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決心留下
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滾滾濃煙順著暗紅的火光往上衝,仿若吸血鬼大口大口地吐著氣兒。阿瑪、額娘、弘日兄、暖暖的臉在我腦中一遍遍地閃現,我不得已合上了遲滯的雙眼。
還是那個聲音,他又來了,問的仍然是同一個問題:“你想通了嗎?回現代去吧?”
這一次我想也沒有想,堅定地告訴他:“我若能活著,便不願再回去了。我還有許多想做的事,陪他一起看著我們最小的兒子長大成人,跟他一起在府中含飴弄孫,與他一起把剩下的路走完。”
我說完他便笑了,“看來你確實屬於這個時代,有著無法改變的烙印。”
“什麼意思?”
“你之前待過的那個時空並不屬於你,也是因為時空互換,你才去了那裏活了二十年。如今你接受了那兒的教育再回來,卻也麵目全非了,所以才會受這許多的苦難。這是最後一次機會,用我送你回現代嗎?”
我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他聲音裏有些憐憫道:“若這樣的話,咱們以後也不會再見麵了,你好自為之吧。”
“你說過會告訴我為什麼我要來這裏?”我急忙問道,“我終究是回不去的了,如今你也該告訴我真相吧?還有你是誰?”
“你本來就屬於這個時代,隻因時空錯位才會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幾年,如今我再送你回來,讓你從八歲開始適應這裏的生活,若你想回去,這裏所有的一切就會全部忘記不會痛苦,如何?回去嗎?”
“本來是我的,逃也逃不掉;不是我的,強求也求不來。”
他歎了口氣,緩緩道:“罷了。”
“你也該告訴我你是誰了?”
“說起來你我同族,我是兆佳氏的後人。你在現代時不是一直對本家的族譜感興趣嗎?民國時候創下這份家業的就是我。宗族長輩的命令我已完成,我最後再問一遍,你回不回現代?要是不回,隻能留在這裏一輩子了。”
看我搖頭他便走了,而我卻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耳邊有人輕輕喚著我,越漸清晰起來:“額娘,醒了嗎?”
睜開眼睛看見蘇蘭、弘晈和靜梭擔心的眼,我道了句:“幸好還能見到你們。”
蘇蘭隻是以為這是我劫後餘生的話,拿著帕子哭了起來。
我身子一向不錯,沒過幾天便恢複了過來,素慎雖然傷得比我輕,但因著新近的喪子之痛,好起來很是艱難。我交代蘇蘭和靜梭把弘昑的後事一項項辦妥了,便準備去素慎的院子,卻被小廝們擋了個嚴實,“爺吩咐了,以後誰也不準進側福晉的院子。”
“那我看她一眼。”小廝們緊跟在我身邊,我捅破窗戶紙看見素慎的樣子,畢生難忘。她靜靜坐在炕上,好像虛空中有些讓她難以抗拒的東西,忍不住伸手去抓,卻又悄悄縮回手來,長時間地凝視某一個點,臉上的表情執拗而認真,嘴上自言自語在跟誰說著話,麵上一直笑著。
“出去吧。”我道。
小廝馬上帶了笑,他巴不得我說這句話。
……
躺在床上時我同允祥講:“日子過著過著就一年,有時候聽你說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爭強好勝的心沒了,倒是開始覺得累了。”
他微微笑道:“大概因為老了的緣故。”
我嗬嗬笑了,“離死還有多遠?”
“誰知道呢?也許明天就死了,也許七老八十也死不了。”
我歎氣道:“咱們一起死行嗎?”
他沉默不語,我轉頭他已經閉上了眼睛。是太困太累睡著了?還是故意不想回答我這個問題?
*******
七月,雍正給和惠指了婚,下嫁到蒙古去。
農曆八月十五,允祥將她和弘曉接回了府,因為家中接連歿了兩個兒子,弘曉便正式留在了家中。和惠看著席上的眾人,無限悵惘道:“怎麼才一年光景,府裏人口就這樣稀少了?”想起去年的熱鬧勁兒,今年卻是人少得可憐,素慎瘋了,弘暾弘昑死了,連和惠也要遠嫁蒙古了,家裏還剩下幾個人呢?
蘇蘭哭紅了眼,靜梭拿帕子抹著淚,和惠也沉默不語。
“好好的怎麼又這樣了呢?”我笑著勸她們,“今天可是團圓的日子,和惠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快把眼淚擦了吧。”
她們依言做了,但興致都不高,知道我定有話囑咐和惠,妯娌兩人留了一會便攜手走了。
“惠兒,額娘有幾句話一定要告訴你。”她抬起頭看著我,我站起身子緩緩道,“人生最難的事,就是認識自己。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執著於你阿瑪的真心,可到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真心究竟是什麼。很多事情存在了即為合理,認真過了就是較真了,不要跟額娘犯一樣的錯誤。”
她努力聽我的話,可能聽不太懂,但還是不停點頭。
我笑著摸她的臉,“嫁了人就是大姑娘了,額娘從前跟你說的你一定要記在心裏,要照顧好自己。”
她點了點頭道:“我樂意去草原,從小見著皇伯伯、阿瑪、您都活得太累了,我不喜歡皇宮,也不願禁錮在這裏。”
我欣慰地看著她笑了。
從和惠進宮,我便告訴她草原的種種好,養在宮裏遲遲不放她回家,除了嫁去蒙古不作他想。既然逃不脫這命運,倒不如未雨綢繆。在更高遠的地方,風箏才能飛得更高。去草原放羊,我盼了一生的願望終究還是讓她實現了。
*******
總覺得允祥近來瞞著我什麼,我一年見不了他幾麵,每次見了也看不出具體的變化,可就是覺得不對勁。我思來想去地放不下心,就把張嚴叫來,一開口就問他:“爺身上不利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大驚,“福晉怎麼曉得的?”
我豎著眉頭問他:“什麼時候的事兒?”
“今年春裏就有些不適,先前沒當回事兒,八月裏請太醫看了一回,太醫隻說是舊疾,開了藥沒喝幾天就忙忘了。近來時常咳嗽,腿上也腫了。”
我頭一次對張嚴發了火,看著地上摔碎的茶杯才知道自己成了驚弓之鳥,這家裏任一個人再病再傷再死,我都堅持不下去了。張嚴隻一個勁地磕頭認錯,我揮了揮手讓他下去,對杏兒哭道:“他要也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麼辦?”
哭完還是叮囑張嚴一定看著他把藥喝完,懇求他多代我照顧他。
……
十月,他意外地回了府,吩咐人備馬車,我驚訝地問他:“這是要做什麼?”
他拉著我的手道:“去把身上衣裳換一下,今兒帶你出府。”
我審視了他半晌眼睛一瞪,凶狠道:“說,你做什麼虧心事了?”
他極是配合,真低頭想起來,而後恍然大悟道:“多了,哪能讓你全知道?”
我笑著打了下他的胳膊。回房他一件一件衣服地挑,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我賭氣道了句:“人長得不好看了,可不是穿哪件都不好?”
他抬頭了然道:“對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沒想到?”
我無語,“這人,真是……”
抬頭,他笑得高興,挑來揀去地選了件青色的夾襖,一色的裙道:“就這件吧。”
“咱家這車,夠顯眼的,還是以前當皇子時候那車好,又破又舒服。”
他聽完我的話笑得前仰後合,“若皇上見我坐那樣的車,直接革了我的爵,保不齊還罵一句‘我大清朝的臉全讓你丟盡了’。”
我也隨他笑了起來,他學雍正學得極像,想必是在一起時間久了,連神態也模仿個七八分。
掀了簾子看向車外,嘴上冒了句:“許久不出來,外麵真是好……”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似有話卻不說出來。我這次沒有輕易放過,“你想說什麼?”
他看著繁華的街鋪道:“好日子長著呢。”
這句話真突兀,他想表達個什麼意思?
他轉了視線看我,“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出來?”
他隻要一轉移我的注意力我便知道他不想讓我深究上一個問題了,就道:“當然想。”
“青兒的生日跟我同月,又離著很近,每次盡顧著替我慶生,自己的卻沒過過幾次。”
我看他的樣子心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這話聽了心裏很是高興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安。我的直覺太準了些,從弘日兄到弘暾無一不應驗,一想到這裏我的淚就掉了下來,“允祥,你別嚇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他笑著從我手裏抽了帕子,語氣輕責:“我的一片好心全讓你攪了。”
尾隨著他進了酒樓,那年我們一起喝酒的地方又翻了新,比之前的更具規模,我笑侃:“以後置一塊地,咱們也附庸風雅,學學相如和文君。”
他聽我異想天開的話,不甚讚同地問了一句:“咱們的府院怎麼辦?”
“捐了蓋寺廟。”
他忍俊不禁,一口茶差點噴出來,“虧你想得出來。”
我看著他的樣子,問了句:“允祥,你跟我在一起是真高興嗎?”
“嗯。”
“那我不枉來這一遭兒。”
他聽我說完也並不覺得這句話會再有其他意思,頓了一會,他破天荒地有了回應:“這一輩子有你,我也不枉在這世上活一遭。”因為這句話,我低頭笑了很久,直到飯菜全都上齊,他一手執壺,給我倒滿了酒,臉上掛著賞心悅目的笑,“我第一次見你,你就穿著件青色的長袍,一手托著腮,另一隻手還不忘跟你哥哥擺著,嘴裏不停地說‘行了,快打住吧,我這叫毀人不倦,是毀滅的毀……’”
我一聽也笑了,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他又開始給自己斟酒,“我第二次見你,就是在這酒樓上,你同十四弟笑得很開心,看見我先是一愣,後來又笑得嘲諷,席間竟沒怎麼理過我。”
我隨他一起回憶,滿是甜蜜地說:“那是因為十四爺說您紅顏知己多,我打翻了醋壇子。”
他哈哈笑了,“原來那時候就藏著小心思了。”
允祥確實有些反常,我們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回憶往事,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刻意想讓我記住曾經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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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完生日的第二天,允祥回了趟交輝園,將一些不必要非要他管的雜事交代完了之後,便回府靜養身子,雍正親自下的聖旨。允祥肯定病得不輕,否則牙硬如他,不會輕易要求放假休息。接連喪子的慘痛打擊,和惠的遠嫁,八年來四處奔波,朝堂上件件操碎了心的事,現在才倒下,已經算大幸了。
太醫已經數不清究竟是第幾次光臨我們家,見了我都快沒話說了。
“王爺隻是操勞過度,休息一陣子便無大礙,王妃寬心。”
“太醫,能不能換兩句詞兒,我現在聽見‘無大礙’心都顫。‘無大礙’就是‘還有礙’是不是?既有‘礙’那就好好治,您以後不用說寬慰我的話了,將實情全告訴我就感激不盡了。”我的話讓太醫臊著臉就退了。
我端著碗粥調試好臉上的表情,笑了再笑,終於覺得臉部線條不再那麼僵硬,就讓丫頭打簾子走了進去。他麵容安詳地斜躺著,還是以往安靜沉穩的樣子,手裏捧了本書兀自讀得入神。
我把托盤遞給丫頭,看也不看他,隔著他身子探手撈過了被,團成了一卷,拍拍他示意挪開身子,他很聽話地讓我把被塞在他身子底下倚著,道了句:“我說先前怎麼那樣不得勁兒。”
我還是板著臉,接了粥坐在他床沿上,語氣不善地說:“我說昨兒怎麼那麼好心又請吃飯又陪喝酒的,原來就是為了今兒讓我侍候你來著?”
小丫頭旁邊一聽有些忍俊不禁,低著頭猛憋著笑。
他笑著張了口:“我也沒成想病成這樣,先前還好好的……”
沒等他說完我就把粥遞進了他嘴裏,“不用解釋了,看你病著,我不跟你計較,等好了再跟你慢慢算賬。”
他突然不再笑,把身邊的丫頭遣了下去,屋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這病怕是……”
我著急說話堵了他的下文:“你晚上想吃什麼,我這就去張羅。”
“青兒……”
他還想再說下去,我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背轉了身子不想讓他看見,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道:“允祥,你這個人從年輕到這從沒聽過我一次勸,自己拿定了的主意誰也改不了。這回你就聽我一次,行嗎?”
“什麼?”他問。
“別留我一個人。”我幾乎是在哀求他了。
他一把把我擁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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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
雍正八年的新春姍姍來遲,弘曉拿著爆竹進了房,一臉的不高興,見允祥也在,趕忙行了個禮,“兒子給阿瑪請安。”
我跟允祥看他的動作都是一驚,後來忍不住笑了,我問他:“這是跟誰學的呀?快過來,瞅這二桶鼻涕。”一邊笑著一邊拿帕子給他擦了。
他道:“家裏沒人跟我玩兒,不是小太監就是小廝。”
我看允祥稍稍暗了臉色,害怕惹他想起弘暾傷心,就笑著打岔,對弘曉說:“不是還有你三哥嗎?”
他略略委屈地撅了嘴,“三哥天天出京,嫌我小屁孩兒根本不帶我玩兒。”
我再拿了塊新帕子在臉盆裏絞了,將他拉到懷裏擦著他髒兮兮的臉,道:“那以後多去書房念書不就成了?”
他緊閉著眼嘟著嘴讓我給他擦著,嘴裏還不忘了說:“兒子會念,前陣子先生剛誇了兒子。”
允祥頗有興致,和藹地看著他道:“念兩句聽聽。”
弘曉怯怯地看了看允祥,又轉頭悄悄看了看我,我衝他笑著點頭,他便開始背:“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
我與允祥臉上都是一驚,看著對方靜靜笑了。自那之後,目光就一直追著弘曉,一直等他通篇背完,允祥問:“書房已經在教這個了?”
弘曉恭敬地點了點頭。
允祥再問他:“弘曉大了,想幹什麼?”
弘曉看看允祥再看看我,問道:“額娘,能說實話嗎?”
允祥笑得高興,問:“你本來想說什麼?”
“像阿瑪一樣,輔佐皇伯伯治理天下。”
“實話呢?”他緊盯著弘曉接著問。
“作詩。”
一句話讓允祥陷入了沉思,弘曉又跟我們待了一陣子始終覺得沒意思,便出去找人放爆竹去了。我再三叮囑弘曉,不準爬樹,不準去湖邊,不準打鳥,放爆竹一定小心著,好在他是個聽話的孩子,一一應了便迫不及待地跑了。
允祥突兀道了句:“這孩子大了勢必省心,不會鬧事兒。”
我點頭也同意他的說法,敏感問他:“你想讓弘曉接弘暾的位子?”
他沉思道:“弘晈性子太浮,又容易衝動,在天子手下當差勢必不行,這一家人交在他手裏我還真不放心。弘曉看現在的樣子對朝政並不上心,這樣倒合了我的意,隻是現如今他太小了,再等一陣子吧。”
我盯著他皺眉沉思的臉,呆呆看了陣子,他問:“怎麼了?”
我蹲下來幫他捏著腿,問了句:“好些了嗎?”
他摸著我頭發的手突然停了,手從頭頂扒拉了兩下,然後稍有刺痛。
“怎麼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
我埋怨他:“我還以為長虱子了呢,您別一驚一乍的嚇人。”
他往袖子裏塞了東西,我心裏明白得很,可能是白頭發吧,允祥是怕說出來惹我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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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不久,京裏的春闈考試開始,各地的舉子們蜂擁而來準備取一個功名。
允祥麵上從不顯病態,可事實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我不再輕易掉淚,心裏也早做好了打算,一旦認定了就不那麼慌張了。他還是會早早地起來上朝,上完朝便回府跟我待在一起,即便是處理公務,也不再輕易趕我走,我一邊翻醫書一邊看著他愣神,自己心裏再作一番打算。
四月十九,範清平帶著浩靄來了王府。西北戰事吃緊,允祥讓我帶著浩靄四處逛逛,他跟範清平留在屋子裏商討了許久。浩靄一時間不知道該叫我什麼,我還是讓他喊我青姨,他笑著同我講:“青姨走得匆忙,範先生也從來不對我們講起您的事兒,後來才曉得原來您竟是怡王妃,嚇壞了我們。”
我糾正他的錯誤:“是嚇壞了你,笑晏那丫頭指不定怎麼罵我呢,她那性子我還不知道?”
浩靄笑得好看,“瞞不過您,不過後來說起來也是時時想的。”
我又問了問他科舉的情況,他道:“還算順利,否則隻能拿著皇上賜的銀子回鄉了。下月初五殿試。”
我安了心,後不無調侃地說了句:“範先生真是賺得倉滿缽溢啊。”
聰明如浩靄一下子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便隨我一起笑了起來。
“別在背後說人是非。”範清平低沉著嗓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們背後。
我心想這教訓旁人的話竟也被他用上來教訓我了,回頭看見允祥也在,先給範清平賠了個不是,起身站到允祥身邊說了句:“隔牆有耳一點也不錯。”
各懷心事的四人都笑得不甚好看。
我皺眉看著允祥的笑,就一直深鎖著眉頭盯視他,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這笑容背後意味著什麼?他究竟對我隱瞞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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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允祥交卸了手中最後一項該管的事兒,直隸水務全權交由大學士朱軾定奪辦理。我趴在床沿上嘲笑他:“全回去了。這樣也好,您什麼也別幹就舒坦在家歇兩天。”
他也自嘲:“年輕時候總在家偷懶兒,歲數大了卻成日忙得不可開交,我這一生怎麼跟常人顛倒個兒了?人生如戲,你方唱罷我登場,誰曉得這下一場又是誰主角兒呢?”
我無限自憐地說了一句:“我這一輩子就唱了一出戲,從頭到尾主角就您一人。”說完覺得自己也無聊,可允祥並不隨我笑,他的眼長時間地膠黏在我臉上,那隱藏著的潛台詞快要逼瘋了我。
……
五月的夜晚有微醺的風,五月的天氣很好,可人卻要分離。允祥為範清平和浩靄餞行,我勢必要去的,那晚上除了我被蒙在鼓裏所有人都心裏亮堂,男人都是一夥什麼玩意兒?竟都這樣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思,三個人蒙我一個,頭頭是道。
那晚的酒太濁了,比摻了沙子還讓人覺得難受,硌得心疼。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疼得厲害,我直覺地叫杏兒,喊了兩句覺得不對勁,這是在哪兒呀?不是王府,也不是我的屋子。馬車顛簸得厲害,我幾乎要叫起來,腦子裏轉了千百個念頭,綁架?劫持?都不像,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我卻越來越不敢相信,身上的衣服已經由昨晚的旗裝換成了平常的裝束,身邊擺著封信,我恨得眼淚要掉出來,因為那字跡再也熟識不過。
我想我是被人設計了,被我的丈夫。
允祥說:“青兒,我恐是大限之期不遠矣。”
我心裏嗤笑:又不是大夫,你亂下什麼評斷?
“青兒,我若死了,王府這諸等雜事又須你來操勞,我實為不忍心看你這樣。”
操勞受罪也是我願意做的,不用你來瞎操心。
“青兒,你為了努力活著受了多少委屈我最清楚,所以我不能讓你陪我一起死。”
沒見過這樣多情的人,誰說要跟他一起死?
“青兒,我知道這樣的安排你一定接受不了,我這一生欠你太多,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讓你離開我。”
我已經厭倦透了他這樣隨意支配我的人生。
“青兒,我知道你不怕死,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會害怕活著?”
那也得跟你在一起才行啊。
*******
五天之後,在太原落腳,一路上馬車就相當於是個牢籠,除了吃喝拉撒我一點轍都沒有。車夫都是我不認識的生麵孔,允祥想得可真周到啊,若是範清平親自送我,沒準我會說動他再送我回北京。可是範清平連個鬼影也看不見,到底讓我找誰去?我心裏的火積到了一定分上,仿佛是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
一個人站在太原陌生的街道上,想著允祥指不定哪天就徹底消失在這世上再也看不見,看不見他對我笑,往日“日日與君好”的場景也全成了虛幻。我的火全化成了委屈,什麼樣的人才會做到這樣狠心的地步?一邊哭著一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身後幾個人緊追著我害怕出什麼意外,我兜兜轉轉,在偏僻的巷子裏終於等到了一個,我抓著他的領子道:“範清平在哪?帶我去見他。”
他不說話,任我怎麼好言相勸威逼利誘都咬緊了牙關不說。我猛地拔了頭上的釵,對準自己的脖子道:“死的怡王妃對你們來講還有意義嗎?”
他跪在地上道:“奴才真的不知道,王爺隻叫小的護送到這兒。”
“你是王府的人?那更好辦,叫人備馬車帶我回去。”我說得清楚,他遲遲不動,釵真的戳在了肉裏,血一滴滴地順著手腕流到了我的袖子裏,“別跟我耍心眼兒,要麼帶我回去,要麼我死在這兒,看王爺是怎麼吩咐你的了。”
他有些驚恐地看著我,轉了轉眼珠道:“小的這就去。”
“你在前麵走,不準回頭,也別跟我說話。”我小心防備他會對我不利,那人便乖乖聽話在前麵走了。可我卻被人敲昏了,忘了他們的同夥還在四周。
孤身一人的我為了他還要跟他派來牽製我的人周旋。
再醒來時脖子上的傷已經處理好了,我看著還算熟悉的四周,應該是回到了範家。範清平始終不露麵,我被變相軟禁。不吃不喝三天,他才來見我,我沒有力氣跟他客套,開門見山道:“我要回京。”
他坐在我床邊的凳子上,“我答應了他,所以要信守承諾。”
“讓我回京。”我依然平靜地跟他說話。
他也平靜地把飯菜擺在我麵前,“你這樣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片心?你們夫妻間的事兒,何苦要我左右為難呢?”他看著我的臉接著說,“他是王爺,我隻是個小老百姓,範家的老本全下在了西北的糧草上,這一切全在他手上握著呢。別再為難我,快把飯吃了吧。”
“我要回京。”我從頭至尾隻說一句話。
他歎了口氣:“你怎麼這麼冥頑不靈呢?他既不想讓你回去你就一定回不去,你一個弱女子能做得了什麼?”
他把飯直接推到我麵前,又開始利誘:“你都餓了三天了,難道一點也不想吃?”看我依舊沒反應,範清平不緊不慢再道,“京中傳來消息,他已經病危,你快馬加鞭回去也不一定能見上最後一麵了。過了這幾天以後你想去哪兒都行。”
緊繃的神經終於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成功崩裂了,我使盡全身的力氣一下子掀了眼前的飯菜,碟碟碗碗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幾乎要叫破了嗓子:“別再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我要回京,我要回京,難道你聽不見嗎?”
淚順著臉頰一直滑進胸口,我隻覺得憤怒,太陽穴仿佛都突突地響起來,我根本不受控製,隻能聽見自己歇斯底裏又尖厲無比的叫聲:“別再折磨我了,求求你別再說了,讓我見他一麵,我隻想見他一麵,讓我見他一麵吧,嗚……”脖子上的傷因為我激動的情緒再度裂開了,殷紅的血滲透紗布滴在我的手上,我掙紮著下地,整個身子往地上栽去。
範清平一把把我摟在懷裏,緊緊抱著我聲音嘶啞道:“青寧,我送你回去。”
我嗚嗚哭個不停,怎麼有那麼多的淚水,又哪來那麼多委屈?一直往外泄,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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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路上,範清平一直摟著我害怕我再出什麼意外。我虛弱得沒有說話隻是盯著東北方,他說:“你丈夫說若你想做成一件事誰都困不住你,起先我還不相信,現如今終於信了。”
我冷笑,“知道無濟於事他還做這些有什麼意思?”
範清平無限悵惘地說:“你們若都能不為對方這樣著想就好了。”
我笑得眼淚都掉了出來,“從沒見過這樣令人生厭的男人,讓我這樣恨他。”
六月十八號的子時才到了京城,若按範清平的話,允祥應該不在人世了,可我總是執拗著不相信,難道命運對我連一次眷顧的機會都不給?兩次回來都是為了奔喪,額娘沒見著,丈夫也見不著?
我走到王府門口的時候突然沒了勇氣,若允祥真死了,我該怎麼辦?範清平看我的樣子,就上前替我拍了門,許久都沒人應,拍了很長時間,我的心一寸一寸地逐漸冰涼。
我轉身就跑去了角門,狹長的通道上聽見兩人的交談聲:“唉,生在皇家又如何?一樣擋不住生老病死,瞅瞅這一家子,真是慘哪。”
“唉……”另一個人也發出了長久的歎息聲。
我的心緊緊抽搐了一下,不會的,我能見他最後一麵。
角門上連往日守門的小廝也不在,門環抓在顫抖的手裏,抬上去又放下來,另一隻手指甲全掐進了肉裏,這隻手便重重拍了下去。人意外地安靜下來,心卻越來越空,那慢慢形成的洞吞掉了愛恨酸楚,我機械地敲著門,一下又一下。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西院門,夾道,東院門,抄手遊廊,四合院,我一腳踢了門,房子竟是空的,沒人。我扯住一個小丫頭,小心翼翼但又十分艱難地問她:“爺呢?”
“福晉……您怎麼……”
我使勁抓著她的肩膀又問了一次:“我問你爺呢?”
她看我的樣子嚇得麵如土色,“書……書房小屋……”
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使盡全身的勇氣,心裏是極想見他的,可腳卻不聽使喚的慢,腦海中不受控製地突然蹦出的一句“如果死了呢”,讓我先前“不會死”的假設完全成了白費。
什麼結果都能接受,我打定了主意走進屋子,看見熟悉的眾人,眼睛清一色都是掛著淚的,“主子,額娘”地哭叫個不停,我煩躁地舉起手,隻拉過杏兒眼神無助地盯著她,還在嗎?她一下給我跪在地上,頭抵在我腿上嗚咽個不停:“主子,前後腳的事兒,您為什麼不再早一點兒,再早一點點就能見到了啊……”
他真的去了。我笑著任眼淚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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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一時間供血不足,我跌倒的時候被杏兒接在懷裏,睜開眼睛後想了一陣子,逐漸反應過來事情的始末就掙紮著站起身,杏兒伸手扶我,我抬手甩開,看著屋裏的眾人命令道:“別杵在這兒盡顧著哭,都把衣服換上去。杏兒,你回屋把衣服拿來給我換上。”
她太了解我,一句也沒多說,哭著出門取麻衣去了。
我開始解頭發,把簪子、首飾扔了一地,弘曉哭著蹭過來,抱著我的身子嗚嗚哭個不停,他隻叫兩個字:“額娘,額娘……”
這麼小的孩子哭得很是傷心,他能知道阿瑪死了意味著什麼嗎?失了依靠以後叫他怎麼辦?我拍著他的背柔聲哄他:“乖,跟嬤嬤回屋把衣服換上去。”
他抽噎著聽了我的話,被擦著淚的嬤嬤帶出了門。
弘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聲音哽咽:“額娘……您……節哀。”
靜梭和蘇蘭緊接著都跪下了,哭得傷心。我摸著弘晈的頭對他說:“你們先出去,讓我跟你阿瑪單獨待會。”
還是靜梭扶起了她的丈夫和蘇蘭,臨走叮囑我一句:“額娘,您小心身子。”
我應了,他們便走出去了。
我掉頭走到允祥身邊,步子遲滯,重若灌鉛。他已經跟我走時見到的模樣大相徑庭,身高整整縮了近一半,臉色蠟黃,眉眼仿佛也不是以前的樣子。我扶著床沿跪下,一如以往無數次注視著他一樣,我輕輕開口:“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別扭呢?都說了別留我一人,你還是眼睛也不眨地把我留下了。”雖然期望中他溫和的微笑始終沒有出現,我卻抿著嘴笑著伸手撫上他尚存餘溫的臉,“人都說這會魂兒還不會散,你應該還能聽見我說話。允祥,聽著,從我嫁進來到現在,三十年了,臨了你也不給我留個好念想,讓我這樣恨你。”
還是沒有回應,我的淚落了下來,忍不住地搖著他的胳膊,“你說話,給我賠不是,說你錯了,說你不該什麼事都瞞著我,說你不該將我送走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你怎麼忍心留我一個人孤單在這世上,你怎麼有這麼深沉的心思?瞞到最後把我送走了事,你到底在想什麼?知道我堅持不下去還走得這麼義無反顧,連最後一麵也不讓我見,你讓我以後怎麼活啊?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恨死你了。”
我被推門而入的杏兒拉離了允祥身旁,她掉著眼淚說:“主子,別這樣,爺看見您這樣怎麼走得安心?”
……
卯時,一大家子都穿上了麻衣,兩年時間家裏卻三度設靈堂,雍正親自來了,他靜靜站在允祥的靈前,點了香佇立了很久,我磕頭還完禮抬起臉來看見兩彎泉從他堅韌的臉上無聲淌過,皺著的眉頭一刻也沒展開過。
之後,烏嚷嚷地來了太多人,大都是響應號召,做足了麵子功夫。還沒過頭七,已經有人堅持不下去,遲到早退的、躺著靠著的、笑著喝著的大有人在,所謂樹倒猢猻散,生前風光逃不脫身後炎涼。
幾天之後,雍正又來看允祥,我長久地跪在地上跟他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知曉了一些事情也決定了一些事情,心裏也有了安排。
棺木被墊得很高,堂前的燭火隨風跳個不停,我看著睡在我懷裏的弘曉,哭腫的臉上依然還掛著未幹的淚,他蜷在我懷裏,時不時地想找個舒服的位子。我低聲吩咐旁邊的嬤嬤:“把小阿哥抱回屋睡吧。”
她輕輕接過他,卻發現弘曉的手抓住了我的前襟,我一點點掰開他緊握的小手,看他越來越遠地離了我的視線。
靈堂裏隻剩下我一個人,弘晈幾天沒合眼,守靈還要招呼家中不停到來吊唁的人,疲累得瘦了好幾斤,我心疼他便讓他回屋睡去了。站起身子在靈前燒了幾刀紙,“爺,如果下輩子投胎,就讓我把這一世的記憶全忘了吧。下個輪回咱們再別這麼互相折磨了,都坦誠一點,互相讓一步,行不?”
一張張的紙入了火盆伴著我的聲音被燒得隻剩灰燼了,“我能替你做的也沒幾件事,最後一麵沒見上,就讓我送你這最後一程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把紙投進火盆。
身後的腳步聲很輕,她走到我身邊跪了下來,呆呆地凝視著棺木和靈堂裏用滿漢語寫著的牌位。
我問了句:“來了?”
她輕輕點頭,從我手裏抽了一半的紙,一張張地往裏送著。半晌,有聲音問:“他真的死了嗎?”
我也問:“你真的瘋了嗎?”
誰也不回答,許久都沒有聲音,我偏頭看她,素慎已經是淚流滿麵,微紅的火光映著她的臉,淚水也熠熠發起光來,她終於停了手上的動作,捂著臉癱坐在地上,嘴裏口齒不清地喃喃道:“真的死了,就這麼死了。”
我一閉眼,蓄滿的淚水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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