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入仙境。終明心意(1 / 3)

馬車在野道上疾馳。

兩旁一重又一重的綠濃得化不開,鮮得仿佛一個無意的輕觸,便要化成汁,染綠人的衣裳。可是無論近前的景色怎麼明朗,遠處都像是籠在一團白霧中,看不真切。空氣中似乎也漂浮著水汽,溫潤芬芳。此情此景,當真應了那句話:“馬在陸上走,人在畫中遊。”

阿醜卻無心欣賞周遭景色,拘謹地端坐於車轅一側,不時抬眸瞥一眼身側執轡駕車的男子。

男子儀容有些淩亂,一件寬袍前襟和後背都破損了,沾著點點血汙,可這都無損他端正清朗的氣質,仿佛任誰見到他都會不覺屏息斂氣,規規矩矩起來。

“這麼說,”他目視前方,沉吟道,“在下這些日子有勞姑娘照顧了。”

“……”阿醜一時不能應聲,“照顧算不上,頂多、頂多是彼此關照……”忍不住又多瞄他幾眼,實在不習慣端著張酷似紅蓮的臉的人說出這樣正經八百的話來。

那人不做聲,似在思忖著什麼,好一會才轉頭看著她,“阿醜姑娘,我與你似乎有些淵源。”

淵源?

“得罪了。”他並不多加解釋,隻伸出一手。因這人一身正氣,阿醜不疑有他,隻是下意識垂了眼,任他以指輕抵她額麵。

感覺有些像那日重竹盯著自己之時,心底被全然窺視了一般,不過這人似乎沒有深入,輕輕一觸便收手了,因他身上沉穩剛正的氣質,被他探視的人並未感到不快。

古怪的神色從男子目中一閃而過,似是混雜了驚訝、欣喜、寬慰……最終也隻化做一抹複雜微笑,開口問道:“阿醜姑娘,令堂還好嗎?”

“我娘?”阿醜訝道,“她已過世多年了……你認識她嗎?”

“當年在京城有過數麵之緣,你該知曉她曾是京城一個王爺府裏的使女吧?”

“王府?她……她隻說在大戶人家裏做過事……”難不成這“大戶人家”指的竟是王府?這、這也太難想象了!

男子微微一笑,“倒像是她的脾性,在下雖然沒有同她說過幾句話,可也能瞧出她是個安靜內斂的女子。她那樣的性子,就算碰不上美滿良緣,也難與人生隙,當可安安穩穩度過一生……隻是沒料到她過世得這般早。”說著,又有些喟歎。

他說的,倒真有些像她娘親。阿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喃喃:“太不可思議了……你便如我娘曾說過法力無邊的修行者,一掐指,就能將人的前世今生都給算出來了。”

“不瞞姑娘,在下還真做過道士。”

“難怪!”她猛地記起,“當初遇到紅蓮……遇到你時,我便覺你身上衣袍樣式不一般,原來是道袍!”提及“紅蓮”二字,心頭卻泛上難言滋味,說不出的悵然。

“這位、這位……”不知該喚他“道爺”還是“公子”,她頓一下,含糊混了過去,“敢問你原先如何稱呼?”

“名字不過是符號,我原先拜師之時,師尊曾給我取了法號‘清賜’,既然姑娘一直喚我紅蓮,那就這麼喚下去吧。”

“哦……”阿醜訥訥,心裏不大情願把紅蓮這名給了這人,卻又說不上為什麼。他與紅蓮分明是同一個人……可是,他們也太不像同一人了吧?

她心裏有事,即使有千般疑問,也不知從問起。

男子一麵駕著車,一麵悠悠道:“阿醜姑娘,你可知世間萬物間的牽絆,常常幾世也解不開。上輩子親近的人,今生往往投胎為父子、為兄弟,循環反複,直至某一世環扣解了,從此各為陌人。”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你娘從前對你忠心耿耿,卻連我也沒料到你會投胎在她肚中,成了母女。”

阿醜怔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一雙眼睜得老大。他也在瞧著她,明知她在驚訝什麼,卻不急於解釋,隻緩緩道:“阿醜姑娘,容在下問一事……你這輩子生為一個普通人,過得可好?”

“我……我……”阿醜定定神,“我原先以為自爹娘死後,自己的日子過得總有些委屈。先前住在兄嫂家,再怎麼樣也脫不了寄人籬下的感覺,可是、可是打村子受了災,我在山上差點餓死,又遇上這許多事情,我才知原來先前的日子是多麼平靜安適。”

“這麼說來,你並不後悔做個平凡人?”

“為何要後悔?”她不解,“我現下隻想了結此事,離什麼妖魔鬼怪都遠遠的,回頭再過我的平靜日子——”不對,她說的“妖魔鬼怪”可不包括紅蓮,可是……眼前這人,當真是紅蓮嗎?

男子似乎很是寬慰地笑了,“阿醜姑娘,你可想知你的前生?”阿醜看他半晌,慢慢搖了搖頭。清賜便不再說話,轉過臉去繼續駕車,嘴邊仍噙著淡淡的笑。

阿醜見他這樣子,反而有些疑惑起來,正要開口問他與自己究竟有什麼淵源,突聽一聲厲嘯從後頭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又蕩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回望。

半晌,清賜才搖頭歎道:“沒想到他這樣窮追不舍。”

阿醜也皺起眉,“我本以為他不能追到這兒來的。”如今才想起紅蓮那時說起這華陰界時,曾說過這裏“易入難出”,看來對重竹而言進來也非什麼難事。

“貪欲惑人,嗔怒迷心,在下若不是法力被禁了大半,使不出來,倒情願回頭點化點化他。”清賜喃喃道,回過頭來,“阿醜姑娘,這妖邪一時半會也追不上來,此處離我舊友居所還有些路程,你若累了,不妨先進車裏休息。”

阿醜躊躇了下,點點頭,入到車廂裏時又回頭望了一眼,心想:這人可比紅蓮可靠多啦。

想起那個有些傻氣、似乎總要她照顧的義弟,心裏莫名一疼,翻來覆去地又想:紅蓮一心想記起自己是誰,若他知道自己失憶前是這樣一個氣度大方的人物,定會歡喜萬分。隻是……受了那樣的傷,他卻像沒事一樣,莫非真如重竹所說,這人是天人嗎?唉,我這樣想好生古怪,像是把他和紅蓮當成了兩個人似的,可這人分明不像紅蓮……

心裏惦著這些事,不知不覺便開始打起盹來,直至聽見有人在耳邊喚她:“阿醜姑娘、阿醜姑娘!”她猛一睜眼,身遭已是一片沉黑。

馬車的簾子掀著,露出與她同行的男子溫和帶笑的麵容,從他身後映來些許桔紅燈光。

“阿醜姑娘,咱們已到了,下來吧。”

阿醜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爬下車來,見他們似乎置身於一處沉寂山穀,四周影影幢幢的看不真切,唯一的亮光便來自車前候著他們的兩個女童手中提的桔紅紗燈。

她又困又乏,也顧不得猜測這是哪兒,隻惴惴地跟在男子身後,隨兩個女童走上一條兩邊都是柱子的過道。

突聽一陣哄聲大笑,“清賜小友,咱們已有多久沒見了?你難得來此一趟,怎會弄得如此狼狽?”隻見過道那頭轉出一個紅袍大漢,虯眉圓眼,須發盡張,腮邊的髯須也盡是紅色的,隻是一張嘴尖突,與他粗獷的五官極不相符。

清賜端端正正作個揖,微笑道:“星君取笑了,此事說來話長,隻怪小可修行不夠,實在慚愧得很。”

“不急不急,下人通報之時,我已將前因後果推出了大概,待老夫把那隻不知死活的惱人蟲豸料理了,咱們再慢慢敘舊。說來今晚我的客人可不止你一個,且等我賣個關子,哈哈!”

“如此便有勞星君了。”清賜說著,回頭看一眼茫然睜著雙目的阿醜,“阿醜姑娘,我瞧你也累得緊,不如先歇一晚,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她腦子也實在是一片混濁,於是點點頭,隨一個女童到了一間小室內,外衣都沒褪便倒頭睡下了。半夢半醒之間,突聽外頭一聲嘹亮雞鳴,她驚醒過來,見屋內仍是一片沉黑,離天明尚早,於是安心合眼昏昏沉沉地又睡去了。

再睜眼時天已大亮,她記起自個是睡在陌生人家,忙翻身下榻,眼邊瞄見屋內一角立著個人影,心裏又是一驚。定睛細看,那人卻是昨夜領她過來的青衣女童,不過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卻垂眼斂袖在屋角不起眼的地方靜靜站著,似已等待了了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