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墜情(1 / 3)

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山崗上的石洞外,日神東君負手而立,仰望蒼穹,看的卻不是繁星排列下所蘊藏的天機。

他本就是天神,被人景仰,供人膜拜,世人終其一生都參悟不透的命運,在他的眼中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天神雖無法掌握生死,但他們卻是最接近命運的存在,洞悉世事,看破生死。

天地混沌伊始,天神便已經如此存在,隻是沒有一個天神思考過,他們的存在是否也隻是命運生息中的一環,自認逃過紅塵孽障,卻根本未曾逃脫過宇宙洪荒,哪怕多麼高高在上,終不過一粒掙紮在天地的塵埃……

“日神大人,看出什麼天機來了?”靜夜裏,鳳姬的聲音緩緩響起。

東君回頭,紅色衣衫的女子慵懶地倚在石洞口,恢複了琥珀色的眼眸帶著笑意看著自己。一如自己曾經的動作和問題,但在鳳姬身上卻演繹出了嫵媚的風情。

東君失笑,麵上卻假裝正經,道:“日神大人?你的眼裏有我這個大人嗎?天上地下敢直接叫我混蛋的人,除了你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鳳姬麵上微有窘色,東君指的難道是自己在他中了幻術時對他的叫罵?還真是記仇啊。訕訕笑了兩聲,鳳姬走向東君,問道:“那時你不都昏迷了嗎?怎麼會聽見的?”

“因為是你的聲音,所以聽到了。”話一出口,東君便有些後悔了。雖然這是真心所想,但這樣直白地說出口實在有欠思量,不知是否嚇到了麵前的小狐狸。於是東君急忙轉移話題,問道:“對了,我記得你和我一樣也喝下了那杯酒的,為什麼你沒有中幻術?”

“誰告訴你是那杯酒有問題了?”鳳姬停頓,扭頭觀察東君臉上的表情,當看到英氣的臉上如願地出現了困惑與懷疑的神情後,鳳姬笑了笑,續道:“是那群風情萬種的舞姬。她們跳的舞是一個幻陣,隻不過她們沒有你說的那個聖物‘綺夢’相助,所以那樣的幻術根本無法騙過天生狐族的我。不過呢……有些見到美貌女子便得意忘形的人就另當別論了……”

鳳姬停下調侃的話語看向東君,卻見他英氣的臉上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調侃而出現或怒或羞的神色,相反的,黑曜的眸中散發的卻是悲傷痛苦的光芒,那張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臉上布滿無奈、憐惜、不甘……沒來由的讓人心疼。

“你怎麼了?”鳳姬放下方才調侃東君的心思,輕柔的擔憂在暗夜中緩緩吐出,如同流星劃過兩人間的距離。

純粹美麗的臉龐真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對自己訴說著溫柔的擔心。但東君的腦中出現的卻是幻境中那張同樣美麗的臉龐消失的景象,一把拉過站立於麵前的紅衣女子,用力按進自己的胸膛,身體相貼的觸感稍稍撫平焦躁不安的心靈,不斷在心愛之人的耳邊呢喃她的名字,仿佛隻要自己永無止盡地呼喚下去便可將此刻留成永恒。

東君的擁抱突然且熾烈,但鳳姬卻隻是靜靜地任由他抱著,或許像這樣能夠感受到彼此體溫的瞬間,自己也曾渴望。隻是鳳姬不懂,不懂上天為何要如此捉弄兩人。他是神,她是妖,他們的糾纏始於一場交易,他們的愛情來得突然卻強烈,可這……隻能是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孽緣!

良久,東君拉開懷裏的人兒,俏麗精致的臉上早已淚水漣漪,憐惜地擦拭著那些無聲的淚水,東君卻隻能將眉頭皺得更緊:“鳳兒,我……”

“把我的心拿去吧,你還要救明鏡的。”淡定且輕柔的話語毅然地打斷了東君,隻是話剛說完,那看似決絕無情的臉上卻又泛起更加猛烈的淚潮。

東君沉默,緊抿著薄唇擦拭鳳姬臉上未曾停歇的淚珠。他知道她總是這樣假裝堅強,背負責任,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為了自己而任性,隻是這樣的她,卻更加地讓人疼愛憐惜。對上鳳姬被淚水迷蒙的眼睛,東君艱難地尋找到自己幹啞的聲音:“你知道我已經做不到了。”

月華如霜,黑衣如墨,紅衣勝血,寒冷的夜風吹過上崗上無言相對的兩人,卻吹不散壓抑在兩人之間無聲的痛苦。

……

“日神東君!”一聲略顯機械的稱呼炸響在僵持對視的兩人間。

漆黑的空中突然亮起白色的光暈,閃亮卻不刺眼,柔和的白光漸漸凝聚成為一個白衣銀甲的英武男子。男子衣袂飄飄,長槍冷冽,渾身上下散發著金屬的生冷之氣。

漂浮在半空的男子舞一記銀色長槍,倨傲地看一眼被東君護在身後的紅衣女子,繼而又看向戒備瞪視於己的東君,冰冷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問道:“日神東君,你可知道作為天神妄動七情六欲的後果?”

男子的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卻也震撼人心。世人眼裏,天上神仙皆都無情無欲,這是事實也是規則——作為天神的規則。想要成為高高在上的神仙,定要摒去私情欲念,用超然物外的姿態去看待世間萬物,無論是誰,當其妄動情欲私念的時候,便是失去成為天神資格的時候。

東君心裏明白,現在的他已對鳳姬動了真情,即是打破了那個作為天神的規條,白衣男子對自己所問也是針對於此,難道他就是因為這個而出現的嗎?

東君沒有直接回答男子的提問,回頭看一眼瞳色已經變紅的鳳姬,咬唇望向白衣男子問道:“敢問尊駕何方神聖?”

“天條。”銀槍揮舞,白衣男子落到東君麵前,利落作答。

“那麼……不知天條大人親臨有何貴幹?”雖然心裏已經泛起不詳的預感,但東君麵上依舊不動聲色。

銀白長槍劃過夜空直指東君,麵無表情的天條如同背誦一般說出獨有的審判:“日神東君,你觸犯天規,對赤狐鳳姬妄動私情,現在給你兩個選擇彌補你的罪過,親手殺了狐妖或者接受天罰。”

“接受天罰會如何?”要現在的自己親刃鳳姬,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東君寧願選擇傷害自己,即使那樣可能生不如死。

“囚於仙山,日日接受五雷轟頂之刑,直至天地覆滅或者神魂飛散。”天條的聲音依舊機械。

東君心裏苦笑,果然是這樣,自己的記性還不錯,沒有把天罰弄錯。隻是在自嘲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身後的鳳姬明顯的顫抖了一下身體,想要轉身安慰幾句被嚇到的女子,卻聽鳳姬的聲音在背後堅決響起:“取我的心吧,約定好的。你還有明鏡。”

黑色衣袖下的手掌緊握成拳,東君心裏突然開始蔓延起一種名為絕望的東西,他是太陽神,光輝耀眼,光明於世,可是為什麼命運給他的卻是無盡的黑暗深淵?為什麼……

“如果……我都不選呢?”東君的話從緊咬的牙間一字一頓,這是他對天條的回答,也是最後的掙紮。

黑色的身影猛然衝向麵前白衣銀甲的男子,氣勢之烈如同離弦之箭,帶著絕望的不甘掙紮於銀色長槍劃出的光網之中,不依不饒。

而天條卻依舊麵無表情,即使對手強大如日神,也絲毫無法撼動天條冰冷的麵目。

“東君,不要白費力氣了,還是盡快彌補你的罪過吧。”

“你是天神便逃不過天條,你永遠無法打敗我的。”

“親手殺了讓你動情之人吧,這樣你便可以繼續做你的逍遙神仙。”

……

“閉嘴!我不信!”久久無法打敗天條的東君已經到達狂躁的極點,無論他的攻擊如何強大高深,天條卻依然遊刃有餘。

難道一切真如他所言那般,是天神便逃不過天條?

……

鳳姬第一次看到這樣狼狽的東君,心裏除了撕裂般的疼痛外卻是異樣的平靜。她知道這樣放縱任性的東君……是為了她,為了對她的愛!但她也知道,天條所說的話都是對的,無論什麼原因,她和東君之間是永遠沒有結局的。鳳姬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是看得太過透徹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但是當自己的身體本能地做出選擇的時候,她和他也終於迎來了他們的結局。

巨大的光團在山崗上亮起,耀眼的白光將所有目力能及的東西全部湮沒。東君閉上眼等待最後的結果,這是他最後的一擊,拚盡全力攻向天條,結果應該會同歸於盡吧,也好,至少是一種解脫。

良久,當東君感覺伸出的右手快要麻痹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口中湧著妖豔血紅的女子。剛才凝聚所有法力的右手此刻沒入女子單薄的胸口,而天條的銀色長槍則從女子身後貫穿了她的腹部。

“鳳……兒……”眼淚隨著東君顫抖的聲音一同逸出,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右手被女子身體包圍的感覺。

銀色長槍抽出,女子的身體一震,口中的鮮血湧得更加猛烈,費力地看著眼前為自己哭泣的男子,鳳姬尋找著自己最後的力量:“快……取……我的心……”女子垂在身旁的雙手緩緩攀上東君早已僵硬的右手,緊緊包覆住握著自己心髒的手掌,生生抽出,沒有支撐的身體瞬間軟軟倒下,落入失聲哭泣的東君懷中。

“這……不要……”看著滿手鮮紅的右手,東君卻發覺自己的腦子竟開始沒有辦法思考,他不知所措,無能為力,隻能用流著淚的眼看著自己懷中虛弱得有些透明的紅衣女子:“鳳兒,不要,不要離開我……”

口中的鮮血似乎從剛才開始便沒有停過,鳳姬艱難地看了一眼東君,最後目光卻落向了布滿繁星的天際,輕幽道:“以前長老說過,狐妖的心是不能隨便給人的,我一直當她危言聳聽,不過現在看來是真的呢。心給了別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真的魂飛魄散了。”

紅色的眼眸輕輕闔上,蒼白的臉容依舊如玉精致,懷裏的女子仿若安靜入睡,純粹真摯。隻是嘴邊、身上那紅得觸目驚心的是什麼?那樣妖冶的顏色為何可以如此尖銳地刺到心髒的最深處?

生死罷了,作為天神的自己不是早已看破?為什麼還會感到絕望無助?為何還會顫抖害怕?明鏡死時自己亦不過悲傷自責,為何一隻狐妖的死,我要落淚心痛?緊緊環抱懷裏的鳳姬,用盡所有的力氣隻望留住最後的溫暖,東君啞然的聲音響徹空曠的大漠,如泣如訴,悲悲戚戚,“鳳姬……”

“狐妖既已死在你的手上,日神,好自為之吧。”天條看著伏在鳳姬屍身上發瘋一般痛哭的男子,依舊機械無情。

似是聽到天條的話語,東君的哭聲戛然而止,輕柔地放下鳳姬的身體,東君微顫著從衣內取出一顆七彩圓珠:“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的……”

七彩圓珠浸透女子妖紅鮮血,開始散發夢幻般的光澤,光澤暈開照亮天條冰冷無情的麵目,使得白衣銀甲的男子都帶上些許變化:“東君,你這又是何必呢?用‘綺夢’以血煉魂至少耗費你一半的修為,而且這狐妖的魂魄注定永遠消失於三界六道,你勉強凝練而出的魂魄隻能投入輪回,生生世世受紅塵之苦,根本不值得。”

“我不在乎,因為是她。”修長的手指描摹女子安靜的臉龐,腦中再次浮現晨光中那個窈窕的倩影,紅衣勝血,暖笑如風。

番外1惻隱

極寒之地的風雪依舊透骨,白色是這裏唯一的存在,千裏迷茫,萬裏綿延。

寂靜的瑤仙洞中亮起白色柔光,最後凝聚成為一個白衣銀甲的男子——天條。

銀色的冰冷長槍已被收起,英武的男子手上現正捧著一個正方玉匣,匣裏裝的便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赤狐鳳族族長的火狐之心。

天條看著手中的玉匣再次歎了口氣,萬年無情的臉上此刻正微微蹙著眉頭,雖然清淺卻已是他最極致的表現。時至今日,天條依然無法說清為何會答應東君的請求而身在此處。

是東君絕望卻不曾屈饒的眼神?還是鳳姬留戀卻無奈的眼淚?

天條不知道。因為在他的所有記憶中,隻有規則沒有感覺。

但是……

第一次,第一次天條無法用規則解釋他的行為。

天上人間,大小神仙,何其之多,如東君那般私動凡心的神仙更是為數不少,而在天條的記憶中,最後的結果幾乎都是妥協,妥協於天條,妥協於規則。

東君般的掙紮不是第一次遇到,但如東君和鳳姬之間那般的慘烈,卻是第一次。或許正是因為第一次,所以東君淒厲的呼喊才會給自己帶來那麼強烈的衝擊;所以鳳姬的屍身在“綺夢”的光華中消失的那一幕才會一直縈繞在心頭,久久無法散去;所以當東君用疲憊且低沉的聲音請求自己,代替他用火狐之心複活明鏡的時候,他鬼使神差般伸手接過了那顆玲瓏妖紅的心,並答應了東君的請求。

天條承認,此刻的他是有些後悔的,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早已超出了他的規則,為理智所不容,但天條卻無法解釋他仍願意這麼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