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怡夢(琴瑟靜好)
讀者給寫的序
木樨香兒
看《青瓷怡夢》的感覺是奇怪的,似乎很輕鬆,又似乎很壓抑,沒有政治角力的張弛,卻充滿情緒變化的起伏。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關於愛情的小說,其他一切都是配角,包括政治,甚至是親情。如果把這個故事放入一個無朝代無年月的背景下講述,也許它仍然會不減其彩,因為故事的關鍵是男女主人公在愛情中的博弈。
關於十三阿哥的小說我已看了不少,從曆史小說到武俠到玄幻,從英武豪俠到誠摯善良再到老謀深算,各式各色,紛繁蕪雜,而靜好筆下這種沉穩到沉靜,以至沉默,甚至沉悶性子的十三阿哥我卻是第一次遇到。我不喜歡油腔滑調,不喜歡故作浪漫,討厭舌燦蓮花的聒噪,亦不喜歡精光四射的自鳴得意。
我喜歡實在的感情,溫暖的關懷,溫和的包容,有溫度的眼神和微笑,也許不需要言語,便能讓我沉醉癡迷不知歸路。
無疑,靜好筆下的十三阿哥是令我動心的。他的沉穩正好彰顯了他的氣質,他的沉靜則散發出一種雍容典雅。女主人公青寧說,恒溫會讓女人發瘋。我不是個深涉過愛情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時常想著如果我遇到一個讓我魂牽夢縈的人,而他也深愛著我,我便會珍惜每分每秒,愛他、回報他,奉獻我的所有。但若真的遇到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份情感,我會不會在日複一日的被愛與被包容中麻木、迷茫呢?
我不敢大言不慚地說我不會,在人性的黑洞前什麼也說不準。也許那時平靜蘊集的生活會被我當做一潭死水,平實溫馨的愛情會被我當做空無一物。曾經被稱道的沉穩、沉靜的氣質則會化作沉默和沉悶讓人苦惱,讓人迷茫,讓人恨不能撕開對方水波不興的外表,來尋求回應,苟延殘喘。無怪乎很多人說追求的道路是充滿樂趣的,而絕頂為峰的感覺卻是無限孤寂和空虛的。這種人常會問自己“我成功了嗎?”
“我得到了什麼?”
而後便會覺得自己仍是一無所有,仍是一敗塗地。
青寧和十三阿哥的愛情可以用“相遇於心腹之間,相感於形骸之外”來形容。
最初隻是年幼的懵懂,在一次次思想和興趣契合中越走越近,那麼輕易,他們就彼此進入了對方的心。勝利似乎是來得太順利,沒有一貫的宮廷戲中皇帝的阻撓、後妃的幹涉,沒有相愛雙方為了愛情、為了在一起,義無反顧、同聲共氣地對封建禮教劍摧並蒂的抗爭。一切都是綠燈,順利得不像在古代。
也許正因為這幸福來得太容易,乍然獲得便讓人有了手足無措之感,細細抽剝才慢慢品味出生活並非想象中的伊甸園。無法容忍卻必須接受自己丈夫的側、庶福晉,不感興趣卻必須要強打精神應付梳理的人情世故、內外關係,這一切都讓攜帶著現代婚姻觀念和喜歡無拘無束、真誠率性生活的女主人公苦悶不已,但萬千的苦惱都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丈夫的漠視。如同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嬉笑怒罵也都是情感的交流。靜好筆下的十三阿哥卻是個溫和且對眾人都一視同仁、喜怒常常不著於顏色,內斂到極致的人。
當我們看小說時,數麵觀人,便會知道十三阿哥很愛青寧,她是住在他心裏的人,她是他最在乎的女人,他疼惜她因而絕不會衝她發火,他深愛她因而能包容遷就她的一切叛逆和任性。但是處於悉心嗬護裏的青寧並非讀者,她隻能看到一麵,從她自己的視角,她就像是那樣煢煢孑立的勝利者,在永無黑夜的極晝中感到了似乎永處黑暗的絕望和恐懼。她常常覺得自己在愛情裏唱著獨角戲,覺得自己追著他走啊走,他卻從沒回頭注意過自己,她不知他是否愛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否還愛著他,甚至越來越搞不清他們是否曾經愛過。她渴望用一些方式來刺激他的情緒,她告訴他自己心裏有著別人,她希望他出離憤怒,或者在害怕失去她的危機感中緊緊抓住她,這樣她才可以感覺到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她屢次不計後果地出走,她要逃離繁文縟節和不勝其重的責任,她更希望他會焦灼地尋找,哀懇地挽留,這樣她才會覺得他仍在乎著她。但是她總是失望。他們兩人太相似,在愛情中孤傲又知趣,深情又包容。似乎同性相斥,他們明明心在一起,腳步卻總走不到一塊。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無奈,無奈不在外力而在內心。他們兩人有極大差異,幾百年的代溝,缺乏深入的溝通和交流,卻各自用自己的愛情方式執著地表達著、收獲著,一個熱烈如火焰,一個溫和似潭水。
曆史上的兆佳氏活了很久,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看到雍正登基伊始青寧再次出逃的時候,我問靜好,青寧不知道十三會在雍正八年去世嗎?短短幾載為什麼不珍惜呢?靜好說,是啊,她不知道。於是我說,青寧一直都想弄清楚十三阿哥心裏是不是有自己,她的許多行為都不過是在旁敲側擊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我,將會讓她在丈夫臨終前獲悉他心中始終如一地住著她、深愛她,然後讓她抱著這個答案空守三十多年寂寞的光陰。人有時總會不自覺地陷入某種執念,為了一個目標而忽視了身邊其他美好的風景,到最後終於獲得到手卻發現不過是命運一個諷刺的玩笑,而真正寶貴的東西已經在自己的不經意間流失了、一去不返了。
知道了苦苦求索的答案是肯定的又能如何呢?未知時是孤寂,得知時仍舊是孤寂。未知時是心的孤寂,得知時是人和心一同孤寂。我這種說法太過殘忍,靜好舍不得,青寧畢竟是她筆下的女主角,如同菩薩的泥胎中也帶有一絲生魂,女主角的痛也會是作者的切膚之痛。靜好給了青寧一個與丈夫同心赴死的結局。青寧沒有在完全明白中固守三十年的孤寂和遺憾,而是仍懷著情執,“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追隨而去了,生未解的糾葛,死亦要繼續,今生不解情結,就纏綿生生世世。看到這樣的結局,我忽然又有另一種感悟,大概執著也是一種生活,大概癡纏也是一種愛情的互動方式。因愛而來,為情所困,情天情海幻情身,這就是青兒吧……
“嗚呼!蘭摧蕙折,悲伉儷之如新;地老天荒,想音容而莫即。生離死別,幻海茫茫;鏡破釵分,情緣縷縷。況複高堂暮齒,何堪奉侍之無人;稚子髫齡,更歎瞻依而失恃。望廬不見,涕泗交流;遺掛猶存,淒涼欲絕。魯鼓圖存,惟半半、難尋續命之丹;離爻中斷,竟單單、愁綰同心之結。哀哉!蘭閨晝掩,慵題感舊之詩;鸞鏡塵封,怕見聯吟之管。昔傳王霸,貧須婦以解寬;載考維摩,病藉妻而調護。吾生命舛,中歲弦摧。觸景懷人,舉目有幽明之隔;撫今追昔,傷心同夢幻之過。貌類愁潘,懶看寶鏡;情同病沈,減卻腰圍。溯軼事於當壚,莫解文園之渴;望巫山而作賦,誰工宋玉之才?卅首悲吟,漫效莊生曠達;數行清淚,聊同奉倩神傷。世有知心,當無予責雲爾。”
乾隆十七年弘曉的嫡福晉李佳氏去世,他用深情的筆觸寫下了《悼亡詩三十首》,上麵就是《悼亡詩三十首》的序,他在詩中說———
……
原思伉儷百年諧,誰料於今事已乖。此恨茫茫尋不到,難窮地角與天涯。
何忍重窺半畝園,料應無術返芳魂。漆燈判斷幽明路,往事思量眼欲昏。
函封喜字昔同歡,檢點空閨帶淚看。涼月半床塵共積,如癡獨自坐更闌。
每見庭前高下山,探幽孰與共躋攀。閑來憶到同歡地,空向回廊往複還。
……
皇室的王爺居然也會有這種情感,是因為有那樣情癡的父母才會有這樣情癡的孩子嗎?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是文中小小的弘曉在背著青寧最喜歡的《項脊軒誌》。
青瓷怡夢,夢如青瓷,在醒來的瞬間夢境已化為亂瓊碎玉,如雪釋冰消,似乎蕩然無存,但沒準青兒在夢裏真的留下了什麼東西呢,也許是一顆情種。會嗎?
楔 子
2006年初夏,離期末考試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往圖書館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管理員是個大一勤工儉學的學生,見到我已經很習慣地微笑,並叫聲:“師姐,又來了。”我換上借書板,朝他笑了笑就進去了。
很熟練地走到第三列第二排,看著上頭寫著的“法學”列,輕輕歎了口氣。我不喜歡這個學科,可為了以後就業輕鬆一點便舍棄了自己最愛的中文係。不管怎樣,念了兩年還是提不起興趣,總之,先把期末考試過了再說。
我家中許多人都是文科出身,宣傳寫作從政等等都幹得頭頭是道,當然也有棄文從武者,經常看見上了年紀的祖輩人拿出族譜來一一講著各朝中先人的許多事跡,民國亂世中家族的勢力到了最高峰。我尤為喜歡這一部分,對藍衣黑綢裙也有著莫名的興趣,便帶著憧憬的心成天幻想我要回到過去,回到民國經曆我渴望的生活。
刑法書念了一半,我已經十分不耐煩,去還書的時候經過“文史”列,我便停下了腳步,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不知翻過多少次的《民國總史》。
帶著大海氣息的涼風輕輕吹進來,窗幔便隨之輕輕擺動起來,我倚在書架上,緩緩靠坐了下來,一片寧和清靜。正在我埋首看得起勁的當頭,覺得後腦勺被狠狠砸了一下,我眼前亂冒金星,隱隱約約地好不容易看出來“凶手”的樣子,年代久遠已經泛黃的書脊上寫著“清史”兩個字。心裏暗罵,看來前一個朝代對我十分不滿意。那好,我也來看看你好了。
我將它攤開在地上,隨手一翻,看到它記載的正是康熙朝末期的事。站起身子將它帶到閱覽區,我拉開凳子便坐了下來。我一頁頁地看著書,看得忘記了時間,經過陽光一曬,古舊的書頁隱約透下了光線。海風吹來,亂了書的頁數,嘩啦啦一直翻個不停,我伸手按住,書上的字漸漸變得模糊直到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白熾的光非常明亮刺眼,我不得已使勁閉上了眼,明明坐著卻覺得身體處於懸空不受自己控製的狀態。意識僅存的時候,兩個人似乎有一段對話,我隻含糊聽見一人說:“這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的意思是……”
“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
卷一·吾家有女初長成
康熙三十八年———
那是個夏日午後,溽暑難耐。空氣裏似乎有綠豆湯好聞的香氣。偶爾幾絲風吹進了屋子,拂在我臉上,半睡半醒之間,隻覺得身邊似有低語聲。
睜開眼睛環顧四周,首先感覺到的是頭下的瓷枕,瓷器裏我最愛青花,當我拿手去摸的時候,我便知道這就是青瓷做的。紅木的房頂很寬闊,細致地雕著各種吉祥的圖案,古樸典雅,細致秀麗。房裏一個丫頭坐在床榻上一邊打著扇子,一邊昏昏欲睡,頭馬上要磕到床沿上。我輕輕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她驚醒,急忙站好,幫我把身上的薄被蓋好,“格格,再歇歇吧,這會兒日頭正毒,大家都睡晌午覺呢。”
我聽見她說話的語氣,心裏突然高興起來,好像祖宗顯靈了,我真的回到過去了。民國曆史我最清楚,這不會是我們家的祖宅吧?“格格?”這不是清朝的稱呼嗎?再細細打量她的穿著以及發式後,我便高興不起來了,不是民國啊,她的穿著和稱呼都是清朝的。心裏暗暗驚訝不安,怎麼辦?是不是搞錯了啊?我是誰啊?這下完了。
“反正也起來了,陪我出去看看吧。”我故作鎮定地對她笑了笑。
她大驚,半天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看著我,“格……格格,你……你會說話了?!”
這話一說,我也嚇得不輕,敢情這格格以前是個啞巴?
她急忙跑到門口,打起竹簾,喊道:“杏兒,快去告訴夫人,格格的啞疾好了!”
“真的?哎!”那丫頭欣喜地應了一聲,我隻見一團淡青色的身影疾馳而去。
她扶我起身,穿好了衣服,外麵早有小丫頭打好了簾子,出了門我細細看去,院子裏還有幾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遠處的幾個靠著回廊裏的柱子打著瞌睡,還有幾個逗弄著廊下的小貓小狗。近處的一個小丫頭見了我連忙行禮,“格格怎麼這麼早就醒了?”說了這話臉上滿是期待的神色,仿佛是要確定我是否真的會說話,然後就要把睡著的丫頭們叫醒。
我忙笑著阻止了她,“沒關係,讓她們睡去吧,你忙你的。”
她嘴上應著是,可卻一直侍立在一旁,不肯動彈,驚訝的表情讓我盡收眼底。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跑開了去叫其他的丫頭:“格格跟我說話了!”
我也不再勉強她,便朝剛才一直在我屋裏侍候的丫頭說:“姐姐,陪我走走吧。”
她驚訝地看了看我,“格格,主仆有別,千萬別這麼叫,可折煞奴婢了。”
我看她衣著與其他丫頭並不一樣,而且隨時侍在我左右,想必是貼身大丫頭,聽著她文縐縐的話隻能硬著頭皮跟她學斯文,“我自小不把你當外人,叫聲姐姐也是應該,你怎麼倒跟我生分起來了?”
她忙道了謝,眼裏卻噙了淚,“格格可是好了,以後再也別嚇奴婢了。”
我看了看她,心裏也有些感動,這個時空裏遇見的第一撥人就對我這麼掏心掏肺的,看來老天對我不錯,給我個格格身份。看著這些丫頭們的穿著也不俗,想必家境也殷實,就慶幸自己命好。要是生在個窮苦人家,在這萬惡的舊社會,可是讓人家作踐死了。
“格格,奴婢陪您去夫人那看看,她要知道了心裏不知有多高興呢。”
我想想也是,全當見識了,一會少不了認親。在這種情況不明的時候,裝失憶隻能是最後的招數,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