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
嘴裏說著無所謂,未必真能做到全無掛懷;心裏想著度日如年,未必日子真就過得比別人艱難。活得久了,眼見許多門人來了又去了,許多是非起了又落了,便沒有什麼不能習慣。十年二十年既然已經這樣過去,再一個十年二十年也沒什麼不同,隻不過在同樣的事情上消耗同樣的精力,讓生命看起來似乎飽滿而已。自古以來多少人曾禦劍天下仙遊萬裏,可有誰當真看淡得失、逍遙三界?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長生無非壺中覺,愁深不過掌心紋。
後來又陸續出了許多事。
先是歌涯去南海遊曆,就此下落不明,難尋蹤跡。之後,平真老人壽終正寢。臨終前的幾年他始終在猶豫繼任人選,最後終於將掌門之位傳給君延,因為君延是蜀山創派以來最年輕的長老,之後又成了最年輕的真武長老,還是唯一參破太乙天光劍的不世人才。也許終有一天,他將成為最年輕飛升得道的劍仙。
何況也隻有他那樣習慣生活在黑暗裏的人,才能在掌門位置上安坐數百年,將叛亂陰謀盡數彈壓。
隨著新掌門即位,上一輩長老也好,功臣也罷,終於跌下蜀山權利巔峰,或故去,或雲遊,作鳥獸散。原本執掌刑堂的律德長老被新掌門廢去功力貶出蜀山,職位由莫邪繼任。玲瓏不喜束縛,遊蕩在外,斬妖伏魔,俠名極著。
本來君延可以借故讓她留下。但轉念一想,也許自己要被蜀山羈絆到死,不如放她去吧,讓她代替自己去踐行那些注定破滅的癡想。她是長了翅膀的風,隻會追逐自由的啊。
再然後新掌門力排眾議,親自進入封禁著一萬三千強悍妖靈的鎖妖塔中,渡化劫厄,傳為佳話。
明伽回頭看向逼仄的樓梯。濃得接近暗紅的金色裏,有人一步一步走上來。鎖妖塔隔絕妖類靈力,內部無數結界重疊環扣,廣闊深遠難以衡量,實在不像是該有訪客的地方。
所以當看到君延白衫鶴氅地站在樓梯口時,她居然靜悄悄地沒有反應。
“小哥哥。”君延的臉孔年輕得不真實,雖然上次見麵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來晚了。”
“君延?你就自己來了?”短暫錯愕後,明伽擱下筆,“好久不見。”
君延走到近前,學著她的樣子,席地而坐。原來鎖妖塔頂層是這樣,空蕩蕩四壁徒立,靠牆地上堆著半人高的佛經典籍,又散放些杯盞硯台紙筆之類。牆上開了扇二尺見方的小窗,外邊白金結界上不時泛出篆字神符,將下方遠遠的山水青色遮得朦朧難辨,妖類觸及此界必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天庭刑罰惡毒,要明伽每天刺血兌水在地板上抄寫經文,隨寫隨幹,隻能日複一日地跪坐抄錄。
“真的很久了。”君延也笑,“你我都是不老之身,倒不覺得。那時我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
很寂寞吧,被困在在這種地方。可是即使在塔外,在那麼廣闊的天地裏,在人界最接近神的位置上,我還是常常覺得,世界無限遼闊,卻已經再沒什麼讓我快樂。
“無妨,這些年我隻懸心你是否平安。但他們怎麼會放你進來?”明伽的樣子還是沒有大改,隻是愈加瘦,仿佛全身的重量都集中於頭發和骨骼。三十年不見,她的頭發已長及腳背,流淌在素白的衣料上,就像烏黑的絲緞。視線往下,長生璧折射出淺白的暖光,溫潤如昔。
君延笑而不答。明伽低頭看見他腰間佩的劍形古玉,露出恍然的神情,“居然七十多歲就當了蜀山掌門,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她微笑著側過臉去,衣褶上淡淡的金光散動,“可惜你大哥哥看不到了。”
當初……在那個遙不可及的當初,會仙墟九娘吵雜狹小的鋪子裏,她玩笑說自己將來要有個神仙後輩,多年之後居然真的應驗。
“是,我還記得,我答應過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打探清楚了回來報你。”君延笑容平靜。這麼多年過去,該熄滅的熱血早就爛成了渣,不能釋懷的隻是那一點溫暖眷戀。
明伽歪著腦袋眨眨眼,笑問道:“那麼掌門若有新奇好玩的見聞,也說兩樁來我聽。”君延眼中一澀,轉過頭去佯裝打量經書,口中道:“你記得玲瓏麼?就是那個當初帶你進塔的女劍仙。”
明伽想了想,“好像右眼下有顆淚痣。”
“就是她,嘴利心軟,整天笑笑的沒個正經樣子。玲瓏是我師姐,比我大二十歲,”君延的視線轉回明伽身上,點頭道:“會吹很好的笛子,住在聽玉溪邊的柳蔭底下,隻要在家,每天就坐在溪邊吹笛子給清風明月聽。她孤獨而又驕傲,一生叱吒風雲,卻沒有找到能聽她曲子的人。這次回來時傷得很重,我們去送她,她當天夜裏就去了。”
“那天晚上隻有我和莫邪守在她床前。到後半夜,月亮生升得很高,溪裏有分水聲,然後進來個穿著大紅襖的孩子。玲瓏看見他,就笑了,說,你喜歡聽我的笛子吧?那孩子點頭。玲瓏精神像突然好了很多,坐起籠上頭發,拿出笛子吹起來。那曲子我以前也很喜歡,叫做《飛花慢》。
“一曲奏完,她就含笑而逝,那孩子哭起來,卻始終說不出話。我們忙著料理,沒顧得上他。第二天天亮出門看見溪邊躺了條半人長的紅鯉魚,已經死了。”
頓了頓,君延笑著起身道:“所謂知音,就是這樣吧——可惜,卻不是我。”收束襟袖,扶正玉冠,“我還要去趟南海,先告辭。”
明伽在他身後若有所思,在他走下樓梯那一刹歎問:“為什麼來和我說這個?”
“她有點像你,我很喜歡她。”君延略佇足,但沒有回頭。
他身上有些東西已隨玲瓏一同故去,塵歸塵,土歸土。
君延來時張了結界,下了樓梯便直通塔外。首徒畢熙已袖手等待許久,君延皺皺眉,“誰讓你在這裏等?”畢熙垂首答道:“師父恕罪,原是弟子聽師叔說師父要出遠門,順路過來問問可有差遣。”眼睛埋在陰影裏,謙敬得無可挑剔。
“不用。你回去吧。”君延揚袖釋出飛劍,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少年,很眼熟啊……所以回來後,除了他吧。
陽光正好,穿過海水,在海底珊瑚之間穿梭,淡成柔藍光幕,籠罩水下。
這片海域卻像已然枯死,除了水草隨水流輕搖曼舞,海底細沙上蠕動著海兔海葵,但連半隻稍大的魚類也不見。無邊寂靜,唯有濤聲依稀。
扶涯凝視著水晶鏡中自己慘白的臉,抬手順了順在海水中漂散的碎發,不料淚水又從眼中湧出,在海水裏緩慢下墜,半途已凝成圓潤奪目的珍珠,最後被埋入海沙,就此湮滅。
為她梳頭的老嬤嬤也哭了,扶涯是她自小帶大的。扶涯忍下淚,強作歡顏,扭頭笑道:“聽說青丘城主是個萬裏挑一的美男子,我是舍不得嬤嬤才哭,嬤嬤在哭什麼呢?我好容易長大了,要嫁人了,嬤嬤不高興麼?”
老嬤嬤忙換上笑臉,忍住抽噎說:“郡主說得是。我原該高高興興的。”
扶涯慘笑。這幾年來青丘已將荒內諸族吞並殆盡,上月季蒙率軍將南海鮫人族王城夷為平地,南海水族元氣大傷,連龍宮亦受震動。鮫人世代居於海疆,人首魚尾,貌美善歌,戰力低下。鮫人王無奈,獻上大批珍寶求和,城主夷則便要求通婚。算來鮫人貴族中隻有扶涯年紀相當,就要將她獻出。
青丘城主夷則——扶涯忐忑揣測著自己未來的夫君——都說那是個十分出眾的美人,也有人說他喜怒無常暴虐嗜殺,晗明宮中更蓄有三千絕色。但無論如何,若能嫁過去爭得寵愛,對鮫人族也是莫大的福祉吧?
“光——”她正在恍神,嬤嬤的驚呼已將海水劃破,熱浪襲來,肌膚劇痛如割。她張口想呼救,然而隨即就發現皆是徒勞。大串大串白色藍色的氣泡從海底淤泥裏冒出,炸上洋麵。原來海水也會癲狂,她失神喃喃,卻發覺口中吐出的盡是淺紅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