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最不堪,人世苦楚(1 / 3)

妾心不在君(浮世眾生係列)(霜降)

前言

如果按照計劃,這兩個月偶正在寫的應該是篇現代文,而不是這個故事。

不過,在花了將近十天時間查找資料兼培養感覺,又花了半個月對著電腦發呆卻隻能完成不到十分之一的進度,眼看又要陷入卡文的慘狀後,偶當機立斷,把手上的現代稿丟在坑裏,重新開了這篇文。

事情證明偶還是很有勇氣的,因為這篇文,剛好與上上上一篇我卡了半年才完成的故事是同一係列……然後雖然拖拖拉拉,偶還是以勉強算是正常的速度完成了(沒有卡住萬歲)。

額,其實這個故事單獨成文也行,之所以放在係列裏是因為偶對上一個故事裏兩個配角到不行的人物有些興趣,總覺得要是將他們配對貌似也不錯。不過,因為那兩個配角的個性實在太米愛了,沒法支持偶給他們編完一個幾萬字故事,所以隻是當作背景來寫,然後因處理得太背景,以至於偶寫完後回頭再看,覺得其實斬掉頭尾來看這個故事反而還明白些……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作繭自縛”吧……

緣起 水自流,落花岑寂

他總是看見那個寂寞的女人。

京城的春花開了,夏樹繁了,秋葉紅,冬雪飄,她的園子卻沒有絲毫變化,就連倚在亭邊的人似乎也不曾移動半分。

去年歲末,他奉師命離京,見她是那般姿勢,今年回京,她仍是與印象中毫無二致的姿勢,削肩微倚,半睜的鳳眸神情渺遠地凝望著煙波浮嫋的湖麵,纖指有時把一枚閑棋,時而拈一團紅餌,心思總並不在其上。

這時等在她身邊的人,不管是侍候一旁的使女,還是像他這樣的訪客,統卻隻覺自個的身影薄淡極致,淡得全沒了聲息,入不了她的眼。整個園子便隻因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直透出了遼蕩天地的寂寞,寂寞得每一個走進去的人都要忍不住地深深歎一口氣。

他記得初次拜訪這個女子時,她是矜容尊貴的縉王妃,他是當朝國師門下弟子,因皇上篤信道教,各親王也同受恩澤,每逢節令便有國師高徒上門行醮驅邪祈福,若煉得了什麼好丹藥,宮裏也會派人賜他們一份。

他那時在師門裏剛有些資輩,便被差去縉王府走動,與縉王妃一照麵,彼此的眸光都不覺閃動。

他一眼就看她並非常人。

是什麼呢?執拂塵的手指微動,卻忍住了沒去掐算她的來曆。師尊讓他下凡曆練,除少數必要時,不得隨意幹涉凡塵宿命。何況她的身上並沒有傷過人的煞氣,便連妖氣也是若有若無,再淡些,就真與人類無異了。

縉王妃定定看他,似乎也察出了他的不尋常,隻是以她那樣微薄的道行,想也探不出他的真正出身。彼此皆非人,隻是論起修行深淺,恐怕他一翻掌便能收了她。饒是如此,那雙眼裏並無半分疑懼,她隻是淺淺淡淡地“嗬”了一聲,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一句話,便心照不宣地默認了彼此的偽裝。

他們默契地互不過問,隻是每次見到她時,他總會生出些許好奇,不明白她要做這樣一個清冷寂寞的王妃是為了什麼?

不知她是否也在暗自揣測他,隻是從那樣疏離漠視的應對中並看不出來。如果他身上是與她同類的妖氣的話,興許還有深交的可能,隻是頂著道士的身份,世間妖魅見了他都要防上三分,少有能好好說上幾句話的。

年複一年,她做她的尊貴王妃,他當他的修行道士,一年裏頭需要見麵的次數並不多。期間聽過一些閑言碎語,說是縉王一心輔政,倒冷落了家裏的嬌妻,也因此王府裏的大小事務都是王妃一手掌管的,下人們鮮少提起王爺,卻對這個女主子又敬又畏。

他上王府設醮,照例要拜見王妃,她見了他,不問別人,總不鹹不淡地提一句:“國師可好?”他起初以為是沒話找話的寒暄,也隻按禮數簡單應答。提的次數多了,便連他這樣鈍感,也察到了那樣平淡的語氣之後比別人多了一分的關心。

她一個王妃,與國師能有什麼淵源?

其時因國師一人之故,道教盛行,時有道家子弟呼嘯入山林,抓捕些妖物異獸與國師填爐煉丹,長得稀奇些又沒甚妖力的便贈與京城裏的貴婦作為玩物,一時之間凡世異類惶惶,個個自危,無不對天子腳下那國師恨之入骨。隻是任它們在荒陲山林裏咬牙切齒,國師卻在千裏之外的皇城裏照舊煉他的丹,求他的長生,道法也一年比一年深厚。

他拜在國師門下當個跑腿的弟子,不殺生,也不費力氣阻止同門殘虐妖類,,隻是遊走於凡人與妖物之間,作參悟萬物凡心的修行。遭遭遇遇,卻覺得最難懂得的,反而是那些活了許久的非人的心,就連看似愛恨單純的山野小妖有時也會做出令人意外之舉,相形之下,浮華靡醉的京城反而一眼便能看透,不過兩個字,利,與欲而已。

隻這個非人的縉王妃讓他著實參不透底細,總淡淡掛在心上,有些在意。

忽有一年,紫薇帝星在一夜之間退盡光芒,其時他並不在京城,見此異象卻知是有人逆天折了天子命數,隻因他先前見過當今天子,那人的運勢不應這麼快就衰竭的。

因有事纏身,他隔了數月才回到京城,卻已是物是人非——新皇登基,國師失勢,道門零落。

他對這道士的身份本就不放在心上,隻有些感慨,忽地便想起那個總問他“國師可好”的女子。他已不需再為縉王府驅邪祈福了,然而再上門時也沒有人對他多加盤問,府中不似先前那般秩序井然,家丁麵上都有些惶惶,一問,才知王妃病危。

一片慌亂之中,竟沒有人阻止,讓他徑直入了王妃房裏。她的榻下,仍是隻有一個總貼身侍候的使女。

隻需一眼,他便瞧出她魂魄散盡,命在旦夕,如何都救不回了。

她的神誌卻還清醒,見是他,麵上露出古怪神色,道:“我卻沒想到,會是你給我送終。”

他不知說什麼是好,也不知為何要來探這交情薄淺的女子,也許是因為他們皆非人,同樣站在這靡靡凡世之外。想了半天,才開口:“國師他——”

“我知道。”她截斷他,“他的今日,便是我一手造就。”她每說一句,便有一縷灰白死氣從體內冒出,待得說完,隻見周身上下絲絲縷縷,死氣就如地府裏的磷火般幽幽浮進了看不見的虛空。

凡人難見的這景象,他們兩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她也不解釋先前的話,隻望著虛空,眼裏神氣將散不散,“我知你與我們不是一路的,你說,像我這般的,也會有輪回嗎?”

“世間萬物,隻要魂魄不散,便難脫輪回轉世。”

她的眸子已經渙散了,卻仍勉力說著:“若是如此……隻望下輩子能普普通通,做畜生是平凡的畜生,做人……也是平凡的人吧……”

在她無力闔了眼的一瞬間,他終於忍不住出手,觸碰了她將散的記憶,見到了自己疑惑許久、她與國師的過往。

於山林間單純修行的精魅,偶得至寶,又偶然救了個普通道人。他惦著寶貝隨她修行,她因為寂寞依賴漸深,終於凡人不舍凡世,精魅不舍修行,兩相反目,道人偷了至寶將她擊傷,千年修行毀於一旦。

她的記憶便在這時隨著她的魂魄散去了,他緩緩收回手,已知後來事情。

她就這樣拖著妖氣孱弱的殘軀入人世來尋那道人嗎?眼見著傷她的人憑著寶器飛黃騰達,貴至國師,自己卻埋名隱姓做了個冷清王妃,一年一年問著“國師可好”?這是恨?抑或愛?她究竟想要些什麼?

他皺起眉,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明白。

皇上突然駕崩,國師因而失勢潦倒,這一切與這女子的死是脫不了關係了。他無意深查,隻是耳邊仍徘徊著她死前平靜的絕語——下一輩子,要做隻平凡的畜生,做個平凡的人。

不要活得太久,不要成精魅,不要修什麼神仙,懂太多愛恨情仇。

這,也許便是她的意思吧。

那一晚,隻有他和一個低低哭泣的使女見到了她氣息消盡後化回的真身。那使女很忠心,無論她的主子是何物。

因而之後,並沒有人能找到縉王妃的屍身,也沒有人會猜到那個總是倚在園池邊、神情淡淡的女子,並非人。

她……就要死了嗎?

俯趴在冰冷的泥地裏,頭臉硌著薄薄泥塵下的粗糲沙石,一陣一陣的刺疼。

她覺得髒,卻沒有力氣移動。

上次往嘴裏塞東西不知是多少天前的事了,就是那一顆小小的野果,叫她在接下幾日裏腹痛如絞,死去活來,從此不再敢亂吃山果,全靠幾口山泉度日。

能撐到現在,已是不可思議。

可是……也已經不行了吧……

山下很遠的地方有一道粗重黑煙,沒有風,直直地飄入天際,方圓十裏之內都能看得到。

她微動了下呆滯的眼珠,將焦距對準那煙。

它已燃了許多天,整個村子無一活口,她的兄嫂……也在那煙中吧?

真是諷刺,他們為了省些口糧,將她騙給山神,自己卻難逃瘟疫之災。她逃過了疫病,卻不免在山裏活活餓死。

再怎麼掙紮,也逃不過命。

突如其來的荒謬感,想笑,卻連牽動嘴角的力氣也沒了。莫怪她沒法為兄嫂傷心,她也快死了,許許多多平日裏壓抑著的違逆想法都在此刻冒了出來……是他們先騙她的,是他們呀!

連續幾年災荒,地裏收成不好,她知道。

雖然她身體壯實,勉強也可像男人一樣下地幹活,可地裏就是長不出東西,到了這種時候,家裏多餘的人就該頭一個被舍棄,這她也明白。

村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年紀最大未出嫁的姑娘家就隻有她,合該她被獻給山神平災——如果這也算理由的話,也隻能接受了……可是,為什麼要騙她?

這種遭受最親的人背叛的感覺,不想再經曆一次呀!

將實情說了,就算會害怕也好,哪怕用繩子綁了她進山,也好過一回頭,那個陪著自己的人已不見。在深山裏跌跌撞撞了幾日,才明白自己已被拋棄。

那樣心冷的滋味,不想再承受呀!

山神呢?那個說是起怒降災於村人、需有祭品來安撫的山神在哪?她在山裏繞了這麼多日,挨了這麼日,怎不見山神來帶走她?

最後竟讓她找到了來時路,卻見著下頭稀稀拉拉的死人,還有燒死人的黑煙。

那是瘟疫。

她在山崖望了半晌,頭也不回地奔回了山裏頭。就連老天也知道她逃不了,那煙始終直直的,沒往山裏飄。

因為不病死,就餓死。

大家都是死,她更加沒法為騙了自己的兄嫂落一滴淚,隻有些可憐那未滿五歲的小侄兒。

“嚓啦”,草叢裏一聲輕響,她頓一下,視線跟著眼瞳下移,竟在身畔不遠處的一叢青草中,見著兩隻一抽一動的長耳。

兔、兔子……

已趨死灰的濁眼不覺放出光彩,那是對生的渴望。

不知哪來的力氣抬起一腕胡亂摸索,竟給她抓到了一塊鵝卵大小的礫石。

砸得到嗎……她不敢試著舉起石頭,既怕弄出動靜,又怕浪費了凝聚的力氣。

拚死拚活,也隻餘一擊之力了。

這山裏有些小獸,她迷途躑躅時也常見它們蹤跡,隻是太警覺靈敏,她不知該如何捕捉。就如眼前這隻近在咫尺的野兔,能否擊中,也是全無把握。

不管了,左右都是死,好歹放手一搏!

念頭升起,眼中除了那兩隻長耳再無他物,便待將全身餘力聚於手腕間——

“沙!”

像是衣物劃過草叢的聲音,眼前一暗,仿佛有大鳥當空掠過,瞳孔裏的兔影已失了痕跡。

半抬起的臂肘重重沉落在地,石塊立時從無力的五指間滾了出去,她一陣脫力,眼前的景象都扭曲起來,幾乎就要如此魂歸西去。

也隻是短短幾秒的昏眩,她卻像是花了一世來重凝神誌,複又看清眼前的景象。

滴答,滴答。

血,猩紅的血,一滴滴墜於那隻兔子原先蹲伏的草葉之間。與視線平齊之處,隻有髒汙得辨不出顏色的袍角兀自晃動,露出底下隱約的赤足輪廓。

她瞪著那一小攤慢慢滲入泥裏的猩紅液體半晌,視線才吃力地緩緩上移,幾乎要將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樣式特殊的斑駁衣袍,佝僂了背、半張在身前的尖利長爪,散亂在襟前的糾結枯發……然後,是一雙沒有眼白的全黑眸子,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的眼睛驀地睜大。

身體已經虛弱得連震驚這種情緒都變得麻木了,叫不出來,隻一動不動地俯趴在地,呆呆望著銜在對方嘴裏的野兔子,仿佛看見一隻兔腿仍在微微抽搐,血珠沿著那人尖細的下頜緩緩滴落……

是人?不,不可能,那張異於常人的麵容,匪夷所思的速度……是了,是山神!

這一念頭湧入腦中,帶來的竟不是恐懼,而是欣喜。她不知道滿心的期盼能否從自己眼裏傳達出來,隻是山神立著盯了她半晌,隨即不感興趣地一撇臉,竟似要走開了。

心一急,濁氣衝喉而出:“等……”聲音嘶啞難聽,是將死之人的徒勞掙紮。正欲離開的赤足頓住了,男子從亂發裏裸露出的尖耳微側,像在聆聽什麼,半晌遲疑地回過頭來,斜斜睨視的妖異眸子瞧不出情緒地望著她。

“等等,山……”他是山神吧?是吧?帶她走,要吃掉也好,留著做新娘子也好,帶她走呀!

她不敢眨眼,死死對著那雙黑眸,生怕一斷開視線他便轉身走了。

“帶我走、帶我走……”他不是要祭品嗎?她就是呀,為何不帶她走?

然後,能不能讓村子裏的人活過來,讓兄嫂活過來,讓小侄子活過來?她恨他們欺騙自己,可是,大家都死了,她一個人又怎麼能活?

為什麼要欺騙,隻要不欺騙她,她也可以認命的……像這樣,任憑山神處置……

逐漸模糊的視野中隻見對方身形微動,她以為他要走,急灼之下意識驀然黑了過去。

“親事?”她抬起頭來,見女人應了一聲,背對著自己攪拌灶上粥。說是粥,卻是水多米少,倒不如叫做稀湯。

“在山那邊的村子,家裏也沒多少錢,可好歹能讓人吃飽。”

她放下手中縫補的衣裳,看看屋角整理農具的男人,他也是背對著她們,不吱聲。小侄兒咬著手指站在灶邊上,邊流口水邊盯著那口鍋。

屋內安靜了半晌,然後她開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