛你,他在乎你勝過一切,他會用他的生命來保護你,這就足夠了。管他是神龍還是野獸,或是什麼別的怪物,就算他是大魔王,隻要他真心愛護你,別的都不再重要。”

“姐姐……”艾瑞喃喃地呼喚,神色迷茫。

“艾瑞。”埃爾莎輕輕握住她的手,正視她的眼睛,“我的妹妹,父親對你太殘忍了,他要你剛強冷硬、絕不軟弱,他不教你感情,也不讓別人教你。即使你愛著每一個人,卻完全不懂如何表達,甚至不懂去感受你自己的愛。為此,你永遠失去了……”她聲音有些沙啞,略一停頓,卻又以更加堅決的表情望著艾瑞,“現在,我要來教你如何去愛。愛一個愛你的人,愛一個懂得珍惜你、願意保護你的人,正視你自己,也珍惜你身邊的人。再也不要失去,再也不要後悔,再也不要悲傷。”

08

“愛一個愛你的人,愛一個懂得珍惜你、願意保護你的人,正視你自己,也珍惜你身邊的人。再也不要失去,再也不要後悔,再也不要悲傷。”

埃爾莎水一般溫柔,又帶著火一般深切感情的聲音一直響在耳邊。

直到七天之後,艾瑞和緋炎已經動身離開雷昂莊園,這聲音也一直在她心間縈繞。

緋炎一直擔心地望著她,一路上眉頭都皺得很緊,終於忍不住低聲問:“你真的就這樣走嗎?不多陪伴一下你的母親嗎?”

“不能不走,雷昂伯爵非常討厭我,再不走他就要趕人了。”艾瑞甚至已經可以在提起雷昂伯爵的時候微笑了,她伸手按在心口上,“母親一直在陪伴著我。”

她猶豫了一下,目光望向別處,淡淡地加了一句:“你也一直陪伴著我,所以,我不會孤單的。”

緋炎驚奇地瞪大眼睛,張嘴想要歡呼,卻又惟恐自己會錯了意,屏息閉氣地傻望著艾瑞,過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問:“艾瑞,你是願意和我一直在一起了嗎?你是願意做我的龍騎士了嗎?”

“我沒想過要做龍騎士,但是,就算我不願意,你也是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艾瑞回過頭,看著緋炎心驚膽戰等著她宣判的表情,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所以,還是接受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命運吧。”望著緋炎的時候,她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都悄悄地柔和了起來。這條笨龍啊,肯定會跟著她到處亂跑的,就算她不理他,他也不會放棄。他是如此漂亮,又是這麼笨,如果她不保護他,笨笨的他不知會被別人陷害欺負占盡便宜多少次。

所以,吃虧一點兒,就這樣,一輩子和他做個伴,保護這條呆頭呆腦完全不懂照顧自己的笨龍吧,就像她在最脆弱無助和茫然失措的時候,他對她的保護一樣。

緋炎聽了艾瑞的話,表情一點兒變化也沒有,仍然隻是瞪著大大的眼睛,傻傻地看著她,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就在艾瑞忍不住要皺眉生氣的時候,緋炎終於開始用力眨眼睛,然後很用力地一拳又打在自己臉上。

艾瑞一驚,本能地伸手想要阻止他再次痛打自己。

緋炎卻已經歡呼狂叫了起來:“原來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不是做夢。艾瑞,艾瑞,你要和我永遠在一起。”他大叫著從馬上跳起來,直躍到半空中,在空中連翻了十七個跟頭,落到馬背上,又再次跳到空中去。

天高雲闊,陽光明媚,山林中清新的風,把他的笑聲和叫聲傳得很遠很遠。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艾瑞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的叫聲響亮,笑聲歡快,不斷跳躍翻滾的身體,每一分肌膚,每一寸血肉,似乎都在盡情大笑。

於是,就連一直望著他做種種傻事的艾瑞也笑了起來。

她一邊笑一邊輕輕伸手,摸了摸頭上已漸漸長出來的短發。

削掉的頭發可以長出來,不懂的感情可以學會。

姐姐,我已經學會了哭,也已經可以笑了。

你會為我開心,母親也會為我高興。

緋炎,我已經不在乎我是女人還是怪物,就算是怪物,也會有母親,所以,也會有愛人的力量;所以,我想要愛你,如同你愛我一樣,即使你是神龍!

緋炎一路狂叫歡笑,在馬背上,時而蹦得老高,時而翻來跳去,如果現在不是正走在山路上,說不定他會跳下地,開心地直接和快馬比速度了。

一直高呼酣叫的緋炎忽然停止了叫聲,從半空中落回馬背上,微皺著眉頭,眼神有些迷惑。

“怎麼了?”艾瑞低聲問。

緋炎困惑地說:“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有一種我所熟悉的力量……”他困難地轉動著神龍不太思考的腦筋,跳下馬,開始向左邊一條隻容一個人手腳並用才能通過的險路走去。

艾瑞不再提問,把馬拴好,就毫不遲疑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是一條幾乎沒有人通行的險峻山路,不過,對緋炎和艾瑞來說,和平坦的大道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攀過山路,轉過七八個崎嶇的山道,眼前豁然開朗。

在大山的深處,不知什麼人,開出了一片很大的空地,建起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前一大片地,種著糧食和蔬菜,四周居然還有許多竹子。青青竹葉,在山間的清風吹拂下,發出如音樂般悅耳,叫人身心舒爽的聲音。

艾瑞忍不住望向緋炎,心中暗想:有一天,和這條笨龍也找個深山,弄這麼一間木屋,自耕自種,自給自足,再也不理外頭的事,那感覺應該很好。

緋炎不像人類容易觸景生情,生出許多聯想,他紅寶石般美麗的眼睛裏異彩閃動,緊緊盯著小木屋,一步步走過去。

狂風忽起,日光黯淡。一個龐大的黑影,自上而下,遮住了漫天陽光,疾撲向緋炎。

艾瑞的大劍迅疾出鞘,一劍揮去。

艾瑞力道驚人的強大劍勢,被緋炎伸出的左臂擋住,“別動手,這是一條龍。”

他的右手同時伸向前方,抵住了半空中飛龍對他拍過來的龐大爪子,信手一震,這突如其來的飛龍就被震得倒飛上天上去。

艾瑞有些愕然地望著天上飛龍那足可以讓普通人嚇得連聲尖叫,但比起緋炎的本體卻又小得可憐的軀體,“怎麼回事?神龍不是龍中最強大的存在嗎?他沒發覺你是神龍嗎,怎麼還敢攻擊你?”

緋炎也莫名其妙地搖頭,“我也不明白啊。雖然這隻是一條還沒有超過一百歲、未成年的小龍,但身為龍的天性,也應該感覺得到,我的力量比他強大了許多倍才對,他這樣攻擊我,和找死是一樣的。”

被震飛出去的小龍,拚命扇動翅膀,在空中歪歪斜斜地維持住平衡,然後發出一聲短促卻驚心的怪叫,複又對著緋炎俯衝過來。

“這條小龍瘋了嗎?”

緋炎和艾瑞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神龍雖然愛護同伴,卻也沒有挨打不還手的習慣。他提起拳頭,就打算給這個不知輕重的小家夥一個小小的教訓。

“不要打,小飛,不要攻擊人。”急急切切的叫聲伴著木屋門打開的聲音,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子衝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兩個人麵前,仰頭對著天上正疾衝而下的龍揮手,“小飛,不許胡鬧,你答應過我,絕不傷害人的。”

本來氣勢洶洶,揚起爪子,挾著強大風聲撲過來的小龍在衝到那人麵前時,停了下來。它本來用盡全力,勢要撕破一切的爪子,輕輕在那人肩上按了一按,連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沒勾破一點兒。

那人又回過頭,對著緋炎和艾瑞說:“小飛很聽話,從來不傷人,請你們也不要傷害他,好不好?”

緋炎和艾瑞這才看清楚,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老人,蒼老的容顏,花白的頭發,深深淺淺的皺紋,已經開始衰老軟弱的身體,可是他卻擋住了一條龍,稱呼強大的飛龍時,語氣自然得像是在呼喚他自己的孩子。

緋炎和艾瑞,一個人,一條龍,彼此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奇,也都在這一瞬間從心裏升起一種極為奇特的感覺,然後一齊問了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清澈幹淨的山泉水,烤得熱乎乎的狼肉,小小的木屋裏充滿了溫暖。

簡陋房子的主人,待客的熱情卻非常誠懇。

自稱名叫漢斯的老人坐在窗下,陽光把他臉上每一道皺紋都照得清晰無比。蒼老的聲音裏卻滿是安詳和慈愛:“我第一次見到小飛的時候,它隻有十一歲,那時,他還在蛋裏沒有出來。我因為好奇,把它帶回了家。天天抱在懷裏,用身體來孵化它。他破殼出來的時候,非常非常小,我一個巴掌就可以把他托起來。我真的非常喜歡他,不管什麼時候,都帶著他在身邊,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可是,他長得太快了,身體越來越大,人們開始害怕他、躲避他、也有人想要打他,殺他。他們說龍一身都是寶,乘他還沒長大,還沒有力量,就把他切成碎片來換取財富。我不肯,可是大家都不聽我的,他們一起衝過來,想要殺死他,我帶著他一路逃跑……”

淡淡的話語中,不知夾雜了多少辛酸悲涼的往事,可他語氣平緩從容,並沒有悲傷遺憾。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總會悄悄望向窗外。

窗外,龐大的飛龍,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最強大的生靈溫馴得像一隻小狗,隻有在漢斯向他凝望時,它才會抬起大大的龍頭,湊到窗邊來,在漢斯伸在窗前的手上親親熱熱地蹭一蹭。

“我們總是盡力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可是總會有人來找到我們,攻擊我們。有幾次,我都受了傷,小飛很生氣,殺死了好幾個人……”漢斯深深地歎息,“我惟一一次對小飛發脾氣,就是因為他殺了人,後來,他答應我,再也不隨便殺人了。可是,我也不能讓人來傷害小飛。所以,我們搬來了這裏,我種地,小飛獵動物,生活得很平靜快活。就是每一次,有人來到這裏的時候,小飛都很緊張,害怕有人會來傷害我。對不起,小飛的攻擊,讓你們受驚了吧。”

幾十年的離群索居,幾十年的逃亡折磨,從漢斯口中淡淡地道出時,卻也平淡得如水一般。他站起來,向艾瑞和緋炎深深地彎下腰,“我代小飛向你們道歉。”

緋炎也跟著站起來,扶住漢斯,然後認認真真地對他彎腰行禮,“謝謝你,謝謝你,這樣保護小飛,這樣保護無辜的小龍。”

漢斯驚奇地望著這個美麗的客人,手足無措得直往一邊躲,“小飛是我的孩子,我當然要保護他。可是,為什麼你要謝我呢?我還要謝謝你,沒有生小飛的氣,沒有像別的人那樣,一定要殺小飛。”

“我當然應該感謝你,因為我就是……”

“緋炎!”艾瑞打斷了直爽的神龍有可能說出的嚇壞人的話。

緋炎這才隱約意識到可能有點兒不妥,衝著艾瑞有些傻氣地笑了笑。

美麗的麵容,偏偏配上傻傻的笑,給人的感覺非常奇特,卻又非常可愛。

艾瑞情不自禁,也報以一笑,然後才對漢斯說:“這麼多年,你受過許多苦吧?有沒有後悔過?”

漢斯微微一笑,“人生都是辛苦的,誰的生命能不經曆一點兒痛苦呢。小飛是我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看他開心,我也就開心快樂了,又怎麼可能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