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深不過掌心紋(長生璧下卷)(姬厭厭)
夜已深沉。芭蕉枇杷在牆根下幻作斑駁的影,隔遠了前院的絲竹喧囂。清歌調笑隨風而至,膩成胭脂底下風雨摧剝的黯然的疼,化在燭裏點點滴滴流淌下來。
“姑娘還真別仗著自個兒紅就在我麵前作起腔調來。憑你怎麼風光,終究是大家鬧哄哄紮起的花架子,關上門來貓兒狗兒都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容娘的臉被半壁燈火映得明晦不定,向牆根啐了口瓜子皮兒,唇上豔豔的紅色更顯刺目,“再者說來,既被捧出去了,就要時刻提防著摔下來,姑娘別打量我這幾年懶了就自以為得了勢,做你的春秋大夢去!要麼咱們越性好好兒鬧起來,看到了是誰沒有意思。”
秦勸不敢頂嘴,立在門外,揪著裙擺垂頭道:“媽媽教訓得是,我以後不敢了。”
容娘吊梢杏眼一翻,冷笑道:“你還有不敢的時候?倒是我不敢了!媽媽我還承望著姑娘日後的恩澤。我就奇了怪,洛陽城裏孫家也算得呼風喚雨,人家累世公卿壘成的家業尊貴,還配不上你這麼個小粉頭兒?可知你到底連做婊子的眼力都沒練出,我是白疼你了!你要跟樓上那小爺廝混下去也由得你,我們這行,終了也就是一張席子裹了、扔去亂葬崗的命,你現在享樂也無妨,趁早預備下那天就行。”
秦勸被劈頭蓋臉罵得大氣都不能出,隻站著狠狠揪衣裳,好容易等容娘口氣鬆了,忙貼上笑臉道:“我知道媽媽是為我好,可是您也細想想。一則那孫家的公子名聲向來不好,我過去隻怕反而入了火坑;二則七爺出手也大方,咱們也需把眼下敷衍過去才是正經——”
話未說完容娘已啐道:“亂亂不到我們掙皮肉錢的頭上,老娘還不至於靠你吃飯,你甭操這個心!自己動了春心就明白認了才是,媽媽我不承你的情,也不打算給你捐牌坊。”
秦勸連忙哀告道:“媽媽既然也看出來了,就好歹多疼我一點兒,放我跟他去了吧。”
容娘臉色又陰沉下去,倚門幹磕瓜子,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秦勸忙跪下懇求:“我自小跟著媽媽,不曾違背過媽媽一個眼色一句吩咐,媽媽也都知道,容珠閣裏除了我,哪個姑娘沒被媽媽打過?媽媽對我的好我都記著,片刻不敢忘的。如今世道太亂,媽媽是想為我找個安身立命的歸宿,但我怎麼能與人家正經女兒比?媽媽隻管看去,早幾年洛陽風光顯赫的世家,現在五存一否?命數到了,那些官家小姐尚死的死賣的賣,何況於我?倒不如趁著年輕讓我賭上一賭,挑個自己看得上眼的跟去,要貴要賤都是自己選的道,日後縱然死在荒郊野嶺裏,也還是感激媽媽的。”
見她情切,容娘眼色亦微微轉緩,上前將她扶起,歎道:“傻丫頭,媽媽總比你多活了幾年,看人比你清楚。我固然指望你嫁去豪族為我爭個靠山,但卻不是為這個逼你。你多少聽媽媽一句吧。孫家少爺浪蕩風流是你的運氣,我趁他正在興頭上為你多多地要高身價,那小子縱然新鮮勁過去了,看在銀子麵上也要好好待你;何況你的贖身錢總要給些你陪嫁過去的,你在孫家有銀錢撐腰,隻要小心斡旋討得長輩歡心,不難做個稱心的姨娘。若有造化,一年半載得了一男半女的,境遇又不同了。我在旁看去,那七爺固然風采不俗豪擲千金,家世來曆竟是半點不肯透露的,你也敢說這個‘跟’字!更別說他心不在你身上,你跟了他去他就肯麼?他若要了你,他自然會來和我說,我總沒有滅了嫖客興致的說法,還犯得著你這樣再三再四地背人來求?可見你是自己犯傻了。‘女之耽兮,無可說也’,古來女人鍾情而能得善終的少之又少,你在風月場中看得也夠多,為什麼竟還不明白,白白地去倒貼人家?”
秦勸被說破心結,臉上忽紅忽白的,垂首不語。這時廊頭折出明晃晃一團光,緊跟著就聽一眾男女嘻嘻笑笑往這邊來。打頭的是個梳飛燕髻的美貌女子,提了盞琉璃紙燈籠,邊走邊回頭和身後的年輕公子說話,後邊又跟了幾個小丫頭。容娘探出身去抬頭望望黑漆漆的樓上,臉色更顯難看,卻擠出笑提聲遠遠道:“哪位爺看上了我這破爛蔬菜園子?還是她們招待不周,爺看不入眼,讓阿妍陪著出來散心呢?”又轉頭壓低聲兒同秦勸說:“那蠢材琢磨著走了你該換她做頭牌,這幾日不得片刻安分,竟鬧到我眼皮底下來!七爺這會兒還在樓上歇著呢吧?”這些姑娘們雖心知彼此都是一色的“髒”,卻不得不在髒得無可洗脫的生涯裏尋一點樂趣慰藉,便傾盡所能地相互踐踏,好藉由踐踏別人來淩虐自個兒。小到脂粉釵鈿,大到纏頭恩客,凡能提升丁點兒身價的,必是爭得滿地雞毛,恨不能都攏了來化進身子裏,一時一刻也不分離;等見了人再一件件、一樁樁,佯作無意地抖落出去,好教滿世界都從她的低賤裏品出尊崇來。
秦勸見妍姑娘已走近了,隻點點頭,也換了張千嬌百媚的笑麵孔迎上去,接了妍姑娘手裏的燈籠,捉過她的手來笑嘻嘻道:“你這位爺這麼體麵樣兒,怎麼竟不和姊妹們引見引見?”
那妍姑娘笑時腮上陷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兒,格外嬌俏美豔,脆生生道:“姐姐好意思說我小器呢!你藏了那麼個謫仙似的人兒媽媽都忍了,怎麼我特特獻寶倒落了不是?這位是馮將軍家的小公子,可能入姐姐的法眼麼?”說著就作勢把秦勸往那公子懷裏推搡。
秦勸纖細嫋娜不勝其力,早笑著告饒。馮小將軍略跟容娘點了點頭,就在邊上隻管看著她們笑鬧。
容娘忙招呼道:“這半尺樓是我自個兒住的地方,陳設簡陋。小將軍要是不嫌棄,就進來坐會兒歇歇腳,別逛乏了,倒顯得阿妍不懂事。”
馮小將軍並不推辭,隻道:“媽媽客氣。”當真擁著妍姑娘進門在席上坐了。秦勸為他二人沏上茶,陪坐了會兒就借口走開。
容珠閣原是貞觀年間某胡商的產業,十幾年前被容娘盤了下來,因為後院這半尺樓離開正屋太遠,就沒有十分整飾。這木樓原也不是中原建築的式樣,門前雕廊和後花園接著,底樓左右各一座一進三間的大屋子,中間留出兩間的空地,無門無戶,鋪上頂好的波斯地毯,單架了個上到半截分作左右兩岔的木樓梯。樓上格局也是這般,隻多讓出兩臂寬的隔斷。
容娘仍站在門口陪他二人說笑,小丫頭們知道半尺樓是什麼地方,早噤若寒蟬地站遠了。馮小將軍看丫頭這樣,也就明白自己無意間犯了忌諱,他本性是溫和可親的人,說了幾句閑話就起身告辭。妍姑娘矮了秦勸、又在容娘跟前博足了麵子,也巴不得離了這冷清偏僻的小樓,早些回她的歌舞場去。
容娘看他們沒了心腸,笑笑兒甩著帕子說:“你們年輕,正該好好在繁華地裏廝纏消磨,一時興致到了這裏,又坐不住,還累得我家倦卿丫頭倒茶作陪的,惱人不惱?可不可惡?下回再不許來了,仔細罰你們!”
馮小將軍連連作揖道不敢不敢,妍姑娘突突打個寒戰,忙起身拖著容娘袖子半真半假央告:“媽媽將放在秦姐姐身上的偏心移些給我,可憐可憐,饒了我這回吧!但凡媽媽多愛惜我丁點兒,憑他怎麼賭誓許諾,我都不跟他去了!”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忽聽旁邊木樓梯上踢踢嗒嗒響起極安穩的腳步,容娘便知道那人正下來,忙將方才的燈籠點著提上,迎了出去。妍姑娘和馮小將軍心生好奇,也跟在她後邊。果然見個白影子站在樓梯岔口那平台上的暗影裏,冷冷覷著下麵。
那人骨架還小,看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模樣,一雙眼睛卻冷得比冰水都浸人。妍姑娘閱人無數還略好些,馮小將軍猝然與他對視,竟覺得像被濺了滿麵冰屑,眼裏刺辣辣地疼。再細看時,那人模樣真真好得叫人喝彩。烏黑眉毛底下嵌了雙水清清的杏眼,右邊眸子隱約泛著黯淡深紅,薄薄嘴唇尖尖下頜,及到腰間的頭發隨意披拂。他裹了件寬大飄逸的絲質冷白緩袍,前襟敞露出胸前大片白膩如雪的肌膚,後擺逶逶迤迤拖在樓梯上,一手還抱了隻純白色長毛波斯肥貓,有種異於常人的妖異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