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峰回路轉(1 / 3)

第十一章 峰回路轉

六朝紅粉居波光粼粼的池心水榭上,空氣微微凝固,好似山雨欲來前的征兆。儒雅男子唇邊擰出笑紋,語氣溫和道:“這裏並無旁人,現身一見,或者講出來意,閣下請二選其一。”

隨著空氣中一聲輕微爆裂,灼熱火焰如同紅蓮盛開,絢麗奪目,悠然自得的紅粉居頓成火海。

最後一片花瓣綻放,一道隱約可辨的修長身影佇立紅蓮中心,急劇上升的溫度扭曲著來人形態,豔紅紗衣,雪白皮膚,堪稱美麗的容貌略帶妖異邪佞之感,觀麵相雖非善類,卻著實迷人至極。

陸抉微淡笑道:“赤炎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華美男子攤開手掌,一朵小小紅蓮火焰出現在掌心,跳躍、舞動,一如他麵上笑容,“閑邪飛觀日前曾向五侯府訂貨,指明要你觀棋君子項上人頭,我一直在考慮接還是不接。”

“聽起來像是大筆買賣,在下腦袋有這種價值,深感榮幸。”紅粉居之主思索著打量來客,笑道,“那麼,有結論了嗎?”

熊熊火勢化作利箭若幹,算是回答,“看過你的實力再說。”

陸抉微揚掌拂袖,揮開並不逼命的一招攻擊,目光觸及華麗長鞭,抿唇而笑,“出手便是一步取命的至強殺招,該是我的不幸,還是我的榮幸呢?”言罷右臂抬起,一道銀灰色光芒繞著手腕轉了一圈,握在手中,是一截雕刻成竹節形狀的劍柄;在手中握牢那一刻,隻聽“噌”一聲金屬顫動的微響,劍柄兩頭各自伸出雙色長劍,一藍一紫,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所煉造,顏色十分美麗。

“嗯,看來也沒有保留實力的意思。”金猊淡淡讚歎一句,手腕隨身形同時一轉,帶動長鞭發出第一波攻擊,五根支持湖心亭的柱子齊齊斷裂,亭子頂就這樣飛了出去。

金猊的長鞭柔軟靈活,攻擊方式像太陽一樣熾烈且無所不及;陸抉微沉穩和煦,至柔力道配合至剛武器,將防守和進攻同時兼容於每招每式,一時之間不但沒有落於下風的趨勢,反而遊刃有餘,相交之下還略微輕鬆一些。

金猊突然收鞭,沉聲道:“你,不差。”

陸抉微笑答:“如果不以暗殺者的身份涉足江湖,你的身手足以叫一流高手深表欽佩。”

金猊道:“身手就是身手,何必搞得那麼複雜,跟品行扯上關係!我欣賞一個人的能力,從來不會考慮他的立場!”

陸抉微笑道:“聽口氣,赤炎公子似乎很欣賞在下咯?”

金猊淡淡道:“不錯,至少我能忍耐著跟你坐在一起喝茶。”

陸抉微一指桌上茶具,“機會難得,賞臉嗎?”

金猊略一思索,便撩起長袍下擺搭在膝蓋上,從容入座。

茶香宜人,金猊捏著杯子,鼻翼邊飄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確切來講,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微微凝眉,眼神一挑,但並未多言,就著杯口細細啜飲。

手握壺柄,專注於斟茶的陸抉微,低眉垂眼,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金猊突然移開杯口,道:“我有件事想問你。”

他這般直接,陸抉微也很爽快,“自當效勞。”

金猊道:“我要找一個叫方悅意的女人。”

陸抉微嘴角上揚,笑道:“這恐怕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哦。”

金猊道:“生或死,總有結果。或者你知道什麼,告訴我就行了。”

陸抉微道:“找這個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喲。”

金猊道:“金錢、時間、人脈、耐性,我統統多得是。”

陸抉微道:“我隻再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找她?”

金猊答:“買賣而已。五侯府出的是生意人,既然能收錢買命,隻要有人出得起價,自然也能賣給他人命。”

陸抉微頓一下,淺淺笑道:“可惜閣下要找的人已經死了,這筆生意怕是做不成。”

“哦?”金猊不待主人續添,自己動手往茶杯裏加滿,滿不在意道,“起因、經過、結果,以及參與人手呢?”

陸抉微道:“方悅意已死的結論,在下也是經過推算和耳聞得出,所以詳細情形無法描述。”

金猊奇道:“哈,既非親眼所見,你何以斷定她死了?”

陸抉微雲淡風輕,隨意道:“因為她必須死,否則……”

金猊懶懶接口:“否則怎樣?”

陸抉微放下茶杯,笑道:“否則,就有更多的人要死。”

此言一出,金猊微微眯起雙眼。

年輕公子立在船舷,江風錯身而過,錦裘毛邊翻飛,狹長秀美的眉眼低垂,整個人如同皎潔的月色、瑩潤的雪地,給人以涼而不冷的感覺。

晴空萬裏的雲層中,隱隱約約,有琴聲夾著低吟隨風暗送。

“芭蕉葉上三更雨,人生隻合隨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屏山三五疊,處處飛蝴蝶。正是菊堪看,東籬獨自寒。”

琴聲繼續,而低吟休止,良久,一聲長長的“哎……”傳來,想必在這樣的初春時光,又有失意之人傷懷感歎。

豔紅披紗,華麗俊容,慵懶姿態,斜躺在金玉裝飾的鈿床上,旁邊數名懷抱鼓琴的仆僮伴奏。

良久,年輕公子開口,語調冷冷:“突然現身有什麼指教?沒事就快回你的蓬壺閬苑,在這裏吟詩唱歌,不怕我這畫眉舫汙了貴腳嗎?”

金猊起身坐在榻沿,雙手撐著膝蓋道:“有用的情報,你聽不聽?”

任東籬本欲進船艙,聞言轉身道:“開價吧。”

“開價?”金猊怒上眉頭,“我哪有你想的那麼不堪!”

任東籬道:“難道你不是嗎?”

金猊心知她還為那晚自己火燒廟觀發怒,但是一座破廟,燒便燒了,何況裏麵還沒有人在,值得嗎?

心裏雖然怒,嘴上卻說:“好吧好吧,我這個消息你聽了一定歡喜,算是免費奉送。”說著也不等任東籬開口,他徑自道,“方悅意百分之一百還活著,連陸抉微都承認了!”

任東籬“哦”了一聲,問:“難道你去找過他?”

“然也。”金猊道,“而且說出來你也不信,他同樣會‘海市蜃樓’,前日我在紅粉居與他獨處,那種感覺與你的如出一轍,我決不會記錯——你是不是透露了修煉的法子給他啊?”

任東籬奇道:“怎麼可能?縱使相交再深,也斷不會將如此機密的事情泄露。何況‘浮生六趣’對天賦要求極高,我們兄弟姐妹之中,也隻有我符合修行條件而已。”

金猊諷道:“那你就要反省了!總之姓陸的對我下手,卻不料本公子生就特殊體質,這招不但行不通,還被我套出端倪。”

任東籬輕哼一聲,道:“是啊,真是聞香辨味無敵賽狗鼻。”

金猊怒瞪過去,卻想起重要之事,轉回話題道:“可是聽他口氣,方悅意似乎正處於危險之中,大概是牽涉進什麼不好的事吧。喂,想趕在別人之前找到你娘的話就動作快些,你這艘慢悠悠的破船哪裏夠看,我的蓬壺閬苑日行萬裏,可以免費載客。”

任東籬不言不語,走近羅榻,將金猊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目光古怪。

“任東籬……”

良久,任東籬道:“這算是你心甘情願入贅閑邪家的妥協表現嗎?”

金猊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明白意思後,任東籬已暗掩唇角一笑而過,誰叫這是她正經了那麼多天後,首次開玩笑。

“你——”

任東籬稍嫌不耐地打斷:“還不走?是誰說要載我一程?”

“任、東、籬——好好好,好男不跟女鬥。”為了維持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恢複的輕鬆氣氛,金猊撫撫胸口,暫時將鬱悶壓抑下去,心忖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到你嫁雞隨雞之時……

任東籬雖見他麵露盤算之色,卻無心思量究竟,母親仍活於世,對她來說盡管是個好消息,但其間種種變數,仍然威脅著預期的相認。母親當年隱世的真相,老尼姑如今的去向,陸抉微從何習得海市蜃樓……太多事情需要求證調查。她微微側目,瞥一眼望著別處的金猊,必要時刻,也隻能借助五侯府的勢力行事。

“金猊啊……”

“啥?”

“事先說好,我可是要利用你的,所以你有什麼條件,記得攤開來說清楚,如果合理我會考慮,任東籬不喜歡欠人情。”

金猊恨恨瞪她兩眼。

“我從頭到尾也沒說過免費兩個字,暫時不需要而已,你以為我會客氣嗎?”

任東籬微微一笑,旋身坐在他身側,回頭道:“好,那就去你的蓬壺閬苑參觀一下吧。”

八衣羅榻離地而去,紅袂站在艙口道:“哎,我也想去啊……為什麼最近公子拋下無情畫舸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呢?”

翠綃道:“這次是個轉機呢,就不知天意弄人,要弄到什麼時候。”

紅袂托腮,向往地望著天際深處那一點,“二小姐說公子無心家人,其實我覺得公子比誰都在乎親情,認定的事就不會回頭,哪怕前麵是個坑也跳了再說。”

翠綃笑道:“希望赤炎金猊這個坑,沒跳錯。”

紅袂努努嘴道:“總比觀棋君子要淺多了,摔也摔不死!”

翠綃“哈哈”大笑,道:“要是讓金猊聽見我們這番坑洞論,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哎呀,我竟然有些小期待了。”

二人說笑著進入畫舸,天色正逐漸轉暗,夜將來臨,經過洗滌的塵世,又會迎來怎樣的明天……

吐著血寫的後記

原本就叫《負相思》了,但是因為要寫係列,還是起個能一再沿用的名字吧,於是《海市蜃樓》上榜——總不能叫鏡花水月?!一聽就讓人條件反射地想到天人永隔、黃泉奈何等等詞彙。

都怪我開著Realone隨便放歌聽,結果在起名字的時候聽到這麼一句,“別說愛是海市蜃樓,隻是虛構,愛你是最美的傷口,我的成就,我的所有。”要知道第一感覺是很重要的(當然,懶得想這一要素也占了49%)。

老規矩,拜托別人幫忙給角色人物起名字。自己的水平太爛了,哪些是專業人士起的哪些是自己糊弄的,不知道各位可否一下子感覺出來?(感覺得出就歹勢了……)所以,特此鳴謝起名專家寵物朧。(好像很多篇結尾都要感謝這個感謝那個的,果然沒有別人幫忙我就寫不下去嘛!自爆。)

皆因最近迷上蝴蝶君和公孫月……阿月仔啊……阿月仔啊……飄過,重重砸下,就地一滾抱住腳踝,“月姐姐,我是你的狗……”我不介意大家當這個文是同人(本來就是YY的產物嘛)!結果發現,勇於嚐試雖然是好事,但失敗的幾率占絕大多數,不是每次都那麼好命對上自己擅長的風格,事實就是我好像不太會寫女扮男裝的主角,頭腦發熱地花癡了一把後隻覺得預計中重要的情節都還沒有出來……我錯了(理直氣壯),給我個機會吧,下一篇一定都交代了,不會拖到第三本去的。

附上文中出現之詩詞文出處: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黛眉低。

——《菩薩蠻》作者張先

無窮官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南山尚相送,隻高城人隔。

罨畫園林溪紺碧,算重來、盡成陳跡。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

——《憶少年》作者晁補之

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易經·乾卦》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唐多令》作者吳文英

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製其敵。計定於內,而勢成於外。

——《棋經十三篇》作者張擬

秋風不敢吹,謂是天上香。煙迷金錢夢,露醉木藥妝。

——《曼陀羅花》作者陳與義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踏莎行》作者薑夔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夢遊天姥吟留別》作者李白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往彼此無消息。

——《哀江頭》作者杜甫

芭蕉葉上三更雨,人生隻合隨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屏山三五疊,處處飛蝴蝶。正是菊堪看,東籬獨自寒。

——《菩薩蠻》作者劉辰翁

卷二 盛世煙花

楔子

愛是一場

海市蜃樓的挽歌。

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大。

鋪天蓋地,封山斷河。

那女子就在這樣的夜色裏出現,據說是為了等待一場漫天煙花。

當時範無咎深入天霞峰,埋伏了足足半個月,打算生擒惡名昭著的閑邪王。

沒想到,遇見她。

黑衣襤褸,散發披肩,眼睛明亮得像劃過夜空的流星。

她闖入包圍圈中,令數十名高手起疑,可她尋了塊稍稍平整的山石坐下,靜靜望著天空,瞬間工夫,雪便在身上積了薄薄一層。

閑邪王隨時可能出現,若是被她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生人警醒,大家的埋伏就前功盡棄。

“盛主,讓我去——”

範無咎抬手,止住下屬輕聲詢問。思慮一番,開口道:“再看看。”

夜色深沉時分,漫天鵝毛大雪,勁吹的狂風,數十名高手隱匿行跡、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地盯準那一點。

那人終於來了,踩著厚厚積雪,靴底發出格致咯吱的聲音。

女人不言不語,癡癡望著天空,完全沒有發覺有旁人接近。

男人走到她身旁,站定,道:“姑娘,你占了我的位子啊。”

狂風將她的亂發吹得好似深海裏的藻類,身上衣服接縫處都露出了棉絮,女人慢慢扭過頭,男人微微一怔。

隻聽那女人漫不經心說:“是又如何。”

男人手按錦裘,曲膝盤腿坐在女人身邊的空地上,一同仰望天際。

靜默片刻後,女人站起來要走。

男人道:“姑娘不留著看完嗎?”

女人道:“無關人在,失味。”

男人笑了起來,無聲的笑容,在他眉眼和唇角之間綻開,他說:“姑娘,錯失了這場流星雨,要再等一百零六年。世人芸芸,有幾個能度過一百零六年?”

他又說:“何況,傳聞中的天落帝流漿,更是千載難逢。我與姑娘有緣,希望共襄盛舉。”

女人道:“我說的不是你。”

她這麼說的時候,側過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男人看著她,也笑了,說:“嗯,真可惜,看來這場天外煙花看不成了。”

女人垂下眼簾,又恢複了那種漠然神情,轉身在風雪中慢慢走開去。

她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背後一股氣浪衝來,帶起的風幾乎噎得人無法呼吸。

遠處在風雪中輪廓已經模糊的山巔,竟然轟的一聲,驚天動地地坍塌了一半。

女人禁不住停步,轉身望了一眼,那勁風如刀,硬生生將她的麵頰劃出一道裂口。女人置若罔聞,直直向山間看去,半晌道:“看你也不像容易死的,若真有緣,期待再見吧。”

言罷繼續慢慢向山下行去。

隻是站過的地方,留下了那樣模糊的幾行字,字跡歪曲,像是隻為了讓自己看懂而已。

盛世煙花,煙花盛世,百年鋒芒,共襄盛舉。

第一章 悅意錯

因為恰逢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逸仙酒家今天生意特別紅火。一樓大廳二樓雅居都被範家包下,擠滿了前來應賀的英雄豪傑。

整個鬧市集的客棧也不例外,房間全滿。據說這些還隻是一般程度的客人,身份真正尊貴的,早被直接請到範無咎的“嘉折苑”去了。

“招待不周,請各位海涵。”

領著一群弟子,範無咎穿梭在大堂張張桌椅之間,到底都是些誅魔降敵的功臣,範無咎的為人之道在於公正,生平最重視一視同仁的原則。因此,希望任何人都不被怠慢。

門口傳來小二禮貌的拒絕聲:“請問姑娘,可有請柬嗎?”

“我隻要幾個饅頭。”

“對不住您,今兒起到月末,逸仙被盛主包了,實在對不起,請您別家問問。”

那人道:“你們連幾個饅頭的生意也做不起了麼。”聲音冷冷。

小二一怔,範無咎隨意望去,觸目所及,心頭一動,是她?

披散頭發,一身黑色,隻不過比起寒冬時的穿著,棉衣換成了單衣。

女人也看見了他,刹那間範無咎竟有一絲期待,她還記得我麼?

不管白天黑夜,女人的眼睛總是明亮得藏不住任何陰影。她隻是瞥了範無咎一眼,便繼續望著店小二:“我不想去別家。”

說罷踏入大堂,稍微望瞭望,便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前坐下來。

“這……”小二目光投向掌櫃,卻被範無咎中途攔截,笑道:“領這位姑娘到雅間坐吧,勞煩各位給她移個位子照顧照顧,就說是我的意思。”

掌櫃道:“還不快去!”小二愣一下,急忙照辦,那女人卻不動容,淡淡道:“幾個饅頭而已,買了我就走。”

小二再度望向範無咎,後者不急不徐笑道:“就照這位姑娘吩咐的做吧。”遣了小二後道:“姑娘如肯賞光,這幾個饅頭就讓範某做東可好?”

女人一直垂著眼簾,聽完後抬起來看著他道:“不必。”範無咎正赧然,又聽她道:“不過我走得累了,你若要幫忙,就讓我在這裏坐到吃完。”

範無咎口中道:“那個自然,姑娘請隨意。”心裏暗忖,還真是個特別的人,倒說不上來哪裏特別,隻覺得很少遇到這種人。

饅頭裝在盤子裏送上來,女人將盤子擱在樓梯上,拿一個起來撕著慢慢往嘴裏送。那樣子談不上津津有味,卻也淡定從容,範無咎忽然想起自己年幼,也曾經在修行累了時,靜靜坐在山石上享受幾個饅頭的心情,那時候的目的如此單純,既為果腹,也為休憩,隻要這兩個條件都符合,就不失為令人滿足的一餐。如今雖然具備了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資格,卻身負家國重任,拿得起放不下,難再找回當時溫馨。心中微酸,不由黯然神傷,笑笑說:“這樣真好。”

女人垂著眼簾靜靜咀嚼,頓一下,道:“身處同一地點,同一時刻,一個為了血海深仇,一個為了天外煙花,人哪。”

說罷咽下,又揪一塊塞進口中。

一番言語頗為荒謬,可是範無咎心中卻一片雪亮地清明,淡淡欣甜滲進心底。

方才思疑全屬多餘,她的確還記得那天的事。

範無咎笑了笑道:“姑娘,我叫範無咎,你呢?”

這一句完全撇開任何官腔套話,誠懇真摯,那女人抬了眼,望著他平靜道:“方悅意。”

本想再說些什麼,竟一時詞窮,這時一人從酒家外奔入,叫道:“主人!主人!嘉折苑出事了!”

範無咎別過頭一看,是下屬鄢鴻晝,為人素來沉穩,不知何事能讓他麵露焦色。當下道:“不急,慢慢說。”

鄢鴻晝皺眉急急道:“嘉折苑三十八間客房,被、被血洗了!”

範無咎也是吃了一驚,道:“怎會這樣,可查出是何人所為?”

鄢鴻晝抹了一把汗,道:“根本不用查,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所睹,正是閑邪王!”

範無咎道:“是他!”短短兩個字,擲地有聲。鄢鴻晝瞬間有了定心骨,望著主人問道:“主人,這?”

範無咎道:“我先回去處理,你留在此處,待大家理出頭緒,再趕去嘉折苑,以免人多節外生枝。”

鄢鴻晝道:“是!”

範無咎踏出一步,沒來由突地心生一絲悵然,應著這份失落忍不住側目一望,卻見那樓梯上早已空空如也,人和饅頭都不知所蹤,當下自嘲地淡淡想,從此一別,歲月流轉,她還會記得我麼?

身邊總被諸事纏繞,即使心中有所波動,也要一放、再緩,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範無咎離開逸仙樓,在長街上緩行幾步,微微闔目穩了思緒,再睜眼,縱橫捭闔,氣吞天下的氣勢又重回眼底。

說是血洗,其實未見半滴鮮血,自然更沒有血腥氣味,靜心感受,隻覺正氣淩然的嘉折苑被死亡沉沉包圍。

鄢鴻晝道:“盛主,這可是三錫命?”

範無咎穩住心神,細細查看一番,果斷道:“是。但絕對尚未習至臻境,我們還有機會在他成功練完之前予以重創。”

鄢鴻晝急道:“是啊,等他練成就糟了,武林浩劫在所難免!那我們到哪裏去尋他呢?”

範無咎並未馬上作答,斂眉沉思。

上次在天霞峰,本想搏命一拚斷了這條殺孽,不想中途橫生枝節,還是被他脫逃,自己這方也折損不少捍將,還沒等這邊修生養息、整頓士氣,就被他卷土重來,再度重創正道。

鄢鴻晝見主人遲遲不語,忍不住輕聲催道:“主人?”

“尋找閑邪王之事,就交給我吧。”範無咎淡淡道,見鄢鴻晝麵露難色,似要出聲勸阻,於是阻止道:“你們都有傷在身,而且嘉折苑這裏也需要人手打理,哎……是我害了大家。”

說罷黯然搖一搖頭,道:“先安葬大家吧。”

是夜,範無咎獨自一人坐在嘉折苑涼亭內,靜靜回想著那夜與閑邪王的一戰。

這人,身手厲害得緊,加上心機深沉狡譎,著實難對付,單憑一己之力,即使找出他的藏身之處,即使他正在修煉關鍵不能分心之刻,也無法保證一擊必勝。

想著想著,思緒卻不由自主,仿佛會繞彎似的,轉到那女子身上去了。

範無咎口中輕念:“方悅意。”那些畫麵在心中自動成冊,一頁頁翻過去,曆曆在目。

她是一個隱藏很深的人,而且,所隱藏的內容叫人想要一睹究竟。

“方悅意。”他再次輕聲念了一遍,仿佛確認;然後自言自語,“我們還會再見吧。”

劍尖兒刺破了一朵完整的棲息在枝頭的花朵。花兒立刻在劍氣下碎成了細雪飄零,那模樣看起來虛幻無依。韓錯麵不改色,豎起劍來橫過。一雙深黑如千年古潭的眸子凝視著烏黑發亮的劍身。在他的注視下,黑色的劍身表麵不知怎麼的竟然浮現出幾點殷紅,仿若人血般嬌豔。然後慢慢擴大,大片大片的血色彌漫,蓋去了劍的原色。

“駕馭人之劍,不祥。”淡淡一句評價,身後的鑄劍師麵色微變。

“你的確不是一般鑄劍師傅,”韓錯道,“可惜離我需要的境界仍差太遠。”

那劍師也非凡人,直接道:“你要的是神器天兵,世人莫能滿足。”

韓錯笑道:“我隻是想要一把和我斷掉的佩劍一樣檔次的劍,這也算苛求?”

劍師道:“對於讀書人來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對於劍師來說,神兵利器,一樣可遇不可求。”

韓錯眉眼淡淡一掃,不屑的輕哼聲裏,隨手將劍尖在空中劃個半弧,刺進那鑄劍師所抱的劍鞘之中。

“就看在你不是酒囊飯袋的份上,留你殘命,滾吧。”

深知自己絕非此人對手,劍師不發隻字詞組,抱著嘔心瀝血鑄成的寶劍踉蹌而去。身後,那人長身大笑,是輕蔑也是囂狂。

“碎雪啊,碎雪,除了你,難道世間真的再無配得上本王的利劍?”

韓錯歎一聲,那笑聲的末尾竟帶了幾分淒哀無奈。

韓錯拎起酒壇,仰脖反手一倒,烈酒入口,喉頭一窒,無形中消去幾分惘思。

酒壇碰碎在山石上,竟碰出玲瓏清音,韓錯一怔,那似乎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樂聲,天下間分明沒有任何一種樂器,能夠發出這樣的聲音!

韓錯靜心,正待細聽,那樂曲卻很生硬地中斷了。

這一斷,叫韓錯玩性頓起,心忖道:這個人一定在附近,說什麼也要把他揪出來!

韓錯就是這樣一個人,心裏想的,喜歡的,立時就去做,尤其是在這樣山明水淨,叫人心境開闊的地方。他憑著聲音發出的源頭估摸了一下,斷定是來自身後竹林,當下長身而起,如大鵬輕盈撲入,足尖踩著竹枝騰空而起,一方麵不至於驚擾那人,另一方麵,竹高,易於眺望,來去亦可輕鬆自如。

哪知進入竹林,卻遍尋不著半個人影,韓錯皺了眉頭,尋個開闊處停下,想要再聽一聽那天籟之音的源處以便找尋,那人卻偏偏和他作對一般,再也沒有聲息。

韓錯性子上來,就地盤坐,心道,你不出來,我就一直在這裏耗下去!

這樣想著便這樣做了,也不管自己根本沒有帶打持久戰的食糧與水源,屏氣調息,沉靜心神,漸漸地,耳邊連落葉也能聽見。

轉眼月上中天,那竹林裏也愈發安靜,夜鳥撲翅雙翅的聲音、風吹過竹葉的聲音、遠處溪流潺潺的聲音……均是自然界所造賜,美妙無雙,很難想象還有哪一種樂音可以淩駕其上。

——在今天以前,在幾個時辰以前,韓錯一定會這樣想。

那連樂曲都談不上的一個簡單音符,竟能讓他失魂落魄到如斯地步,餘音繞梁,也不過如此罷。

範無咎行至山腳,本想在茶鋪暫作休整後繼續東行,卻見一人懷抱著長形包裹,沿著蜿蜒山道下來,那茶鋪坐滿了人,隻有曝曬在毛氈棚子外的桌椅尚有空位,那人毫不嫌棄,兀自坐了,店家詢問喝什麼,答一聲茶水便再無聲響。

範無咎對這人起了興趣,他看來對懷中包裹十分寶貝,那包裹長四尺六寸,寬不過雙掌,光是包在外麵的綢緞就已名貴耀眼。

範無咎喊來小二,指一指那人道:“棚中陰涼,你去請那位客人過來坐罷。”

小二點點頭,去轉達了範無咎意思,那人卻很有禮貌地先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意思是好意心領,相邀不必。

範無咎笑一笑,大家看他這身穿戴,便知不是尋常人物,個個敬而遠之,以至於七八張桌子,張張人滿為患,獨他這張隻坐了一人。

那人始終抱著包裹,送上茶水,以右手端了,一飲而盡,拭拭嘴角,掏出銅錢放於桌麵,起身離開——由始至終,包裹未曾離開懷中半分。

範無咎擱下些碎銀子,讓小二迅速包了些現成的吃食帶在身上,循著那人路線跟去。

跟出三裏,這人停步,轉身道:“在下身上並無珍貴物什,兄台何苦緊追不放?”

範無咎笑笑道:“隻是憶起傳說中的一位名人,想要確認一下。”

那人一怔,大概看出他並無惡意,臉色稍緩道:“取笑了,傅某哪裏算得上什麼名人。”

範無咎驚喜道:“如此說來,您真是傅冷石傅前輩?”

傅冷石一生鑄劍,以苛刻聞名,即使瞧不上眼的二等品,亦有無數人爭搶購置。隻是此人潔身自好,從不願意出手任何一把不滿意的劍。

傅冷石仍有三分警惕,淡淡道:“閣下是?”

範無咎禮揖道:“在下範無咎。”

傅冷石眼前一亮,緊繃繃的一張臉上終於露出笑顏,恭敬道:“原來是盛主,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海涵。”

範無咎客氣了幾句,道:“先生懷中莫非是近作,不知範某有沒有這個榮幸睹其鋒芒?”

傅冷石憾然道:“看當然可以,但是隻怕,盛主會失望!”

範無咎訝異道:“這是為何?”

傅冷石長歎一聲,抖開包裹,露出古樸的劍鞘,頓一下,咬牙將劍柄一頭遞向範無咎,口中道:“盛主看了便知!”

範無咎心中詫異,手握劍柄,隻覺寒意透體,心道,光是劍柄就有這等威能,劍身想必更是撼世了。倏然拔出,未及細看,突感渾身一震,一股與之相悖反的熱氣洶湧而來,再凝神時,方才看到劍身上遍布裂痕,立時怔道:“這……”

傅冷石歎道:“實不相瞞,在遇到那人前,我本以為,這是我生平所鑄最成功的一把劍,可是……”

範無咎驚詫得口不能言,他也認為這是一口絕世神兵,試問要什麼樣的功力能夠將它破壞到這等地步?當下急問:“先生所說那人是誰?”

傅冷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那男子麵目俊秀,眉眼囂狂,衣著打扮相當富貴,內功精湛醇厚,他說,‘駕馭人之劍,不祥’,便反手還劍入鞘,我當時隻覺內力受阻,真氣運行不暢,深知此人厲害,加上羞悔難當,這才急急離開,險些衝撞了盛主。”

範無咎越聽,越覺得疑竇重生,心中緩緩浮現那個疑問,這人……莫非是他?

於是委婉道:“我看這人手法很是熟悉,先生可否告知此人下落,我有一事,想尋他來問。”

傅冷石當然知無不言,指了他入山之徑後,又囑咐雲雲,這才告辭離去。

範無咎心中三分執著,三分希望,三分警惕,還有一分暗喜。他是個謹慎的人,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不會及早下定論,就算這次僥幸尋得閑邪王,自己是不是對手還未為可知。

然而機會難得,不前往探詢一番,怎能甘心?於是半刻不停,實時入山。

第二章 玄歌戰

入了夜,林中萬籟俱靜,月上中天,寒入骨髓。

韓錯衣服上逐漸凝了一層露水,卻依然一動不動,他心中堅信那人還在林中,甚至還在附近,他這人向來這樣,認定的事,斷無放棄之理。

露水浸透鬢發,滲入頭皮,使得頭腦越發清醒。韓錯雖然閉著雙眼,卻始終不曾放過四周一絲一毫動靜。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氛圍,使得遠處屏氣凝神觀望大半夜的範無咎不免自問:這人行事真是不合邏輯,詭異得出奇,上次在天霞峰,為了一觀百年難得一見的流星雨,明知有埋伏也孤身前來;這次又是為何,竟在此荒山野地靜坐半宿之久?

以他的功力,也許已經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但不管怎樣,他所專注的都不是盯他的這個人,個中蹊蹺,範無咎認為隻有靜待答案揭曉。

這一等有過去半宿,金星拂曉,再過一時三刻的天便要放亮,範無咎暗忖,若是四周明朗,恐怕不便藏匿,要麼出手要麼悄然遁去,都隻能趁著夜黑風高。可是好不容易機緣巧合地才尋得閑邪王的下落,就這樣輕易放棄,他無論如何也幹不出來。

躊躇之際隻見那男人抬手,接住一片自半空落下的竹葉,在指間一彎。

取物傷人,高手常有類似手法,範無咎立即警醒,沉聲道:“看來還是無法避免。”正待出手,卻聽一聲好似放屁的“卜~”聲發出,悠長持久,說不出地滑稽。範無咎當即傻住。

韓錯將葉子貼在唇邊,試了又試,終於意識到和剛才那聲音相差太遠,怏怏然道:“果然不是這種東西發出來的喏。”沮喪之餘,隨手一彈,看似漫不經心,可方向卻不偏不倚,正是向著範無咎藏匿之所!

竹葉暗藏勁力,看來是有心試探,如果再按兵不動,就隻能被這片竹葉打個窟窿。

範無咎暗運真氣,飽提內元,一記拈花拂葉手輕然卸去勁力,無聲無息揮開。

好不容易化解危機,不遠處卻突然映現火光,聲聲呼喚,驚動了林中棲息的鳥雀,撲棱振翅同時,韓錯長身而立,劍眉一結道:“真是不識相的一群粗人。”

那原來是一群村民,其中一戶的妻子與丈夫爭執後賭氣跑出去,深更半夜黑燈瞎火,那漢子冷靜下來,心急如焚,這才拉上親戚朋友一同上山尋找。

範無咎暗暗一驚,隻覺韓錯周身已經起了莫名寒氣,殺意沸騰,彙聚成流,即使習武之人進入圈中亦非死既傷,何況無辜百姓。

當下不能再猶豫,立即挺身搶出。

那些尋常村戶卻不知其中究竟,隻知道一人橫空躍出,二話不說便朝一個方向抬掌拍去,頓時飛沙走石,聲如雷鳴,看得人個個呆若木雞。

僵持之際,韓錯笑道:“你還是露麵了。”頓一頓,又道:“可是這次你卻是單槍匹馬。”

範無咎道:“如果你對武林的危害不是那麼大,我會非常期待與你單獨切磋武藝,而不是帶人圍攻。”韓錯哈哈大笑一聲,冷冷道:“漂亮話誰都會說,缺德事卻隻有你們自詡正義的家夥幹起來特別理直氣壯。不過我可告訴你,要殺這群人隻在我反掌之間,看你這位英雄俠士救得了幾個。”

範無咎道:“殺他們對你有什麼好處?”

勁風吹得韓錯鬢發紛飛,一張線條分明的臉上帶著漠然笑意:“他們若死了,你不會無動於衷,光這點就能讓我心情舒服一陣子。”

範無咎淡淡道:“如此執著於一件花大工夫下去,卻收效甚微的事情,你根本就是小孩心性。”

韓錯一字一句笑道:“說、對、了。”

言罷彎指發力,指尖彙聚氣流,如同箭矢射向村民群中前排數人。

範無咎也有所準備,雙臂合擊,一邊以一招天羅地網與之抗衡,一邊回頭喝道:“速速離開此處!”

無奈那些人,要麼看得腿軟,要麼頭腦空白,竟是無法反應過來。

韓錯大笑著,起手翻覆,一道接一道的攻擊如同遍天流星,隻聽他笑道:“太遲了,一個也不讓你們走了!”

範無咎心道不妙,若是單對單,他仍可放手一搏,如今除了自顧,還要確保這些人平安無事,實在難如登天。

此時一曲絕妙玄音,仿佛綢緞,一頭係著林中深處,另一頭輕揚著拋入這紛亂戰局。

乍聞奇音,韓錯立刻收手,凝神細聽;範無咎雖然反應不及他快,卻也緊跟著止住手中力道,轉為蓄勢待發。

那是一種很怪異的聲音,不像任何樂器發出,卻集合了世間所有樂器的美妙音色,使人心醉神迷。

然而不止如此,若是靜靜聆聽,心內仍有隱約觸動,隱藏在美景之下的,是極深極深的有如腐葉一般的哀涼。

未待玄音終了,韓錯突然躍出戰團,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範無咎一時錯愕,卻深知如果失去這次機會,往後要再尋得他可就難上加難,於是亦足下使力,緊追不放。

眨眼間,林中便隻剩下那群從生到死再到生,整個過程都搞不清狀況的村民。

二人在竹林中前後飛馳,帶起疾風陣陣,月色忽地明亮起來,映得前方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深幽難測。

韓錯在潭邊山石上停足,心中疑惑,聽那聲音就像是從這裏發出,卻為何不見人影?

正在思忖中,隻聽一人道:“怎麼,你還沒有走?”

聲音淡淡,韓錯定睛望去,挑眉笑道:“原來是你。”頓一頓,又道:“第二次見麵,也算有緣,告訴我你的名字,不過分吧?”

方悅意眉眼微移,淡淡說:“我的名字連我自己也不喜歡,你們為何爭搶著要知道?如果隻是需要一個稱呼方便喊來喊去,隨意給我起個名字即可。”

韓錯一怔,嗬嗬笑道:“說得也是,如果你叫什麼阿花阿妹的,這可如何是好,豈不是殺光風景。”

嘴裏說著,目光四下張望,似在思索,喃喃道:“起名字……起名字,我最不擅長起名字了,我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可是你看,真難聽!”

方悅意微微側頭,道:“什麼名字?”

韓錯哎呀一聲:“你瞧我,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韓錯,錯誤的錯。”

方悅意淡淡道:“這名字並不難聽,隻是有些不合世俗常理,你為何要起這樣的名字?”

韓錯道:“沒什麼,隻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個錯誤。”

方悅意垂下眼簾,漠然將右腿迭到左腿上,尋常人的邋遢姿勢,在她做來卻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韓錯自顧自道:“有人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覺得實在是有夠無聊,這世上多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廢物,所以此話根本是自欺欺人。比如我,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的事。”

方悅意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她不喜說話,因此二人看似交談,其實多半是韓錯在講。

韓錯道:“我也想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是不是壞人做的都是錯,好人做的都是對?那麼如何界定好人和壞人的分別?如果一個好人做了壞事,世人又當如何?”

方悅意道:“當如何?你認為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韓錯笑道:“你聽了我的名字,難道還不明白?”

方悅意道:“我聽他們叫你閑邪王,這是你自己起的麼?”

韓錯道:“那是一個談不上朋友的朋友送的,我覺得還不錯就拿來用,誰想竟比我的名字還要響亮。恐怕知道我叫韓錯的,除了那個談不上朋友的朋友,就是你了。”

方悅意道:“那樣也不錯,你的朋友不喜歡你叫韓錯,所以叫你閑邪王;我比較喜歡韓錯,我以後就那麼叫你吧——你可想到我的稱呼了?”

韓錯搖頭:“我對你的了解還很少,起的名字你一定不喜歡,你不喜歡便不會答應我,那我豈不是很傻?所以還是先了解你吧——你喜歡什麼?”

方悅意別開視線,淡淡望向天際:“我沒什麼喜歡的,你自便吧,我不會不答應。”

韓錯笑了笑,盤腿在山石上坐下,突然道:“我很喜歡我那把佩劍。可它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晚上折斷了。”

方悅意道:“哦,是嗎,那你就叫我你那把佩劍的名字好了。”

韓錯咦道:“你都不問一下那把劍叫什麼?”

方悅意看向他,目光柔和下來,道:“我想不會難聽。”

韓錯也微微一笑,道:“它叫碎雪。”

方悅意沉默良久,終於說道:“……是個好名字。”

範無咎轉過身去,隻覺手心裏一層細密汗珠,不知為何,將二人談話從頭聽到尾,他的心中竟有一種無法宣泄的窒悶感。

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另個男人,竟自作主張送了她一個名字!

這就好像一個烙印,宣布著某種程度的歸屬。

隻聽韓錯又道:“對了,你的樂器呢?”

方悅意道:“沒有。”

韓錯奇道:“沒有樂器,要如何奏曲?”

方悅意神色漠然道:“任何東西,都可以充作樂器。”

這話聽得韓錯和範無咎都不住稱奇,韓錯道:“竟有這種事——是門功夫麼?如何做到的?”

方悅意道:“體質特殊,不是人人都能習得。”

韓錯慨然道:“難怪。對了,我突然有了人生第一件特別想做的事。”

方悅意側目望他,隻聽他道:“我想跟著你,以便時刻聽你奏曲。”

方悅意唇邊泛起淡淡澀笑,道:“如果我知道有人在附近,我絕不會奏。”

韓錯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這曲不是好曲。”

“何為好,何為壞?”

方悅意心中微微一動,望向那男人的目光中,帶了一絲惘然。

韓錯道:“我聽了覺得舒坦得很,如果聽不到,心中便若有所失,這樣迷人動聽,怎能說是壞曲?”

方悅意別開臉道:“叫人欲罷不能,糾纏不休,就是它壞的原因。”

韓錯卻大笑道:“欲罷不能,不罷就是!糾纏不休,那就廝守終生!端看這人有沒有這個能耐。我偏偏喜歡聽你的曲子,你若奏,我便一定要聽!”

方悅意深深盯住他道:“即使任何代價?”

韓錯慢慢道:“任何代價。”

付出任何代價,隻為聽你一曲玄歌。

接下來的數天,韓錯一直不放棄使她重燃奏曲的念頭,無奈方悅意言出必行,而且她也一直給人“但凡決定了什麼事都無法更改”的感覺。

“要怎樣你才肯再奏一次當時的那曲子?”

“我說了,有人在就絕不可能。”

“可是這裏這麼安靜。”

方悅意看了韓錯一眼,韓錯笑道:“你可以不把我當人呀。再說閉氣屏息的功夫我還是會的,保證你完全察覺不到。那樣你是不是就肯吹了?”

方悅意轉過頭去望著別處,簡單答道:“不。”

韓錯無奈笑道:“為什麼你這樣固執?不過一支曲子而已。”

熏風撩起她些許淩亂發絲,拂過浮腫的雙眼。韓錯忽而道:“是不喜?還是不敢?”

方悅意也不言語,徑自站了起來,走出兩步,卻又回頭,淡淡說:“我說的不是你。”

“啊……是嗎。”韓錯摸了一下眉角,笑道,“原來是我誤會了。話說回來,那位仁兄你也跟了我們這麼些時日,總不會一絲目的都沒有,相殺還是有所求,多少該給個交代吧。”

要在閑邪王這樣的高手身後隱匿自己全部氣息,若是一時半會自然不成問題,但數日下來,他有所察覺也是預料之中。範無咎略為遲疑便信步而出,兩人一左一右,一個背對一個麵對,這種見麵方式不得不讓他有一絲怪異感覺,一時不知該怎樣開口。

方悅意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麵上眼中也都看不出什麼相識的跡象。隻淡淡一瞥,便又轉過頭去望著深潭。

說到底範無咎在意的不過就是她的反應,見此神色心中微涼,卻仍要故作謙和,道:“方姑娘,幾日不見,久違了。”

這種問候詞句、口氣,傻瓜也該聽出二人略有淵源,但韓錯置若罔聞,隻道:“我還道是誰,原來是你,怎麼還纏著我不放,是不是想為嘉折苑那些爪牙討公道啊?”

範無咎見方悅意沒有搭理意思,當下淡淡苦笑,轉向韓錯道:“那你是承認了?”

韓錯斜靠著一塊大石頭,嗬嗬笑道:“人就是我殺的,有本事便來要說法吧。等打發了你,我還要想法子聽曲呢。你在這裏,她都不肯再奏一次。”

範無咎饒是修養極好的人,也有些慍色:“閣下身負三十八條人命,還能如此灑脫,真不負了閑邪王之名。”

韓錯道:“唷唷唷,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死了三十八個人而已,這些人哪個沒有在圍攻我時出過力?既談不上無辜,我殺他們,他們還覺得冤屈不成!”

範無咎道:“好吧,在你看來他們是因為功夫不濟,才會命喪你手,怪不得他人咯?”

韓錯道:“就是這樣沒錯。”

範無咎道:“照你的邏輯推算,你若命喪我手,便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了?”

韓錯笑道:“你總算想通了一次。”

範無咎道:“那麼今夜我約你一戰,你不會不答應吧?”

韓錯嘖嘖道:“喔,你都那麼認真下戰書了,本王自當奉陪。碎雪,你來做裁判,看看是我專做壞事錯事的韓錯贏,還是這個聽名字就好似從來不會犯錯的範無咎勝。”

方悅意扭頭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回去同時淡淡道:“好。”

月光如水,給二人身上都鍍了一層淡銀,方悅意背靠大樹,取了個隨意的姿勢安坐,目光卻是瞧著頭頂樹葉,看也不看那兩人一眼。

那韓錯眼中此刻亦隻有範無咎身影,而範無咎亦然,二人可說是棋逢敵手,誰也沒有掉以輕心。

範無咎沉喝一聲,先發製人。按他的性子,其實並非急於求成之輩,但閑邪王的身上變數眾多,不亦久戰、更不亦藏招。

韓錯淡淡一笑,將左手負於身後,竟想以單手化解攻勢。如此自負,令範無咎眉頭微微一皺。

“這種程度隻夠試探的——你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沒有練成三錫命,對不對?”

韓錯笑道,“那好,我告訴你,我——還——沒——有——練——成——啦!想要取我命,現在是最後機會!”二人交戰,近在咫尺,唇邊笑容清晰可見,若單隻是為了說給範無咎聽見又何必這樣大聲,目光觸及表情無動於衷的方悅意,範無咎隻覺一股無名怒火從心底升起,於是沉聲道:“閑邪王,不,韓錯,我也要奉勸你一句,今天若不出全力一搏,你休想全身而退!”

韓錯大笑著格開範無咎一記風掌,依然是未出雙手應戰:“終於認真啦,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前些日子你帶著三十八條走狗,也僅是傷我皮肉,何況今天單槍匹馬,還是為自己擔心的好!”

範無咎嘴角微擰,吟著一抹冷笑。他沒有說,那天他若不是為了替弟子療傷,隻餘四成內力,也不至於令到大家無功而返。

這個原因,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一直壓在心上,讓他深感愧疚,如今,他要一力承擔當日放過這男人所引發的罪業。

他必須要。

範無咎提掌蘊氣,凝聚十成內力,彙川納海,蓄勢一擊。

你要跟我玩出其不意,很好,我就讓你措手不及。

這時,隻聽一旁方悅意淡淡說了聲:“小心。”

很顯然是說給韓錯聽的。雖是一副漫不經心樣子,但是範無咎相信,她比誰都更心明眼亮。

少少兩個字,像利刃給龐大的攻勢開了個小小口子,真氣頓時一瀉千裏。

耳畔,忽然聽到她輕輕歎氣。

良久,方悅意起身道:“我在這裏會妨礙你們,我走了。”

“不要啊!”搶出聲的是韓錯,“你要是跑掉了怎麼辦,我說過要一直跟著你,聽你吹曲!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沒關係,你再稍等片刻就好,我不玩了,不玩了啦!立刻就了結這家夥!”

範無咎聽他滿嘴胡言亂語,小孩子口吻,哭笑不得。

方悅意拍拍襟擺,神色冰冷:“那你就了結你的吧,我不會走很快,若你能在三招之內殺了他,還有追上我的希望。”

“三招!”韓錯大叫,“這還叫不會走很快,碎雪你是用飛的嗎?”

然而下一刻他又揮揮袖子道:“好吧,三招就三招,你可不能賴皮喔,三招之後,我去找你!”

方悅意已經邁出步子,忽而回頭,淡然笑道:“三招之後能來找我的,還不一定是你。”

說罷目光瞥過範無咎,下一刻便徒留背影。

“好吧,姓範的,既然碎雪這麼說,我不想再優哉遊哉的陪你玩了,你明白否?”

韓錯伸出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輕輕吹口氣,撣了撣袖口灰塵,神色怡然道。“三招,你開始計數吧!”範無咎目光一滯,下一秒卻突地安靜下來,透出深不見底的幽寒。

“沒聽方姑娘說嗎,三招之後去找她的,還不一定是你。”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冷冷的霜意以及氣流,包圍了他。

行至竹林邊緣,身後一聲巨響,震天撼地。

她沒有停下腳步,仍是不急不徐地走著,因為答案已經深烙心底。

不會有人追上來,一個也沒有。追隨她的人不少,但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她身後的路上。

海市蜃樓,迷亂人心的幻影。美妙玄音,虛糜假象,為何總教世人莫名深陷,難以抗拒?

這次也不會例外。

山風作手,梳理鬢發,方悅意在一片帶著腥味的潮濕氣息中站住。

深深吸一口氣,整個肺都是涼的。胸腔裏充斥著這種既令人清醒、又同時陷入深深惶然的感覺,不堪回憶卻又拒絕不了的往事……與現實糾纏著,重現於身後那片戰場。

三招的時限早已過去,再往前一步,就是另一邊世界,另一個開始。

可是為何,為何……無法邁出這最後一步!

方悅意抬手輕握住一株長竹,指間摩挲過竹枝關節。粗糙的觸感仿佛一隻鉤子,將她的心緒往回拉扯。

天上的明月和那晚一樣圓好。隻是因為當時躲避不及,被一捧鮮血汙了她的眼睛,於是那輪紅月便隨之深深深深印在了記憶中,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曾看過這樣皎潔溫潤的月色。

方悅意轉過身,循著來時的路慢慢走回去。

第三章 此生約

青山碧水,竹林中升起嫋嫋炊煙,觸目所見,皆是一派祥和跡象。

方悅意折了兩片芭蕉葉,所能尋到的瓜果都一股腦堆在葉中。野蔬無法生吃,於是用細枝串了架到篝火上,突地又想起入山前曾在城內購置吃食,當下掏出懷中紙包,將隨身攜帶的幾個饅頭也一同串起烤了。

真氣運行全身幾大周天,神誌重回軀體的範無咎睜開眼,第一景便是那微屈著半蹲在水潭邊的背影。此地靠近瀑布,霧氣濕重,加上疾風陣陣,生火極為困難,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法子保住那堆篝火持續不滅。

嘩啦一聲,潭裏突然水花飛濺,好像有什麼巨大魚類躍出似的。方悅意眼皮都不抬一下,隻伸手一擋,頓時仿若銅牆鐵壁,水星半點也未撲到火堆上。

“呼……”韓錯浮出水麵,目光落到那些食物上,立刻嚷嚷起來,“什麼啊,怎能沒有葷食!喏,拿去!”說罷一揚手,幾條活魚朝方悅意兜頭飛去,後者任它們掉在石坑撲騰,慢條斯理將細枝上的野蔬饅頭翻轉幾遍,這才著手收拾那些魚。

韓錯起身,濕答答地爬上方悅意坐蹲的大石塊,然而大約是水中石麵遍生青苔,太過滑膩,一時沒有站穩,踉蹌了下,眼看就要毫無形象地跌回潭中,方悅意一手按住撲騰的大魚,一手穩穩鉗住韓錯手腕,將他拉至身邊。

“謝啦!”雖然免於跌回去泡冷水,但跌在她身邊,同樣談不上優雅就是。韓錯一句話說完立即將臉埋下,以毫無防備的姿勢趴在石上不動彈了。

方悅意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死魚,略略洗了洗手,將韓錯胳膊架到肩上扶往洞崖,韓錯既不反抗也未開口,範無咎這才確信他確實是昏過去了。

昨天一役,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傷,他之前有所保留,韓錯同樣功力精進,二人霎時間同出殺手,竟是互不相讓,平分秋色,若有第三人在場,饒是之前嘉折苑那三十八位高手,也有可能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當時目睹韓錯先行倒在麵前,依著自己的謹慎和韓錯狡詐的性情,本該確定一下真偽再行下招,然而情況緊迫,唯恐錯失擊殺這個魔頭的最後機會,範無咎無暇多想,拚著一絲餘力和神智靠近,心下也做好了被反擊的準備,就算魚死網破,也要劈他這一掌。

誰料一隻手攀上肘彎,力道輕柔,本不足以牽製他就此一搏的決心,可是在觸及那隻手的主人後,範無咎便再度經曆了那種熟悉又無奈的情況:所有積蓄起來的力道猶如洪水決堤,杳然泄之無蹤。

一念之差,先機盡失。

範無咎闔上雙目靜靜在心底歎了口氣。事至如今,雖然愧對枉死的英靈,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再找機會。

他並未留意到,從頭到尾,自己竟絲毫沒有怪罪方悅意的意思。

方悅意將韓錯靠在他對麵的石壁上,轉而再去對付那些魚。起身時帶起的微風令範無咎思緒逐漸凝聚,焦點就在對麵。

雖然內力隻恢複兩成,可是依照韓錯這無力還擊的現況,就算普通人也能得手吧。範無咎手掌微動,卻又垂下來。

趁人之危的事情,他始終是做不來啊!就算勉強擊出這一掌,也是心虛理虧得厲害。範無咎心中苦笑,不由暗諷自己迂腐過分,眼前之人明明是傷人奪命的魔鬼,動輒血流成河,怎能以仁義相待,與小奸小惡一視同仁?!

時間在五指開開合合之間流失,直到方悅意捧了蕉葉蹲下,一一擺開,範無咎心知因為自己的猶豫,又失去一次機會,雖然不舍也隻得作罷,微微歎道:“多謝姑娘。”便取了蔬果細細嚼食,卻始終不碰香氣撲鼻的魚肉。

方悅意說:“你怎麼不吃魚?”

範無咎本想諏個理由糊弄過去,然而不知怎的,好像在她麵前就是說不了慌似的,苦笑道:“因為這魚的來曆令範某不齒。範某是個太過堅持原則的人,當然也許範某的原則,在姑娘看來很可笑。

方悅意淡淡說:“沒什麼可笑的,你討厭他,不吃他的東西也是情理之中。”

範無咎心生一絲怡然,方悅意又道:“可是你要在短時間內恢複體力,與他相殺,沒有葷食,卻是很勉強的。”

範無咎沉寂一秒,抬眼道:“姑娘覺得,我靠他捕來的食物養好身子,再反過來殺了他,是理所當然麼?”

方悅意道:“自然循環不比天理倫常,命定的事,未必合乎情止乎理,你有你的目的,隻要認為這個目的是對的,為何不能不惜一切去達成它?”

“何況,”她說,“我相信換成是他,為了殺掉你,甚至會搶你的食物吃。”

那副情景範無咎都可以自行想象出來,明明是殘酷的事情,卻讓他忍俊不禁起來:“姑娘說得是,可是……姑娘你就原諒範某的迂腐吧。”

他堅持不碰烤魚,方悅意也不再勉強,兀自拿了果子。範無咎眼神略移,微詫道:“姑娘為何也不吃葷食?”

方悅意道:“我不喜歡。也毋須恢複體力。”

範無咎喔一聲,揪了一塊饅頭下來放入口中。嚼了數下突然似有所悟,這饅頭……莫不是前幾日,自己在酒棧裏賣給她人情時買下的那些?

時間上,的確是吻合的……範無咎咀嚼速度慢下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這幾個饅頭的來曆對自己來說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值得這樣細細推敲。若真是那樣……唇邊漾出一絲淺笑,那日,自己還在為錦衣玉食的生活抱憾,不曾想這麼快,上天就又賜予了他懷著滿心寧靜品嚐粗茶淡飯的契機。

方悅意全然無察,三兩下解決這餐便遠遠走開去,往轟鳴聲不絕於耳的瀑布邊上一坐,專注地盯準了某處,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憩。

範無咎凝神聚氣,運功療傷,再睜開眼時,方悅意依然在不遠處,仿佛幾個時辰不曾挪動。他暗想,真是個特別的女子,相處越久這感覺便越強烈。她似乎有太多的秘密,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光陰,積蓄多深的情誼,才能有略微窺探個大概的資格。

神遊之際舉目一瞥,對麵空空如也,範無咎神經一緊,本該靠在洞壁的韓錯不知所蹤。

——在自己毫無防備的療養時。

即是說,他也被對方放過了至少一次嗎?

範無咎心緒複雜,舉目望去,奇怪的是,剛才全然不見人影的韓錯已在他恍神時出現在方悅意身旁,半靠半躺在石壁上,神情慵懶地說著什麼。

瀑布太嘈雜,內容無法聽清,範無咎瞟一眼天色,估摸是黃昏時分,於是起身踱出,走近二人時,隻聽韓錯懶懶道:“如果能聽到你吹曲,我康複速度會比現下快至少三倍。”

方悅意未答先笑,是那種淡然卻分明寫著拒絕的笑意。然後望向範無咎,而韓錯也自然而然地閉了嘴,看起來,他已經騷擾了方悅意一個下午。

“多謝姑娘照顧,範某身體已無大礙,如蒙不棄,姑娘願否隨在下下山,讓在下一償厚恩?”

方悅意尚未開口,韓錯便噴笑出來:“真是文諏諏的嘴臉,碎雪,你當真要答應這個偽君子?!”

方悅意淡淡道:“不必,我不算照顧過你們,厚恩更談不上,你自便吧。”

範無咎也微微一笑道:“欠姑娘的這份人情,範某真心希望姑娘有朝一日能來討回,當下要務纏身,不得不就此拜別。”下一刻出口的話卻紮實地令人意外了一回,至少韓錯沒想到他會這有這一手:“不過閑邪王,範某與你的恩怨卻不能就此告一段落,就算功體尚未完全恢複,此戰也在所難免!你若不肯應戰,就休怪範某勝之不武,以自己的方式先下手為強了。”

半晌,韓錯道:“喔,你覺得我輸定了?”

範無咎道:“我不會忌憚你究竟恢複了幾成,也不會前思後想諸多顧慮,範某如今要做的,隻是單純為正道人士雪恥報仇這樣簡單的事。至於報不報得成,那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韓錯微怔三秒,哈哈大笑道:“姓範的,你總算有種了一回。好吧,為了配合你難得的‘有種’……我就約你後半夜山頂一戰。”

範無咎頷首道:“一言為定。”言罷便轉身離去,韓錯的心思就在他轉身的霎那全然轉移到方悅意那裏去,嘴裏道:“哎,碎雪你看,我就要去拚生死了呢,能不能活著回來亦未可知,你就不能滿足我小小的心願一次麼?”

方悅意屈膝,單手托頜淡淡道:“你不會死。”

“你是說我能勝那個偽君子?你居然對我這樣有信心!”韓錯愕然道,神色有幾分毫不掩飾的意外和喜悅,“好,衝著你這句話,我天明時定會回來這裏找你!屆時你無論如何不可以再對我的要求虛與委蛇啊!”

方悅意道:“不吹曲,是為你好。”

“我不管那麼多,你要知道我閑邪王韓錯,鮮少答應人什麼事情,我的承諾可是很尊貴的!”

見方悅意不為所動,韓錯直起上身道:“好吧,不吹就不吹,至少你要讓我看一下,你究竟是用什麼玩意兒當樂器的啊!”

方悅意道:“我說過了,任何東西,都可以當作樂器。”

“你騙我吧?任何東西,鞋子也行?”韓錯腿一抬伸至方悅意麵前,“我不信,除非你當麵奏給我看,喏,就拿這個!”

方悅意目光落到麵前小腿上,繼而移向韓錯臉龐:“若我說聽了會死,你還堅持麼?”

“我不信。”韓錯答得幹脆利落,“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到了要死的時候再說!”

方悅意凝視他片刻,眼睛裏的波光漸漸淡漠下來:“那麼也等你勝了再說罷。”

韓錯坐起,湊近道:“你會在這裏的等我?”

“再說罷。”

“不好,不好不好。”他說,“女人都是口是心非,你的記性又不知道好不好!實在是大大的不好加不妥!得想個法子讓你不得不在這裏等我才行。”

二人單處時,方悅意總是被動地聽他胡攪蠻纏,不嫌麻煩也不感興趣,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情;韓錯明明看得出卻也無甚大反應,就繼續這樣胡說八道下去,一副樂此不疲樂在其中的架勢,方悅意隻當他這次也是說說而已,孰料腰間一麻,周身大穴瞬間被製,頓時癱軟下來,動彈不得。

韓錯一個翻身,臨駕方悅意其上,唇角漪開一抹笑,有條不紊地擲下一個問題。

“男人讓女人心甘情願……也談不上啦,總之不得不糾纏的法子,你知道是什麼嗎?”

方悅意穴道被製,完全處於下風,卻不見分毫驚惶之色,一雙不管何時何境都清澄澈微的眸子淡定望著他,亂發覆於麵頰,竟遮不去眼中神采,仿佛將世間一一不公,早就深諳在心。

韓錯雙手撐在她臉頰兩側,俯身細看,口中說道:“唔,看這副樣子,莫非你早就料到……而且也沒有異議罷?”

邊笑語,邊以手指揩麵,觸感竟比想象的要細嫩幾分。韓錯發出“嗯~”的悠長賞玩聲之際,方悅意靜靜道:“難道以死相脅,你就會放過我麼。”

“……”

“你這樣的男人,普天之下到處都是,而女人自以為是搏命捍衛的貞操,事實上真有那麼重要麼。”

韓錯止了手,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繼續說啊,我喜歡聽。真沒想到會有女人在麵臨失身之際還會振振有詞地分析人生哲理,真是太稀罕了!”

“這個身子你想要就拿去吧,你還是你,而我也不會變成別人。”

韓錯擰了眉頭,伸手拂開她臉上發絲,仔仔細細地,目光一寸一寸掠過那雙唇、鼻翼、眉弓……卻未曾看出絲毫端倪。

“你還真乖……或者說是……怪?”

韓錯嗬嗬笑了兩聲,“掙紮抗拒的女人也好,嬌憨似火的女人也好,沒有哪種是像你這樣,讓男人倒盡胃口,性趣全無的。”

他抬手解開身下之人數處穴道,卻在最後一處停下,麵色微變,嘴角依然吟著笑,道:“差點著了你的道,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會一點反應都沒!”

話音剛落,方悅意隻覺麻痹的身體在半空翻過,撲通一聲,冰冷的潭水自四麵八方包圍過來,浸入口鼻。

動彈不得,隻能僵直地沉下去。

盡管雙眼酸澀難當,她卻不曾闔目半分,隻為那最後一線,投映在潭水裏的餘暉。

扭曲的光如同一匹透明的紗,輕靈地飄動著卷襲過來,耳蝸中回蕩起無數細小的氣泡升向水麵的咕嚕聲,某種破碎的象征。

潭底原來生長著許多墨色水草,難怪看起來深幽黯淡……細長的藻類直直站立,偶爾隨波動搖擺,因為寂寞而顯得充滿了欲望的姿態,仿佛渴望糾纏住落下來的生靈,即使死了,也不讓它浮上水麵重見天日。

葬身潭底,永遠與水草為伴,抬眼便是碧澈天地,這種歸宿並不教她反感。

人之將死,最後一眼所觸及的光景將深深印在睛瞳,不到腐爛不會消散。

……

一隻手割裂了透亮的光紗,穿越過眼底這片海市蜃樓,在腕處收攏。理智讓她拒絕咫尺外的生機,身子卻不由自主隨水波衝力撞向冰冷中唯一溫暖的軀體。

頭頸剛露出水麵,方悅意立即本能地深吸空氣,一口氣尚未抽完便被韓錯唇舌封住。“冷嗎?怕嗎?不甘嗎?”這男人笑道,以低微卻又清晰可聞的音量道,“可惜生死攸關之際,我這種惡棍卻是你的神明。”“……唔……”

沒有留給她絲毫反駁和喘息的餘地,韓錯押著她再度鳧入潭水深處。他就像生於此地的靈物,在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去運展自如,難以想象竟是前日與人大戰後的重傷之人。

“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已經走掉咯!”

又浮上水麵時,他自身後抱著方悅意,咬著她耳畔笑道,“呼救的話,或許能聽到些微,那個呆子看來很喜歡你,也不知道你是察覺了裝傻還是全然無知。”

方悅意卻隻是沉默,大約是看出他想玩持久戰,每次返回水麵就隻是吸納吐氣準備迎接下一次深潛而已。

“哈哈,”韓錯鼻尖擦過她後頸,調笑道,“洗也洗得差不多了,上岸吧!”

言罷輕盈一躍,穩穩落於潭邊山石,方悅意無所依傍,隻能狼狽地摔趴其上,又因青苔叢生,摔下不算,還依慣性滑了下去。

韓錯抬腳踏住她半邊濕發,止住下滑趨勢,俯身笑道:“唷唷,才洗幹淨,怎麼就又弄髒了!”

此時天已全黑,餘暉不再。方悅意閉上眼,耳畔徒留山風呼嘯而過。眼中再無那一直凝視自己的清明視線,韓錯一時起了錯覺,正待細察,隻聽她靜靜說:“在你一生之中,見過最美的景象是什麼?”

尋常問題,卻在猶如灰燼一樣的回憶中,冒出了點點星火。

韓錯轉眸,低笑道:

“可惜,在我一生之中,並不曾見過任何美好的景象。”

方悅意睜眼,有些微訝地望來。那目光似要撞進他心底綿軟之處,韓錯眼神一動,方悅意靜靜笑一下。“是了,你果真從未有過美好回憶。”

她低頭片刻,抬眼說:“對於一般人來說,曾經哪怕絲毫的幸福,都會在我手中轉成夢魘……你倒真是個幸運的人。海市蜃樓……大概對你無效罷。”

被挑起興致,韓錯手下力道微鬆,放了她道:“海市蜃樓,那是何物?”

方悅意目光飄過山巒盡頭,直抵天際,口中輕輕唱了幾句詩:“秋風不敢吹,謂是天上香。煙迷金錢夢,露醉木藥妝。”

水霧愈發濃了。轟鳴聲鋪天蓋地,仿佛要把這方寸天地淹沒。韓錯垂下眼,訝異地發現身下那人洗去鉛華和塵灰、不著任何點綴的麵龐,竟是超越了世俗意義地美豔動人。

韓錯彎起嘴角,盈盈道:“……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來自何方,在我麵前,你就是碎雪,代替我的佩劍,注定要和我韓錯糾纏不清的女人。”粗布衣衫在話語中發出撕裂聲,光滑似雪的肌膚也就此一覽無餘。

他笑道:“實話告訴你說,我的三錫命尚未練成,而姓範的更不是飯桶,半夜這場可謂名副其實的生死戰,我雖然向來不喜歡,卻也不會窩囊跑掉,所以,至少讓我一夜風流~才不會折本。”

方悅意目如寒星,不動不語,隻定定看著他。

“要怪就隻能怪你選在這時候送上門來。”韓錯歎道,“若你生就一副醜陋模樣,我倒了胃口,便也罷了!要怪還是隻能怪你,偏偏這樣美豔,這樣合我心意,你說,這是不是上天注定?”

他一邊說,一邊拉開衣襟,露出精瘦胸膛,“哈,席天幕地,別有風味呢。”

韓錯嘻嘻哈哈感歎一番,慢慢低頭,聲音也沉靜下來說:“碎雪……我答應你,若能全身而退,我會去找你。若不能,你也不要把我忘了,好不好?”

依然是孩子脾性的話,三分溫柔,七分恬淡。方悅意眼中淡漠稍有融意,這等細微跡象,韓錯卻一絲一毫也沒放過,笑一笑繼續道:“若我死了,你能否在次年此時,到這山中奏一次那曲子給我聽?”

方悅意靜靜望著他說:“……你不會死。”

韓錯笑著看她,突地俯下身來,唇落額際,一路綿延。

方悅意闔目,機械地由著他去發動這場戰役,去做這侵略者,韓錯並不管她,探入舌尖同時仍在粘膩地念著給她起的名字:“碎雪、碎雪……”自以為是地,一廂情願地,沉溺而不願自拔。

她驚異自己心底竟還能分泌出幾絲暖意,來回應這侵略過程中所剩無幾的柔情。這一幕為何似曾相識、如此熟撚……男人的唇,胸膛,挾帶霸道的溫柔,幾時曾近在咫尺地宣判著她的歸屬的誓言?

……

“花兒,長大了你要作我的新娘子,讓我用大紅花轎娶你過門。我誰人都不要,誰人都不愛,隻要你叫一聲‘小竹子’,哪怕遠在天邊,我也能刺溜一聲竄過去……”

……

“竄過去,手裏拿著花兒,給你戴在頭上……”

……

“小竹子啊……”

冷冷的月光,清凜徹骨的水霧,一聲呼喚自口中飄然溢出,她輕輕眨了眨眼。睫毛在臉上刷出一片淡淡的水痕。

“小竹子……”

待到回過神來,恍惚覺得手指似乎可以運動自如,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

方悅意慢慢坐起,四下瞥望。身上蓋著綽綽閃動的疊影,身旁卻空無一人。一堆篝火代替那人,在不遠處嗶嗶剝剝兀自燃燒,一切仿若黃梁夢醒,輕描淡寫得理所當然。

連下了十三天陰雨,初七時,天氣終於開始轉好。

清晨,婢女橘兒推開門,驚呼了一聲:“盛主,您,您怎麼起來了!”慌忙放下手中銅盆過去伺候。

範無咎抬手阻止,勉強笑一下道:“不礙事,這下躺得太久,得出去透透氣才好。”

“可是……”橘兒為難道,“夫人千叮萬囑,讓您起碼歇到初十呢。”

提到妻子,範無咎眼神溫柔下來道:“夫人也是關心則亂,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忙去吧。”

橘兒抬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男主人麵色,點點頭:“是。”

範無咎在桌邊坐下,雖然並不渴,仍是下意識取了一隻杯子握在手裏。休養這幾日來,他一邊欣慰自己已經替成千上百枉死的英靈報仇雪恨,一邊思縈著另一件耿耿於懷之事。

他來的時候,僅著一件薄衣,而且裸露的臂上猶有抓痕——細而深的紅痕,像是女子指甲所留。

當時自己滿心想著決戰,卻疏忽得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那樣的魔頭身邊……想到她孤身一個女子可能遭遇的不測,範無咎胸中一陣翻絞,似乎犯下的過錯,比那惡貫滿盈的閑邪王還要罪無可赦。

那紅痕映在眼底,仿佛火星點燃炸藥,轟的一聲就在腦海中爆裂開來。

這男人,當真?!當真——

令他更為驚怒的卻是那韓錯的火上澆油,笑容閑適好像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範無咎,不管此戰結果如何,你,至少已輸了我一樣東西。”

他無暇多想,隻是戰、戰、戰,不願喘息,不顧一切,韓錯倒也生生接下,漸露疲態,二人拚至極限時,鄢鴻晝帶人趕到。範無咎隻記得自己最後一絲意識充滿了韓錯斷斷續續的大笑……再睜眼,鄢鴻晝迫不及待向他稟上喜訊,因眾人圍剿及時,韓錯作惡多端,最終斃命於疏情崖。

他冷靜地、詳細地聽完全部過程,隻開口下了一道指示。

找到她。

眼下已經過去三月有餘,氣候早是酷熱難當。範無咎思緒回到麵前,輕歎一聲拎起青玉瓷壺,往杯中注了半盞涼茶。

正要飲下,一隻手突然伸來捂住杯沿,有人笑盈盈道:“這茶隔了夜,橘兒尚來不及撤換。”

聽聲音就知是夫人顏笑茹。“隔夜茶水而已,又不是穿腸毒藥。”

“不好的東西吃多了,便成了穿腸毒藥!”

顏笑茹手一揚,半盞茶水便飛散出去,在地上開了一朵潑辣的花兒。

範無咎哭笑不得,隻能由她去了。折騰一番,換上溫熱新茶,顏笑茹這才開開心心地催促他飲下。

“你呀~便是練武之人也該多躺些日子,可知那天真是嚇死我了!”

顏笑茹又開始了她的每日一念,範無咎笑而聽完,道:“是了,是了,可是總得有人去做。否則此事不結,大家又怎能睡得安穩?”

“知道你偉大啦!”

顏笑茹嗔怪道,忽然伸出兩根指頭:“有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範無咎笑道:“既然都是好消息,先說哪個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啦!”顏笑茹皺眉道,“程度不同嘛,有一個隻能使人寬慰,另一個卻可以讓相公你狂喜。”

範無咎反手扣杯入盤,眉眼一抬:“哦?”

非是他感情淡漠,隻是第一,自小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第二,這新婚不久的小妻子,實在是有著太深的一驚一乍的功力,總是把芝麻大點的小事無限擴大,末了還讓他在收拾殘局之餘苦笑一下。

“那,要先聽哪一個?”

顏笑茹挽了相公臂膀,湊近笑道。

“笑茹你喜歡先說哪個,就哪個吧。”

已知他是這樣無趣的人,顏笑茹也沒有繼續為難:“好吧。那先說一個普通開心的好消息哦——你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我要找的——方姑娘她有消息了?”

範無咎原先還在觀察瓷壺上的花紋,突然一個激醒,直直望向妻子。

“是呀是呀,你看你,高興成這樣。”顏笑茹笑道,“要是知道第二個消息,還不直挺挺的驚暈過去!”

範無咎一把抓了妻子手腕,神色半笑半驚道:“她在何處?是否仍留在此地暫居?”

顏笑茹笑道:“嗯,她就在附近,隻是深居簡出,可能一個月才會出來采買東西,不然以咱們的人力,早就找到啦。”

範無咎按了桌子,一邊站起一邊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她。”

“相公你急什麼,方姑娘又不會跑掉!”

顏笑茹看著丈夫在屋子裏像要見公婆的媳婦一樣跑來跑去,不作他想,隻是忍俊不禁:“等你身子好透了,我自然會陪你去酬謝她的啦。”

範無咎轉身笑道:“你有所不知,方姑娘習慣了四處漂泊的生活,如果不趕緊,她隨時都可能離開,到時候再要尋得可就難了。”

顏笑茹托腮笑道:“相公放心,我知道方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怠慢不得,接到消息時立刻就差人拜訪啦,你身體不便,現在去了恐怕也會失禮人前啊。”

“你已經差人去了?”範無咎轉身轉到一半,又擰了眉回頭問,“這可不好,她性子偏靜,素來是不喜打擾的……總之還是我親自去一趟比較穩妥,反正不會有什麼意外,笑茹你若不放心,我叫鴻晝帶些人跟在身邊隨護即是。”

言罷人已沒影。

“這人……”顏笑茹語塞,須臾無奈笑道,“滴水之恩記得這樣清楚——真是個耿直性子!”

笑完,突又覺得失落,哎,這個呆子,最重要的好消息偏偏漏了聽呢!

馬車穿街過市,直直朝目的地行去。範無咎不時撩起布簾向外張望,若不是頭次登門不知道具體地址,他早已撇下這一幹隨從自行前往。

範無咎按耐住滿心惶急,將沿途路線一一記在心間。

出了三道城門,四野漸漸趨於開闊。鄉間小路綿延入山,山腰升起嫋嫋炊煙。範無咎嘴角吟笑,心忖道,果然像是她會喜歡呆的地方。

正想著,馬車咯吱一聲,緩緩止住,範無咎撩起門簾,鄢鴻晝探手來接,口中道:“盛主,就是這兒了。”深恐這樣的陣勢會使她不悅,範無咎輕輕推開下屬手臂:“我自己去,你們守在這裏則可。”

“可是……”

“方姑娘是我救命恩人,難道還會對我有什麼不利麼?”範無咎笑道,“你們這些人,練功練到連這樣簡單的彎兒也不會拐。”

鄢鴻晝赧然道:“鴻晝不才,隻是夫人叮囑過了,一定要貼身保護盛主。”他頓一下,語氣誠懇道,“盛主,要知道您對咱們來說,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您不為自己,也要為大家珍重不是?”

範無咎生性本就隨和溫潤,此際更是被鄢鴻晝一席話說得無從反駁,於是淡笑道:“那麼就守在門外吧,總不至於我和方姑娘談話,你們也要從旁聽證?”

鄢鴻晝道:“屬下不敢。”

舉手輕叩門扉同時,範無咎抬眼打量房子外表。陳年老屋,卻修補得當,裂縫處都被細細抹過了,顏色較原來的土質嶄新許多。

門微啟,卻不見應門的人,範無咎抬手止住鄢鴻晝推門的動作,輕輕踏入。

一個聲音說:“你來了啊。”

“嗯?”範無咎意外道,“姑娘,你怎知範某要來?”略一思忖,想到夫人笑茹說過已差人前來拜訪,她必然猜到自己自當緊隨其後,於是笑道:“對了,家仆沒有衝撞得罪姑娘的地方吧?”

時值晌午,光線從窗格中透入,落在桌上,鋪出一副莫名絢麗的圖畫。她背對範無咎,靜靜看著畫中玄機。

闊別三月,本以為對她的念想會隨著時間逐漸轉淡,然而再度相見時,他才發現這份情愫非但沒有消弭分毫,甚至就連她未曾束發的背影都已到了令自己心醉夢迷的地步。

“沒有,”方悅意靜靜道,“算起來時間差不多,你也該到了。”

範無咎近前,方悅意默默轉了臉來望著他。她的頭發雖然沒有挽髻,卻梳得極為齊整,露出白瓷一般光潔的額頭和猶如寒星的雙目。雙頰未著脂粉,透出與生俱來的莫名冷豔,攝魂勾魄。

這張臉……若是像大多數女子一樣梳妝起來,將是一副怎樣顛倒眾生的魅惑姿態。

範無咎目光隨那頭青絲垂落兩肩。方悅意道:“那夜,你跟他戰了?”

“是。他……”

想問他對你做了什麼,卻無從開口,範無咎略一遲疑,方悅意又接著問自己的問題:“你贏了?”

“是。”

方悅意眼簾微垂,須臾又抬起:“那麼,他死了?”

“……嗯。”

“唔。”

不管怎樣她的反應都是淡淡,窺探不到蛛絲馬跡,範無咎又無法直截了當獲知自己想要的問題答案,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半晌,方悅意又問:“他是怎樣死的?”

“他……”範無咎思緒微亂,想起那日混戰場麵,也許牽動了還未痊愈的舊傷,喉嚨中悶哼一聲,方悅意抬眼看他幾下,淡淡道:“你坐下。”

範無咎哦了一聲,道:“謝謝姑娘。”他生性可說到了迂板的程度,進門這麼久,方悅意沒讓他坐,竟是這樣一直站著。

方悅意倒杯茶,就在範無咎伸手握住時,兩指按在他脈門上。一股柔和勁力隨著柔滑觸感傳遞過來,看那手指,細長輕巧,白皙柔軟,是那些成日裏擺弄樂器的樂師們極力嗬護也到不了的程度。

方悅意鬆開他,靜靜說:“你傷了肺腑。”

範無咎苦笑歎道:“是。”

方悅意道:“內力損耗極重,如今恐怕隻及原來的十分之一。”

範無咎淡淡笑道:“還活著,已是萬幸。”

乍聞此言,方悅意眉梢微抬,黑如點墨的眸子定定看住他。

“你這麼想?”

“……在下並不癡迷於武學,失去了也就失去了,至少以此為代價鏟除了閑邪王這個第一勁敵,值得。”

方悅意道:“我聽他們叫你盛主,你不是很重要的領袖嗎?”

“這……”範無咎苦笑道,“是出身的關係罷,範某家乃望族,又師承德高望重的恩師,所以,名副其實的‘前人栽樹我乘涼’,其實以範某自身的修為,並不足以當此重任,而且……”

他頓一下,聲音靜柔道:“太容易心軟,不相信這江湖能殘酷到那地步;太不願意麵對殺戮,染上滿手血腥。家父恩師都說我是文人的性子,投錯了胎,來到武林世家。”

方悅意靜靜說:“但你仍修得蓋世內功,武學已致臻境。這不是強逼就能做到的事。”

範無咎道:“那是因為範某曾立誓,要親力守護重視的人。恨歸恨,但沒有能力,在這世上確實什麼也作不成。範某還算好,家境優越,朋友成群,試想那些孤苦無依的人,要怎樣平和度日?”

方悅意微微闔了眼眸,淡然道:“你不是嫉惡如仇的十二梵天淨火,對世間罪人隻有殺無赦一判;也不像漠視倫常的五侯府,有自成一統的善惡理念,你單憑這樣簡單天真的理由,就去涉足武林紛爭,注定要敗。”

範無咎手握粗瓷茶杯,冷茶的溫度投射在心裏,卻是一片醒神淨肺的沁涼感覺。含一口,茶液在唇齒之中流連,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甘美曖昧。

“若是有一天,範某敗了,隻要留得殘命在,就會選一片這樣的淺林,耕一畝薄田,鑿一口井,蓋三間茅屋,忙時揮汗如雨下,閑時坐看風雲起,哈。”

方悅意望著他,那目光清徹凜冽,卻又混雜幾絲柔和憧憬。

範無咎也定定迎視,聲音輕軟。“就像,就像……姑娘你現在所過的生活。”

她笑了起來,嘴角上揚,目光由澈寒的冰泉轉成了一片輕薄縹緲的紗。既虛無,又真實,難以言喻地微妙。

“我所過的生活?”

她又笑了笑。

看著她的笑容,範無咎喉嚨不由一澀,啞然道:“姑娘,你短期內是否還會逗留此地?”

方悅意垂眸不經意道:“也許吧。”

“若不嫌棄可否移居家邸?範某也好盡地主之宜,一償恩情。”

以自己淺薄的了解,範無咎預料她根本不會答應,那一說也隻是出於客套,誰想她沉默片刻卻點了頭道:“好。”

錯愕之餘,範無咎不能不說是喜出望外:“姑娘真的願意隨範某回去?”

方悅意道:“是。”

管它什麼理由,範無咎此時已無心追究。一邊壓製湧上喉頭的咳嗽一邊推開門吩咐鄢鴻晝道:“鴻晝,你先行回去告訴夫人,著人收拾琉璃軒。方姑娘晚些要住進去……快去,不得有誤!”

鄢鴻晝擔心主人身體,可是又逆不過態度強硬的範無咎,當下隻得叮囑兩句,這才小心翼翼地飛奔而去。

第四章 豔伏簫

琉璃軒可說是整個範苑別林最為僻靜的園子,是僻靜,卻不偏僻,鬧中取靜自成一格,範無咎想,依著方悅意的性子,也隻有這處福地入得了眼了罷。

先前鄢鴻晝來稟報時,顏笑茹從他的描述中,推測丈夫極其重視那姓方的女子,也受了影響,一邊吩咐人手腳俐落地收拾,一邊在布置上親力親為,一麵鏡子都要東挪西擺,又是風水又是光線,唯恐錯了哪個細節,正在躊躇之間,突然聽得有人入內通傳說:“盛主回來了。”顏笑茹是個急性子,當下顧不得許多,立刻抽身往外跑,卻不想在那門檻被絆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個實打實,臂膀突然被一隻手挽住,一個聲音沉然道:“夫人小心。”

“哎唷,哎唷,嚇死我了!”顏笑茹一手撫胸,一手扶欄,抬眼一望,正是鄢鴻晝。“多虧鴻晝你扶住我,不然……不然……”

鄢鴻晝咧開嘴笑一下:“夫人金枝玉葉,自當珍重。若是摔著碰著,盛主少不得擔心。”

顏笑茹“嗯”一聲,語調乖巧,突地想起丈夫已回的事實,裙子一拎:“我得趕緊……”腿抬起來時見鄢鴻晝炯炯目光望著自己,吐吐舌頭腳落地:“是了是了,我慢慢走。”

下得台階,顏笑茹心中不由疑惑,總覺得鴻晝近來有些奇怪,有時候還是那麼忠厚憨直,有時候又突地好似換了個人一般,說話做事有別於常,雖然他為人一貫穩重,此際卻多了些許……些許……能令人心跳加速的魄力……哎,閑事休想,還是趕緊迎接貴客才是,莫讓範家在人前失了禮數。

遠遠的隔著一個池子,便看見範無咎領著個黑衣女子自折橋慢慢行來。天色漸暮,顏笑茹看不清楚那女子容貌,隻覺她一舉一動間,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魅,仿佛被無形的氣流包圍,悄然無聲間足可令人窒息。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以那人為中心點,四周蔓延著無窮無盡的煞氣……顏笑茹怔立當場,她因為身體關係,很多需要內力輔助的功夫無法修行,但對一些修煉邪術、包藏禍心、品行不端的陰謀家,卻是極敏感的。這女人,難道……

範無咎微微笑著,與方悅意邊說邊行至近前,見到妻子,突然神色一變,扶住她道:“笑茹,你怎樣了?”

“啊……?”顏笑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右手抓著衣服襟口,映在範無咎瞳仁裏的臉色溢出一片惶懼,“沒,沒事……”

“身子不適麼,要回房歇息一下麼?”

“我沒事。”顏笑茹穩住心神,望向丈夫身後女子,那女子眉眼淡淡,也不行禮,隻說了句:“範夫人,你好。”

“方姑娘,”顏笑茹喃喃說了句,這才露出盈盈笑意道,“讓你見笑了。”

方悅意凝視她眉間半晌,淡淡道:“夫人,你身體抱恙。”

“啊,是有一點。”

方悅意頷首,轉而向範無咎道:“恭喜你。”

這下輪到範無咎愕然:“恭喜……我?”

方悅意道:“你妻子有了身孕,但母體虛弱,要好生照顧著。”

“……啊?!”發出這聲的除了範無咎還有顏笑茹,後者一臉驚異:“方姑娘,你,你會醫術?”

“你的醫術怎的這樣厲害,看一眼便知道?!”顏笑茹嘖嘖稱奇,而範無咎則是整個驚了:“笑茹,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什麼。”顏笑茹立即將那種不祥的煞氣忘到腳後跟去了,神色嬌嗔道,“你這個傻相公,就快要當爹了,還這樣一驚一乍的!一點都不穩重。”

“這……我……”不知是驚喜過度還是無所適從,範無咎一時之間真的傻掉了。

掌燈時分,範無咎又來到琉璃軒。

方悅意坐在桌旁,就著一點燈豆沉思,見他推門進來,語氣平靜道:“夫人安好麼。”

“沒什麼事的,謝謝姑娘掛礙。”

方悅意不喜身旁有生人,什麼仆從傭人一概用不著,範無咎之前便考慮到這點,將人全都撤了,至於需求方麵,一天過來三趟看看即可。這三趟,他早已下定決心,要親力親為。

說到底,還是珍惜這與她相處的機會罷。

“姑娘,你是怎樣看出拙荊……有了身孕的?”範無咎語氣帶著淡淡喜悅,又有幾分將為人父的不適應,“姑娘真的精通醫術?”什麼醫術能夠厲害到這種程度?從見麵到給出結論,她就隻看了一眼喏。

“我不懂醫術。”方悅意道,“她有身孕的事,也不能算是‘看’出來的。”

“那……”方悅意說話總是隻說半截,範無咎真正想知道的具體原因她卻毫無娓娓道來的意思。罷了,範無咎正想轉移話題,卻聽方悅意道:“我所習的武功很奇特,不能與人頻繁接觸,希望你幫我保守秘密。我隻會逗留很短的一段時間,等事情結束,我自會離開,到時候不便告別,若哪天不見了,你也不必意外。”

一番話說得自然之極,卻教範無咎覺得心底空落,又無法表露,隻能輕輕應了她。

方悅意又說:“我不想讓人找到我,這才打擾你。那個人消息非常靈通,所以你不必對我太過客氣,弄得人盡皆知,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是你府中新收的婢女好了。”

一個婢女的去留都不會引人注意,範無咎也答應了。隻在最後懷著一絲希望問:“方姑娘,你大概逗留多久?總要給範某一個略盡綿力,報答恩情的機會罷。”

方悅意抬眸看他,靜靜笑了笑:“你已經報答過我了,現在該是我擔心連累你才是。”

“姑娘說什麼連累,太過見外了。”範無咎頓一頓,赧赧道,“也不知是不是範某自作多情,算起來,咱們可說是生死之交了,對……不對?”

方悅意直視著他的眼睛,點一下頭道:“是。”

這一頷首,竟叫範無咎心底泛開層層漣漪。投入湖中的不是石子等重物,而是一片樹葉,無聲飄落,無言蕩滌,那波紋寧靜得叫人溫柔到心疼。

“那就不要再提打擾的話,一切自便就好。”

方悅意目光清徹,如紗縹緲。範無咎驚覺她的容貌竟是令人乍看驚豔,看久沉溺,越看越不忍移開視線地美麗絕倫。

難怪她不願好好裝扮,總是一襲黑襖,任何點綴加諸此身,將引來多少紅塵是非,可想而知!

隻是美歸美,為何給人感覺這樣虛無……一如鏡花水月般寂寞,探手入湖,碰觸便碎……無論如何也抓它不住。

範無咎像著了魔一樣,竟自伸出手去,朝著方悅意的麵頰——似要輕撫這鏡中花,水中月。

而方悅意也不動不避,目光沉靜,還差數寸時,範無咎突地警醒,意識到自己冒犯的動作,不由麵色大窘。

方悅意隻淡淡一笑,拉出他匆促縮回的那隻手,撫平五指,在掌心裏寫了一個字。

範無咎怔怔看她指尖來回起伏,滑過練武之人特有的糙實掌紋,對觸感專注得過久,竟未留意到那究竟是什麼字。認識方悅意以來,他總是神智慢一拍,早已不新鮮。當下又不好意思回頭追問細末,隻能攥了拳掌,好像手心真的有什麼至寶一樣,沉寂片刻,終於無語,呐呐抽身離開。

而靜靜轉過頭,看著他的背影沒入夜色深處的方悅意,目光由始至終都是那樣透澈清冽,一望見底,並且空無一物。

月上中天,萬籟俱靜時分,一道人影穿街入巷,出了城門,越過護城河,直抵一座山莊別苑,未經正門便擅自進入。

入內後不閃不避,直直去往某個方向,似乎對園中布置十分熟悉。

那人暢行無阻來到一座小樓前,嘴角浮起淡而深邃的淺笑。吟笑間抬手,兩扇木門緩緩後退似的開啟,裏頭竟是一座室內花園,假山,湖泊,小橋,浮廊,紗簾,十二顆夜明珠仿佛感應到一樣,逐一亮起,發出朦朧暖光,腳下熱泉汩汩作響,春色無邊,觸目生溫,別有一番洞天。

那人掀起紗簾,在矮腳床邊委身坐下。床上綢緞鋪到地麵,鬆鬆軟軟地打了幾個褶皺,看起來十分舒適。

因為來人帶起的一陣風,紗簾輕輕飄動,此後竟然就飛揚不止,好似四周有氣流一直盤旋不去似的。

而那人的麵目,也就在曼舞飄揚的薄紗間若隱若現。出神之際,雙眼深處如同暗夜鑽石,發出幽暗流連的波光。

連他自己也遲遲沒有意識到,嘴角那抹笑意正在逐漸擴大,擴大,將整個平凡無奇的麵龐,鍍上一層來曆不明的俊逸。

“那種表情並不適合你哦,主公。”

一隻塗了丹蔻的手兒落在男人肩頭,聲音帶笑。女子繞到前方,笑意更濃了:“這張臉配這個表情——主公,奴家可不是故意要看到,別殺奴家滅口呀!”

男人抬手,覆蓋女子擱在肩上的手背,然後就力一拉。女子跌進懷中同時,探手在臉上抹了幾抹,扯下原本麵皮。

“不好意思,忘了取下來,敗壞了你的興致罷?”

女子笑道:“說起來鄢鴻晝也算是個俊朗的男人,隻是,跟主公完全沒有法子可比就是了。”

韓錯不語,隻眯眼加深笑意,捏著麵皮那隻手空出兩根手指,捏了捏女人香軟的臉蛋兒。

“主公最壞了,去勾引人家老婆,卻讓人家下屬背惡名。”女人扭了扭身子,隻著薄紗的雙臂勾住韓錯脖頸:“不過,那個範無咎看起來很不中用的樣子,恐怕大概不像他老婆那麼天真幼稚,容易上鉤啦!主公,皎皎能不能賴賭?”

韓錯就著那個笑容道:“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我的皎皎這樣稀罕珍貴,絕世美豔,根本毋需出馬去對付範無咎那種不懂欣賞的柳下惠。”

名喚皎皎的女子頭一抬,笑道:“那主公的計劃呢?”

“陰差陽錯,歪打正著,總之自有人去執行。”

皎皎眨眨眼,突然拍手大叫:“不好玩不好玩,那豈不是賭不成了!主公,咱們換別的賭可好?”

韓錯依舊一派淡而不宣的寵溺神色:“賭,當然賭,皎皎你說賭什麼?”

皎皎略一思量,眼睛亮道:“主公你搞定範無咎的老婆肯定不在話下,沒什麼好賭的,既然有人替咱們執行計劃的話,不如……就來賭範無咎會不會為那個女人,對結發妻子變心罷!”

韓錯笑眯眯道:“好啊。”

皎皎想一想,補充說:“是那種完全翻臉不認人的變心哦,有一絲顧慮之情,都不能算!”

韓錯仍是那副笑容:“好啊。”一樣的回答,讓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皎皎想了又想,覺得沒什麼遺漏了,這才拍一拍手說:“我賭不會!”

韓錯笑道:“皎皎押了大,那本王隻好押小了,我賭會。”

皎皎扁著嘴道:“主公可要想清楚哦,範無咎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其實就是呆過頭!主公,你不覺得自己輸定了嗎?”

韓錯並未急著答話,兀自低頭解開罩衫的帶子,讓它斜掛肩頭。做完這一切,他又側過臉,歪著腦袋笑盯住坐在腿上的皎皎,以一種分明挑釁的神情。

“主公討厭!”皎皎嬌嗔一聲,抬起環佩叮當的雙手放在那斜搭肩頭的罩衫衣襟上,順著衫邊慢慢滑下,滑過若隱若現的胸口,凸凹有致的腹肌,在腰線處急轉方向滑到身後,忽然一掀自己裙紗下擺,輕柔的紗像蟬翼,像蝴蝶,像冬天的飛雪一樣飄起來,她跨過韓錯腰際,衣衫下擺落定,溫溫柔柔地覆蓋住曲線曼妙的身軀……在急劇狂舞的紗簾中,發出了淺斷不歇的低吟聲。

休整了一夜,才覺得那股戾氣退下不少。

她是很容易受到感染的體質,現在有孕在身,相較之從前,想必更加孱弱了幾分。顏笑茹看一眼空蕩蕩的身旁,丈夫素有早起習慣,此刻恐怕在莊子裏哪個角落默練功夫吧。

自己是不是也該抽空去拜訪一下昨天入住的那位女客,看看她的需求或是……來曆?

顏笑茹思忖著起身,慵懶地招呼侍婢近前梳妝。

拾掇完後擔心空手拜訪不好,又命廚房準備了一些清淡小食讓婢女提著,打算以一起進膳的名義和方悅意邊吃邊聊。

廚房先送來了一次,顏笑茹嫌它油膩,不太滿意,又讓廚子重做,如此折騰下來竟已過了午膳時間,雖不盡如人意,卻沒有工夫再準備了。顏笑茹沉著臉,婢女一邊將盤碟裝進食盒一邊笑道:“夫人這是怎麼了,方姑娘隻是個客人,豈有嫌棄夫人好意的道理?”

顏笑茹一想也對,她向來不挑食物,到底是從哪兒感染的這吹毛求疵的毛病?

緩步來到琉璃軒的水榭前,桓梁上白紗輕舞,平添幾分涼意。顏笑茹笑道:“以前隻覺得琉璃軒偏僻寂寞,現在卻發現它別有靈性呢,等過些時日空出來了,我也來這兒靜養。”婢女忙道是呀是呀,安胎須得安靜的地方才是。

主仆二人過了水榭和折廊,忽聞一陣悠揚簫聲,或遠或近,縹緲不定。顏笑茹與婢女對看一眼,放慢腳步輕輕拐過假山,隻見一人靠在走廊柱子上,手持一支劣質短簫,神情專注,不是鄢鴻晝又是誰?

顏笑茹怔了一怔,以前從不見鴻晝吹奏任何樂器,也無心攙合什麼娛悅場合,還以為他五音不全,為人粗莽,誰知竟有如此柔腸。

樂聲驟停,顏笑茹與他目光觸及,心知無法回避,上前笑道:“鴻晝今日倒是頗有雅興。”

鄢鴻晝回禮道:“奉了盛主的意思在此看守琉璃軒,夫人不多多休息,還這樣四處奔波,累著可如何是好?”

顏笑茹奇怪道:“看守?”

“正是,方姑娘不喜打擾,所以府內一切人員等都要摒絕在外。”鄢鴻晝頓一下,看一眼顏笑茹,抱拳歉然道,“夫人,對不住。”

顏笑茹意外道:“連我也不能進去麼?”

“這也是盛主的意思,夫人見諒。”

顏笑茹臉麵上微微有些掛不住,婢女機靈,斥道:“鄢護衛也太不像話了,夫人和盛主的意思不都是一樣麼,又不是外人!”

顏笑茹咳嗽一聲喝住她:“休得胡說,既是無咎吩咐下來的,又豈關鴻晝的事。那我走了,這些小食是我命廚房做的,你交由方姑娘罷,看合不合胃口,有需要但說無妨。”

鄢鴻晝瞥一眼食盒,單手接了,屈身不卑不亢道:“夫人小心,鴻晝有事在身,這就不送了。”

走出琉璃軒,婢女微怒道:“夫人,那位姑娘什麼來頭,盛主竟派一等護衛看顧?夫人金枝玉葉,屈尊來送午膳都不讓見,難道還怕我們害她不成……”

顏笑茹雖是輕輕喝止了她,說些顧左右而言其他的場麵話,心裏想的和這婢女說的卻也差不遠。

方悅意,究竟什麼來頭?

那股難以言喻的戾氣又當如何解釋?

門扉輕響三下,裏頭傳出清淡聲音:“進來吧,沒有鎖。”

鄢鴻晝推門而入,將食盒放在桌上,抬眼望去,她麵朝窗格,一身色調偏灰的黑衣,襯得發絲更加烏亮。

嘴角微揚,鄢鴻晝盡力使自己聲音聽起來恭順:“方姑娘,這是夫人親自送來的午膳。”

“我都聽見了。”方悅意淡淡道。

“打擾姑娘清修。”

鄢鴻晝嘴上說著客氣話,雙眼卻絲毫不移地盯住窗前背影,是在盼她轉身,一睹豔容嗎。

晌午時分,淡金暗光透入,站在窗前的女子如同身披輕紗,一身暗黑被賦予了希望的暖色。

“範無咎說,當日與韓錯戰至兩敗俱傷,是你帶人助了他一臂之力?”

鄢鴻晝答:“職責所在。”

女子回身,曲線曼妙的脖頸露於眼前。

“這樣說來,殺韓錯的人其實是你,不是範無咎?”

鄢鴻晝又答:“盛主與他纏鬥在先,將他拖疲,鴻晝不敢居功。”

方悅意道:“你如何確定他死了?”

鄢鴻晝抬眼:“方姑娘不了解疏情崖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那種天塹之險,人掉下去豈有活命之理?”

方悅意道:“如何確定他掉下去了?”

鄢鴻晝道:“疏情崖壁上遍生青苔,觸手極滑,至於大棵的植物是一株沒有,所以絕不可能攀住什麼;而崖底全是硫磺藥池,融肌化骨,連屍體都找不到。”

方悅意直視他,半晌“哦”一聲,抬手放在食盒把手上,淡淡說:“你去吧。”

鄢鴻晝答應一聲,盡管還想再看她幾眼,最終卻隻是微微一笑,隨手帶上了門。

方悅意目光落在食盒上,片刻,空中再度飄起忽近忽遠的悠揚簫聲,斷斷續續卻不曾完全停下,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

第五章 對敵思

燭光一點微豆,月色清練如洗。

看一眼鋪好的床褥,顏笑茹問拾掇完畢要退下的丫頭:“盛主還在書房麼?”

丫頭答應說是,顏笑茹歎口氣,當即命人掌燈前往:“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身子,我去叫他。”

行至書房附近,隻見前方花園影影綽綽的有人閃過,一晃即逝,顏笑茹起了三分警惕,喝道:“誰?”

自然無人答她。顏笑茹身邊隨行的全是府中女眷,隻有自己略懂武功。這山莊博大,一時半刻若發生什麼事,遇上難纏角色,還真有些遠水不及近火的感覺。

好在下一刻便有巡夜護衛經過,聽說府中出現不明黑影,立即表態要四下搜查,顏笑茹唯恐是自己眼花,隻說了些“小心便是”的話,匆匆離去。

剛踏進書房,見著了範無咎伏案的樣子,還未及開口說話,便聽到有人高喊著一路奔來:“有刺客!有刺客啊!”

範無咎倏然抬頭,顏笑茹失色道:“果然是……”那喊著有刺客的人的聲音直直傳來:“大家快跟我去,刺客不止一人,切不可讓他們逃脫!”

“無咎——”顏笑茹甫一開口,立刻被丈夫推進房內:“呆在裏麵別出來!”

“你——”顏笑茹語塞,“你要去哪裏”這句話,根本沒機會喊出口,丈夫身影已經沒入夜色深處。

混亂中夾了雜亂無章的聲音此起彼伏:“是閑邪王的餘黨!大家撐住——”範無咎扯住一人喝問:“在哪裏發現刺客的?”

那人瞪大眼睛,見是盛主,鬆了口氣道:“在琉璃軒附近!賊人見那裏人少,防備鬆散,全都撤過去了……”一席話畢,隻見範無咎臉色陰沉,拂袖便追。

越近琉璃軒,喊殺聲越盛,範無咎怒容乍現,翻手幾掌拍入混戰中的人群,山莊子弟見主人來到,士氣大盛,勇猛殺敵,隻道是與主人並肩作戰,卻不想範無咎幾個起落來到水榭前方,直接去拍那琉璃軒的門扉:“方姑娘,你沒事吧?”

裏頭不聲不響,範無咎麵色微變:“悅意——你答我啊!裏頭是否有歹人侵入?”他最擔心的莫過於閑邪王的餘孽衝進去脅持了她,救,勢必顧慮甚多,損失慘重,犧牲的人要置於何地?不救,自己更是萬萬做不到的!

說到底,在他私心裏,方悅意的命早已不知不覺間重於一切,隻是立場教他無法直視罷了。

悅意啊,悅意,你千萬不要有好歹!範無咎拍門不止,預備再無反應就強行衝入。

麵臨生死考驗的又何止方悅意一人?另一邊,顏笑茹的情況也是危如累卵。

女子笑魘如花,完全不似死神所有的陰霾鬼魅:“盛主夫人,夜半打擾,皎皎失禮了。”又道:“可是夫人您的丈夫害皎皎失了心上人,夫人你說皎皎是不是也該以彼之力、還施彼身呢?”後半句,語氣忽然無限哀憐淒怨。

顏笑茹微微後退,這名喚作皎皎的女子渾身散發出的,正是前幾日自方悅意那裏感覺到的戾氣,隻是強過她百倍千倍罷了。

身為人妻,而且丈夫又是萬人敬仰的盛主,顏笑茹怎麼也不會給他丟臉,當下強自鎮定道:“閑邪王作惡多端,是罪有應得,你們邪門歪道相差不遠,早晚會下去陪他!”

“哈哈哈哈——”皎皎笑得花枝亂顫,“伶牙俐齒,真是伶牙俐齒啊。範無咎大概就是看中你這一點罷!否則既不能打,又無才幹,長得還不算貌美,又是憑什麼做盛主夫人呢?”說罷身影一晃,顏笑茹還沒看清,她已欺身上前,製住顏笑茹雙臂,一字一頓道:“像你這種什麼都沒有,運氣卻好過世間太多女人的賤貨,是皎皎最最喜歡殺的類型!”話音未落,已提掌拍下。

“啊——”顏笑茹麵露惶色,連高喊的力氣都流失殆盡,那一掌卻遲遲沒有拍落。非但如此,耳畔還傳來一聲低低的痛呼。

她試探著睜眼,隻見皎皎掌懸半空,麵容扭曲。肘部被人牢牢鉗住,正是鄢鴻晝。

“鴻晝……”

“提不上台麵的妖女,也妄敢近夫人的身!”一聲沉喝,那名叫皎皎的女子身軀有如斷線風箏,被擊出門外。

皎皎捂肩,口角溢紅冷笑:“哼,鄢鴻晝,你最好小心以後的每一日!”

“夫人可安好?”

眼下危機解除,鄢鴻晝半轉身,單膝跪地,顏笑茹驚魂未定,卻不受控製地在心底生出一絲暖意。

這樣關鍵時分,竟是他在我身畔……不是無咎……若沒有他及時出現……

思緒猛地刹住,轉念。

“無咎在哪裏?”

鄢鴻晝頭也不抬:“盛主在琉璃軒殲敵。”

“琉璃軒?”顏笑茹聲音有一絲苦意,“是麼……”

“因為那裏人少僻靜,防備又鬆,所以歹人受阻後全部退向那裏。”

“噢……”顏笑茹淡淡道,“你不是受命在那裏防守的麼?怎麼——”

鄢鴻晝抬頭,遲疑一下道:“本來是留在那裏守衛的,但眼見盛主趕到,心知方姑娘應該安全無憂;府中生力軍又全部集結琉璃軒,夫人你身邊豈不是空無一人?當下趕緊趕來。還好沒有遲一步,否則萬死難辭其咎。”

顏笑茹笑一下,道:“你怎麼會有錯呢?是我不濟,勞煩你兩頭奔忙了。”

“夫人千萬別這麼說。”

說來奇怪,以前的鄢鴻晝,很少與她視線對接,總是匆匆忙忙,一心一意隻將範無咎的命令當作第一要務,決少沉溺於任何娛樂,見了她,恭敬有餘,親切不足。

而此刻他的目光仿佛帶了溫度,每每射來,眸子黑白分明,深邃得緊。五官輪廓並無任何改換,怎麼突然就覺得俊逸許多呢?縱使雙唇緊抿,嘴角弧度並無任何不妥意義地揚起,也能教她心中不安。

情人眼裏出西施?顏笑茹驀地一驚。怎地想起這句話,太詭異了!

“夫人,可要鴻晝送您回去就寢?”

回過神來,鄢鴻晝再度低下頭去,單膝跪地,聲音淡定問道。

“悅意——我這便進去了,如有冒犯請見諒!”

範無咎咬牙,正待推門而入,門扉卻輕輕後退,吱呀一聲,悠長委婉。霎時萬籟俱靜,山莊子弟不解的是這生死關頭,盛主竟還顧忌良多,進入尚需再三請示,這裏頭住的是何等緊要人物!

出來的人卻令他們失望不已。

範無咎定睛一看,麵有歉色道:“對不起,我以為——”

方悅意戴了一頂鬥笠,黑紗覆麵,隻聽麵紗下傳出清淡聲音:“裏麵沒有人,你進去看吧。”

“不了,你沒事就好。”範無咎在她開門那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對她的稱呼由“姑娘”改成了直呼其名,心下赧然,也就無心其他了。

雖然蒙著臉,眾人仍感到她的目光透過黑紗打量在場境況:“這是怎麼了?”

範無咎道:“沒什麼,既然裏頭沒事,你且進去歇著吧,別開門出來就行。”

眾子弟聽得又是一愣,盛主這是怎麼啦,竟然對一個女子這樣溫言軟語。下一刻教他們更愣的一幕發生了,方悅意隻說了一字:“好。”便轉身退入,門緩緩地幹脆地闔上。

有沒搞錯啊,即使身為女流,即使隻是作客,也沒見過袖手旁觀到這等程度的!眾子弟大眼瞪小眼,幾乎沒反應過來這是事實。

範無咎卻覺得再自然不過似的,而且全沒了後顧之憂,沉喝一聲,虎威再現,勇猛程度竟是教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消片刻便將侵入者全數製服。

那一襲黑衣,坐在夜色中的女子,如暗夜之花,寥寥盛開。月光若有靈性,穿窗格入朱戶時目睹這一幕,是否也會更加空靈三分來配合?

門扉吱呀一聲,代表有人進入。她也不回頭,隻是耳畔垂下的珠子輕晃了那麼一下,不知是被風吹起,還是心有所動。

來人徑自走到旁邊,隨意靠窗站了,遮住大半月光,麵容模糊。但那身氣息,卻是誰也代替不了的。

半晌,方悅意輕輕道:“你還是找到這裏來了。”

韓錯凝眸望她,以及她手上一片殘葉,目光上下來回一番,聲音暗啞道:“不是說永不再奏曲的嗎?”

方悅意抬手,衣袖滑下,露出皓雪一樣的手腕。捏在指尖的葉子竟然迅速萎縮,輕輕一搓便如灰散飛。韓錯定睛看完,頗有興味道:“這就是被你拿來當作樂器的下場?還真是夠殘的功夫。”

方悅意道:“放過這家人吧……他們都以為你已死了。”

韓錯慢慢笑開。

“不裝死一下,姓範的怎肯讓我安安生生修煉三錫命?這樣也很好玩呀,他千方百計阻撓我,無非是怕我練成之日,就是他們滅門之時。”

方悅意吟思片刻,道:“如果我助你練成,你是否可以考慮我提出的條件?”

韓錯怔一怔,慢慢歪了脖子看她,突然笑道:“喲嗬嗬,你不助我,我難道就練不成了嗎?”

方悅意又道:“如果我助你提前練成,你是否可以考慮我提出的條件?”此番加了提前二字。韓錯又是一怔。

“你這樣幫姓範的……莫非對他動了凡心?”

他無聲無息欺身上前,涎笑道:“別忘了,與你有肌膚之親的可是我。”

方悅意卻不避開,仍是淡淡望著他:“我要是沒猜錯,三錫命該是一門絕頂邪門的功夫罷?修煉過程極盡苛刻,一旦練成,對修煉者有百利而無一害。”

韓錯來了興致,轉身回到原先呆的位置,抱臂靠窗,抬起下巴道:“繼續說。”

方悅意便又道:“你說過,你是修煉,而不是鑽研,可見這門功夫並非你所創。”

韓錯想一想,道:“算你說對。”

“既有人創出,必有人練過。如此便有跡可循。”

“年代久遠,要怎樣尋?”

方悅意頓一下,低低道:“三錫命,原該寫作‘三賜命’,一賜生,二賜名,三賜死,象征一個人的一生,因為練就之人宛若淩駕凡胎肉骨之上的死神,因此有個別名又叫‘神賜’。”

韓錯依然麵帶笑容看她,語氣卻已淡定下來:“方悅意,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道:“我命人查過你的來曆,卻是毫無所獲。”

方悅意微微垂眸,轉過去望著窗棱,道:“你自然不可能知道。”

韓錯抿唇,似在思考,須臾笑道:“好吧,我考慮你的條件,饒姓範的一家不死,不過你除了要助我練就三錫命之外,還得告訴我你的來曆。”

想一想,又補充:“別想糊弄我。”

方悅意抬眼,眼神一片空明,一如她開始敘述的語氣。

“我本就是一名平凡無奇的農家女子,村中家家戶戶皆重男輕女,我一直到八歲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是一個路過討水喝的文士送了悅意這名字給我,悅意乃花,又名曼陀羅,與世無爭,豔中帶傲。我和家人跟他甚是投緣,就留他住了些日子。有個晚上他在村口樹下吹簫,我聽得癡迷,便去央他教我,他竟問我‘你能聽得見?’

我說能,他躊躇幾日,下了好大決心一般,同意教我,我學得極快,好像天生就會這東西,隻是暫時忘卻了似的。他驚恐起來,連夜逃掉了,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所掌握的這東西竟會改變全村人的命運。

我不以為意,隻當是他有要事待辦,不辭而別,回到家裏便吹奏給家人聽,他們個個聽得如癡如醉不思茶飯,更別提農活,整日纏著我奏曲吹笛,甚至不惜大動幹戈,我察覺到不妙時,全村都陷入了一種癡狂狀態。”

話到此際,方悅意靜默片刻,似乎是留給韓錯想象的餘地。

須臾她抬頭,直麵韓錯道:“原先我的容貌普通、舉止拘泥,而在接觸這種邪術之後,五官外形竟開始悄然發生變化。我極驚懼,卻又覺得這張臉十分自然,實在說不清究竟是後來變成這樣,還是原本就生得如此,隻是在村子裏的那些年,披上了一層掩飾的外皮而已。”

韓錯也聽得怔了,這這,這真是邪門到極點的事情!

“現在,你所看到的這張臉,這個身子,恐怕與當時的方悅意早已大相徑庭。”

韓錯定睛望去,目光帶了三分質疑。無需任何贅飾,眼前這人單憑黑衣,就已透出傾國傾城的韻骨。“難怪姓範的對你如癲如狂——”

韓錯忽然警醒,想起自己當日也聽了她的葉笛,乍聞便難分難舍,誓要找到吹曲之人的那股狂熱,難道自己也……

韓錯強自鎮壓了這番疑思,沉聲道:“你從何得知三錫命?”

方悅意嘴角微彎,道:“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什麼?”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難道自己中招以後竟渾然不覺,問什麼招什麼?傳出去他日後要如何立威!

方悅意道:“這邪術還有一個特點,對緣近之人,便有所感應。”

韓錯心裏翻騰,考慮著究竟是利用她這些特質,還是索性離得遠遠的好。

方悅意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給我答複了麼。”

韓錯垂下眼簾,目光微微一轉,露出笑容:“好啊,饒了姓範的一家性命,自然不成問題。”

方悅意幹幹脆脆道:“好。”竟不要他再三承諾。

韓錯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何要幫姓範的一家?”

方悅意淡淡道:“我不想再看到與那些村民下場類似的事發生在麵前。”

韓錯笑道:“即是說隻要不在你麵前,就可以不必遵守約定了?”方悅意瞥他一眼,韓錯笑笑:“好吧,我知道了。隻要你意思不變,我必不會取姓範的狗命,不過,你也得應承我三件事,這三件事以後待我想到再說。”

方悅意略一思索,答應了他。

夜襲的次日晌午,顏笑茹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再次造訪琉璃軒。雖說這位客人不喜打擾,但是昨晚的事,她作為女主人,應該給人家一個交代才是。

顏笑茹吩咐下去,讓膳房準備了滋養壓驚的湯水,也不要婢仆跟隨,執意獨自前往。過了照壁,遠遠望見鄢鴻晝一人守在門口,倚柱吹簫。

鄢鴻晝見了她,立即停下不吹,恭身行禮,顏笑茹打過招呼,輕笑道:“無咎倒是舍得,將鴻晝你這樣的得力幹將天天放在這裏,不覺得大材小用了點兒麼。”

鄢鴻晝道:“夫人,盛主他正在裏麵,所以……”

顏笑茹“噢”一聲,原以為丈夫一大早是去追捕那些漏網之魚,誰想到……

鄢鴻晝道:“夫人,讓屬下為您通報吧。”說著要入內苑,顏笑茹急急拉住,卻被他過強的力道帶得一跌。鄢鴻晝穩穩扶住她道:“夫人沒事吧?屬下該死。”

“沒……”顏笑茹掙脫開來,赧然道,“是我冒失,不關你的事。無咎必有要事跟方姑娘商談,那,那我就回去了。”說罷轉身走出幾步,又想起手上湯罐,匆忙折回塞給鄢鴻晝,這才臉發熱地跑掉。

韓錯低眸,目光落在瓦罐上,唇角微揚著揭開罐蓋,同時指尖一彈,細如塵灰的粉末飄入,很快便與湯汁融合一體。

方悅意剛說出“告辭”兩個字,範無咎便臉色微變問:“府中可有怠慢之處?”

“並無。”

“我知道昨夜因為防備疏忽,讓姑娘受了驚擾,範某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類似事情!”

方悅意沉默片刻,淡淡道:“我要躲的人已經找到這裏來了,所以沒有留下的必要。”

話語雖輕,擲地有聲。範無咎蹙眉道:“姑娘信不過範某的能力,認為這裏無法保全你的安危?”

“我隻怕連累你們夫妻而已。”

她的行李很是簡單,範無咎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伸手按在她拎著包袱的五指上,堅決道:“你一天有麻煩在身,範某就一天不能讓你離開這裏!”

方悅意瞥一眼覆蓋自己手背上的那隻手掌,目光朝他投來,清澈分明的眸子裏染上一層涼意。

範無咎也覺得所作所為有些逾矩,但掌心所及,沁涼柔滑,怎樣也不願放開。

“你對我的好感,其實都是假象。”方悅意道,拂開了那隻手。

“方姑娘,我範無咎……”他頓一下,一字一句道,“並不是輕易動情的人。但可以保證每份情誼皆無愧於心!”

見他誤解自己意思,方悅意隻能暗自搖頭,但去意更加堅決。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鄢鴻晝的聲音:“盛主,夫人來了。”

範無咎一怔,意識到自己還握著人家的手,心中大窘,趕緊移開,清嗓道:“進來。”

鄢鴻晝提罐入內,道:“夫人適才來過,聽聞盛主跟方姑娘說話,囑屬下將這藥膳送給方姑娘後便走了。”

範無咎微微一笑道:“虧得笑茹有這份心思。”又轉向方悅意,“方姑娘,請不要辜負內子心意,好嗎?”方悅意與他目光對接,自然明白他話中有話。輕歎一聲,接過鄢鴻晝手中甕罐置於桌麵。

範無咎心中略安,笑道:“我還有事,不打擾姑娘了。”拂身便走。

待他遠去,鄢鴻晝臉上帶笑,語氣調侃:“唷,你這個什麼‘秋風不敢吹’真不得了,盛主跟夫人都被迷得神魂顛倒呢。”眼光略移,抓住方悅意右手,從包袱上丟開,“要走了嗎?”

方悅意道:“此處已無流連價值。”

韓錯勾了個凳子坐下,單手托頜道:“那是你覺得。”他將包袱丟回床榻,笑道,“我要你做的三件事情,你還一件都沒做呢。”

方悅意無奈道:“你又沒有想到要我做什麼。”

韓錯笑道:“姓範的這樣喜歡你,你為何一定要走?別告訴我說是怕影響他們夫妻感情!若真如此,為何當初又要隨他回來?”

方悅意定定看著他道:“我當初跟來,是因為知道你喬裝範無咎的下屬潛伏在此,必有所圖謀,如今你已答應我饒他們全家,我自然毋需再逗留下去。”

韓錯撫頜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等情操——你走了,我需要時去哪裏找你?”

看來他不再堅持要自己留下,方悅意微微鬆一口氣,自己如今的情形也不容再拖延下去。“我在西市銅井街尋了一處屋子,門前有一株瘦梅。”

“哦?”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她說得略有吞吐,韓錯疑思再三,覺得她不像是個食言之人,因此未加反對。“對了,”他忽然笑道,下巴朝桌上一揚,“盛主夫人的好意喏~這罐湯,我看你是消受不起的,不如就留給我罷。”

第六章 情之至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範苑別林近來似乎離平靜祥和的生活越來越遠。

事一,莊中有人無故中毒,而且此人還是盛主左右臂膀之一的鄢鴻晝。

事二,毒膳是盛主夫人親自端送,即為下毒的第一嫌犯。

事三,閑邪王的餘孽似乎並不打算在受挫後善罷甘休,自那夜起,一而再、再而三地進犯範苑別林,而且每次都是神出鬼沒,極有計劃,加上目的並不在拚命相殺,僅是略作騷擾就退走,一時竟很難將他們一網成擒。

但對於範無咎來說,最大的災難似乎莫過於某個人的不辭而別。

對於莊內人來說,下毒的自然不可能是與他們朝夕相處了數百晨昏的盛主夫人,倒是那晚黑紗覆麵的女子極為可疑。她在的時候,莊內就不斷生事,如今有人無辜受害,她卻不知跑哪裏去了!

廳堂內眾人為此爭吵不休,範無咎聽得頭都大了,幹脆輕歎一聲,拂袖離席。

顏笑茹坐在天井石凳上,定定望著染上暮色的天際。範無咎想,原來已經黃昏,這群人都吵了足足一天了。

顏笑茹聽到動靜,回頭一望,笑道:“是你啊。”

範無咎也笑一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顏笑茹道:“我剛去看了鴻晝來……已經無礙了。”略作遲疑,又道:“此番商議可有結論?”

見她麵露憂色,範無咎心中忽然泛起不忍,柔聲道:“笑茹你放心,這件事與你毫無關係。”頓一頓,又道,“我相信方姑娘也是清白的。”

顏笑茹“嗯”一聲,呐呐道:“湯本是我要端給方姑娘的,隻是不知為何,讓鴻晝誤飲了,想來下毒之人目標應是方姑娘才對。”

這點範無咎也有想過,所以才如此擔憂。

她曾說過她要躲某個人,如今那人已經找到了這裏。隻因不願連累他們夫婦,趁夜不告而別(或者是被強行帶走?),總而言之,她目前孤身一人,情況極為不利就是了。

說什麼也要盡快找到她啊。

念及此,轉而對妻子道:“我有事要離開幾日。”

顏笑茹眼中頓時黯然,強打精神道:“是去找她?”

範無咎目光微微閃避了一下,但心中著實不願欺瞞妻子:“……是。至少隻有找到方姑娘,我們才能就此事進行對質。”

顏笑茹想想也是,起身問:“何時動身?我著人給你收拾。”

“不必了,我這就走。”範無咎還想說什麼,但終是沒有出口。顏笑茹深深看他幾眼,別開臉道:“……好,你去吧。”語氣隱隱有不舍,也有委屈,但同樣,終是沒有明說出來。

門輕輕動了一下,他懶懶地掀起眼皮,隔著薄紗望一眼來人背影,又意興闌珊地合攏,繼續假寐。

來人輕手輕腳來到床榻前,卻在撩起紗帳時踢到踏板,弄出了好大的聲響。

實在不好假裝下去,韓錯抬臂扶住往前跌的女子,歎道:“夫人,再這樣下去,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因為歉疚,顏笑茹除了每日衣不解帶悉心照料外,想不出其他補償的法子,這樣不假他人之手,事事親為的日子,自範無咎離開後便一直延續下來。

“對、對不起……”

“我早無大礙,夫人毋需再為鴻晝費心了。”

“可是,大夫囑你要喝完剩下的三服藥才能下地呢。”

顏笑茹忽然想起自己還趴在人家被褥上,慌忙跳起。

“夫人這樣下去,等盛主回來,恐怕已是形容枯槁了!”韓錯接過藥碗晃一晃,嗬嗬,看那清亮得能映出自己倒影的黑色湯汁就能想象有多苦,他最討厭喝藥,若不是為了敷衍這個女人,老早摔碗了。

韓錯皺眉吞咽時,顏笑茹在旁邊坐下,幽然道:“無咎在家的日子,真是越來越短了。以前是為了武林裏的事,現在……”

韓錯忽然放下碗,沉思一番道:“夫人須得提醒盛主,千萬小心那個方悅意。”

顏笑茹麵露訝色:“怎麼了?”

韓錯淡淡一笑。“好些年前屬下曾經聽聞一位前輩提及一種極為玄妙的控音手法,據說掌握者能將任何物品當作樂器,彈奏出難以想象的絕美音韻;而受控者如癲如癡,深陷不能自拔,甘願淪為爪牙。當年聽說時,隻當是以訛傳訛,三人成虎,不過聯係到盛主和那名顧姓女子身上,卻是出乎意料的吻合呢。”顏笑茹驚異道:“竟有這種邪術?”

“夫人不覺得盛主對這名女子的關懷,早已僭越了尋常朋友之間的界限麼?”

顏笑茹一怔,直覺聯想到剛見麵時,自己從方悅意身上所感應到的那種邪煞之氣,頓時無言以對。

韓錯又道:“屬下因為成日駐守琉璃軒,所以時常聽到那女子所奏笛樂,乍聞隻覺天籟一般,身心與之糾纏不願脫離,一刻不聽便失魂落魄,即使世間一流的樂師,也不見得能有此能耐罷?”

顏笑茹呐呐道:“那,那我該如何?無咎他已經去找這姓方的女子,他,他豈不是很危險?”

韓錯道:“如果方悅意真是懷有目的接近盛主,那便糟了。”

顏笑茹起身道:“事不宜遲,我立即著人去尋無咎回來。”

韓錯道:“夫人你知道要往哪裏尋嗎?”一句話問住顏笑茹。他又道:“再說,這也是鴻晝個人的度測,並無真憑實據,若是錯怪好人,該當如何?”

顏笑茹在屋內緩緩踱步,幾個來回後,轉身道:“鴻晝你跟隨無咎多年,對他的心性極為了解,依你之見,這事該當如何?”

言談間已經恢複鎮定,字字淡而堅毅,韓錯心中笑道,到底也是中流砥柱的老婆,還是小窺不得的。當下回答:“旁敲側擊。將這種控音術的存在傳開卻不點明使用者,這樣一來至少能讓正道人士有個防備,二來也可以追流朔源,查查這邪術的出處。”

顏笑茹思量一番,道:“好,還要加上一條。”

韓錯微怔,道:“什麼?”

顏笑茹看向他,淡淡笑道:“你還記得那晚,閑邪王餘黨夜襲範苑的事麼?”

韓錯道:“記得。”

顏笑茹遲疑道:“如果我的直覺沒錯,這位方姑娘應該是與閑邪王有著莫大的關聯。她是不是來複仇的,我還不敢肯定,但隻要想法子抓一個餘黨來問問,我想答案自然就會浮出水麵。”

韓錯怔了好大一會,心忖這女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瞧。這番話若是讓真的鄢鴻晝聽到會是什麼反應啊?當下忍著笑嚴肅道:“夫人真知灼見,一語點醒鴻晝。”

西市銅井街,門前一株瘦梅。

還沒到梅開時節,枝頭疏葉被一場秋雨打得紛紛零落。

一名女子身著絳紅紗衫,香肩半露,秀發垂下數綹,一手拿糖葫蘆,一手拿風車,興趣盎然地招搖過市,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如此驚世駭俗的豔麗裝扮,卻有一張純真嬌美的笑顏,該說是格格不入,卻又不可思議地搭配。

女子毫不在意路人眼光,舔著糖葫蘆拐進一條僅容一輛車通行的僻靜陋巷。

“西市銅井街,門前植瘦梅,哈,是這裏了。”

女子上前輕拍烏木門,不多時有人來應,是個雙目伶俐的小婢,轉著眼珠打量她一番,問:“姑娘找誰?”

女子笑道:“我找方悅意。”

小婢聽了,也不去回報主人,直接引她入內。邊走邊問:“姑娘你真好看,你叫什麼名字啊?”

女子見小婢年紀輕輕,說話卻大膽而不失分寸,覺得很有趣,便說:“我叫皎皎,你呢?”

小婢說:“我叫玲瓏。”頓一頓又道,“皎皎姐,我家姑娘等你大半天了。”

皎皎一怔,心想難道是王爺跟她說過會差人來?可之前聽他吩咐的口氣又完全不像。

小婢道:“我家姑娘說雨過天青,日落西山之前必有貴客到訪,所以一直在等。”

皎皎想,倒是很奇特的主仆,但不知那個方悅意生得什麼模樣。王爺從來不曾提過她的容貌,但是身為女子,每每目睹他在念及這名字時,眼中一閃而逝的剔透光澤,便會情不自禁地出無邊無際的嫉妒,和好奇。

屋子不大,一進一出兩處,確實是個安靜簡樸的所在。皎皎踏入客廳兼飯堂的最外間,隻見一個女子坐在八仙桌旁,黑衣、正襟。

皎皎腦中嗡的一聲,似有一股激流衝過,不由自主地想:“這樣的人也就隻能是親眼所見後,才會相信是活生生的!”

在對麵坐了,正待開口時,方悅意伸手拿起茶壺,給她斟了一杯。手腕白皙勝雪,光看色澤,便覺得鼻翼邊都好似有暗香浮動,即使是以這身外表自傲的皎皎,也忍不住深深羨慕起來。

方悅意道:“韓錯的三錫命,想必已到最後突破關頭了吧。”

皎皎答說:“是。”

方悅意道:“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我幫忙。蝴蝶破蛹,鬆殼忍寒,要經受磨練,全靠自己領悟,才能擁有完完整整的新生。”

皎皎說:“就算如此,別忘了你還答應過王爺三件事呢。”

方悅意淡淡笑道:“他記得他答應過的,我自然也會記得我答應過的。”

本來還打算一見麵就施個下馬威的皎皎,不知為何卻在這女子麵前逞不了強,掙紮一番,也就說了心裏所想的話:“你目前的立場難道是中立?要王爺放過姓範的一家,卻忘了姓範的向來對我們都是趕盡殺絕的麼?”

方悅意靜靜看了她幾眼,道:“你們最後會勝的,何必咄咄逼人呢。”

皎皎一怔,道:“你說什麼?”

方悅意道:“範無咎終究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候,難道留條命給他也不行麼?”

皎皎反應不過來,半晌訝道:“怪了,你怎麼會知道以後的事?你這人啊,到底是站在哪一邊?”

方悅意聞而不答,臉上浮起淡淡寂寥神色。皎皎想從她的眼底讀出些蛛絲馬跡卻終不得法,雖然近在眼前,卻好似隔了天涯海角那般遙遠……“這就是鏡花水月罷?”皎皎心中想道,連抬手去觸碰一下的勇氣也凝聚不起來。

不論如何,她此番已經成功將範苑派出的人引至方悅意棲身之所,算是圓滿完成任務。皎皎無意與她深交,因此敷衍兩句便起身告辭。玲瓏送她到那兩扇烏木門外,皎皎突然心血來潮,俯身問:“玲瓏,你最喜歡吃什麼?”

玲瓏掰著指頭道:“金絲芙蓉卷,桂花棗泥糕,茯苓鬆餅,桃仁翡翠酥,奶油軟玉丸子,藕粉瑰糖糕。”

盡喜歡些甜食,果然是小丫頭,皎皎笑道:“那我去買給你,也請你家姑娘吃好不好?”

玲瓏吮著手指頭,雙眼放光道:“好的啊!不過姑娘不能吃。”

“為什麼?”

“姑娘胃口不好,經常吐。”玲瓏一臉認真的道。

皎皎一怔,胃口不好?經常吐?這症狀怎麼似曾相識啊?玲瓏問:“皎皎姐什麼時候去買?”皎皎醒過神來,笑道:“這次不行啦,下次來的時候帶給你。”

夜闌珊,萬籟靜。天空似海,月光如波。

靜夜輕思,心有千千結。渾然不覺,窗欞透清輝。

苦恨良宵短,願留夜中花。

……

纖指拈花,本就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景。如花紅顏,更是多少英雄梟雄一心追求的錦上珠玉。

皎皎拿著那朵紙剪的花兒看了看:“王爺,這個送給皎皎好不好?”

韓錯笑道:“這本就是送給你的呀。”

皎皎側眸:“真的?”

“那還有假?”

皎皎伸出手:“這是什麼花,為何皎皎從沒見過?”

韓錯拿過,理了理內斂的花瓣道:“曼陀羅。此花含有劇毒,盛放之處,周圍花草幾乎絕跡,豔中帶傲,獨特綺麗……很像……皎皎你啊。”

皎皎噗哧一笑:“主公,你竟然會說皎皎像花兒,而且還是聞所未聞的什麼曼陀羅,這不會是主公你臆造出來的東西吧?”

韓錯道:“哎,世上東西千奇百怪,你見到之前,自然不會相信,但不相信不代表它不存在啊。”

皎皎心中一動,笑道:“真的那麼像?那主公一定要弄一株來給皎皎開開眼界!”

韓錯但笑不語,須臾突然問:“皎皎,你喜歡不喜歡煙花?”

“煙花?”

“是啊,你說如果在爆筒裏加入這種剪紙,待到煙花絢麗盛放之後,曼陀羅漫天灑落,紛紛揚揚如下雪一般,是不是很美呢?”

皎皎老實道:“皎皎想象不出來,或許很美吧。”

韓錯望著窗外嘖嘖歎了兩聲:“可惜離下雪還有段日子。”

皎皎跟著望向窗外,卻覺得自己跟他所望的,根本不是一個地方。

他眼裏有浮光如紗,輕輕飄動,雖然唇角帶笑,卻虛無得仿佛幻象。

皎皎近身偎入,語氣甜膩:“王爺,你會一直讓皎皎跟在身邊嗎?”

韓錯自然地攬住纖腰,笑道:“那是當然!我答應皎皎,重挫範無咎,一統江湖之日,會為你開一場盛大的煙花宴,誰說這種東西隻能維持短暫的絢麗?那一夜,本王要它花開不敗!”

馬車拐離了繁華的大街,又行片刻,喀噠喀噠進入右側一條陋巷,在那扇烏木門前停下。車夫躍下地,折了幾折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簾子的一角,衝裏麵說:“夫人,到了。”

顏笑茹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竟能先丈夫一步,找到一個存心隱匿起來的人。

正為是否造訪而猶豫再三,烏木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童髻小婢,十三四歲模樣,眸子烏溜溜的甚為機靈。

小婢看到顏笑茹停在門前的馬車,“咦”一聲道:“姑娘沒說今天要來客人呀!你們是什麼人?”

車夫正要嗬斥,顏笑茹攔下他道:“小妹妹,你家姑娘是否姓方?”

得到肯定答複之後又道:“請為我們通報一聲吧,就說是範苑來的。”

小婢進去,不多刻出來道:“姑娘此刻的情況不方便見呢,你們回去吧。”

顏笑茹也覺得來得唐突,都沒有打個招呼,那車夫可耐不住了,喝道:“這姓方的女子也忒不識抬舉了!夫人人善,敬她三分,俺老胡可不吃這一套!”

小婢也不怕,瞪著他轉了轉眼珠,又看向顏笑茹,哼道:“你雖然長得也不錯,但是和前幾日那位姐姐就差得遠啦!”

顏笑茹心知她指的是那夜在莊裏夜襲她的女子,隻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婢不耐煩道:“你們快些走吧,姑娘沒說今天有客人,所以肯定不會見你們的!”說罷帶上門,挽一個買東西的竹籃子,哼著歌兒出去了。

車夫老胡道:“夫人,您不用這麼客氣啊,進去問個究竟吧!有俺在呢,不能把您怎麼樣的!”顏笑茹歎氣,她此番出行沒有勞動那些與範無咎關係親近、懂得分輕重緩急的近身下屬,純粹是防止方悅意的下落泄露出去,因而思量再三,隻帶了全不知情、又是從自己娘家跟隨來的胡葛。凡事總有利弊,胡葛雖然忠心、耿直,卻也是個火爆性子,完全不知道怎麼處理稍微複雜一點的事情。“別這麼說,冒失來訪的是我們啊。”

“夫人你就是太好說話了。”

胡葛撇著嘴,忽然疑惑地眯起眼:“這是啥聲音?”

是啊,這忽遠忽近,虛幻縹緲,叫人神醉夢迷的清凜音色……究竟是什麼樂器發出?細細聽來,竟有一種,風雲為之黯然,天長地久到世間都已荒蕪的感覺。

天際一條霞紅的飄帶,在烽煙裏翻滾,整個世界布滿戰火平息之後,能帶給人溫暖和安慰的橙光,茫茫四野隻剩自己和一個模糊的身影,潛意識裏告訴自己,這個正依偎著的幻影就像滿眼橙色光華一樣,即使曆經磨難,依然能帶來幸福和安定。

顏笑茹忽覺心底針刺了一下,回過神來,見胡葛滿臉沉醉,眼瞳一縮再縮,仿佛靈魂出竅,登時大驚,伸手去搖晃他,可是毫無用處。

顏笑茹急忙跳下馬車,撲到烏木門上用力拍打,口中高叫:“來人!開門!快開門!”那門經不住她的力道,而且壓根沒有鎖上,拍了幾下便向後晃開,顏笑茹長驅直入,跨入廳堂。

黑衣女子手執一片半枯的樹葉貼在唇邊,見有人衝入,神情雖十分意外,但立即冷靜地停下來:“範夫人?”

顏笑茹見她止住手下動作,也來不及想這是不是鄢鴻晝提過的玄妙控音術,提著裙子又往外跑,出去一看,胡葛還是那個傻乎乎的樣子,毫無緩和的跡象,心中便急了。

方悅意跟出來,見此情景,略有歉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外麵有人。剛才玲瓏出去,我以為這裏暫時會很清靜。”

顏笑茹急道:“這是怎麼回事?胡葛他是怎樣了?”

方悅意繞過顏笑茹,撥開胡葛眼皮看了看,又探過脈,道:“他沒事,不過,還要等一會兒才能醒神。”

乍聞無礙,心中略安。顏笑茹道:“剛,剛才的那是什麼?”

方悅意攤開手,方才所捏的樹葉已經化作灰燼,風一吹便自那白玉似的掌心寥寥飛散。

“莫非,是……”真是鄢鴻晝提過的邪術?

方悅意淡淡道:“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

方悅意道:“你是不是看見了很美麗的東西,讓心裏覺得酸澀卻又欣慰的一幕?”

顏笑茹回想方才一幕,口中不語,心裏卻暗暗默認了。

方悅意歎口氣,道:“你放心,隻聽一兩次,不會怎樣的。”

顏笑茹依舊不語,方悅意搖搖頭,正待轉身,顏笑茹突然拉住她道:“方姑娘,請你放過無咎吧!”

方悅意一怔,微微澀笑道:“要如何才算是放過?”

一句話問住了顏笑茹,但她依然苦苦哀求:“無咎是個好人、好丈夫,也是個重情重意、有恩必報的真君子,方姑娘,我們一家都很感激你救了他,作為妻子,我願意甘腦塗報。可是方姑娘,你救人救到底,現在無咎因為你不見了,什麼都顧不上,一心要找你回去,請你想想法子,絕了他這念頭吧!你不一定需要他,可這江湖上,多的是人、多的是事需要他去解決呢!”

說到後麵,難免失了分寸,方悅意倒不介意,隻轉身走回院子,在關門前說了一句:“我能做的已經做了,你回去吧。”

那兩扇門在自己麵前緩慢卻堅定地合攏,回到別莊後,顏笑茹所思所想的竟全是這一幕,連針紮到指頭都緩了一緩才驚醒過來。

看著這件做給即將出世的孩兒的小衣衫,顏笑茹心頭一酸,他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天,正好是方悅意來到範苑別林的日子,似乎是自那時起,他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給了武林,以及那姓方的女子,從不曾對自己的孩兒多噓寒問暖一分。

直到一方素帕遞上,以及低低的一聲:“夫人。”在耳邊響起,顏笑茹才發現掛在臉上癢癢的淚珠以及鄢鴻晝的存在。

“夫人,你可知自己當務之急最緊要的事是什麼?”

他道:“就是平安誕下盛主之子,你放心,盛主親朋客好仁義,又怎會不是一個好父親。”

顏笑茹點點頭,想擠出一絲笑容,誰想笑容沒擠出來,卻涕泣如雨,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會那麼傷心,那麼委屈。

鄢鴻晝笑道:“夫人,可曾想過給孩子起什麼名字?”

一句話轉移了顏笑茹的注意力,她搖一搖頭,赧笑道:“無咎沒提過,我居然也忘了!”

鄢鴻晝道:“那夫人你就好好費神想這個吧,須知一個人,除了賜生,還要賜名,名,還必須是一個好名,這才算是人生好的開始呢。起名字,真是一門極大的學問。”

顏笑茹破涕為笑,道:“鴻晝的名字我很喜歡呢,有氣勢。”

鄢鴻晝也笑一下,道:“可是屬下自己倒不覺得怎樣。雖然名字包含了父母的心意和願望,但能名副其實的,可能普天之下寥寥無幾——對了,盛主和自己的名字倒是非常相稱呢!”

顏笑茹念道:“無咎,無咎……可是,人孰無過……”心中又想起他對自己的疏忽,苦苦一笑。

鄢鴻晝道:“夫人,你最喜歡自己的孩兒是什麼樣子?”

顏笑茹低頭,目光落到繡繃的圖案上,鄢鴻晝笑道:“若是男孩,一定英明睿智、武功蓋世,樣貌俊朗;若是女孩,必然沉魚落雁,溫婉嫻雅,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最好是又才又豔,嗬嗬。”半晌卻隻聽得顏笑茹低低淡淡道:“其實對一個母親來說,在迎來她的孩兒之前,她會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祈求,望蒼天垂憐,賜自己和夫家一個幾近完美的嬰兒。但縱有萬千希望,到了孩子真正降生的那一刻,她才幡然發現,這一切都是枉然,因為不管孩子什麼樣,都再也無法消減掉她一分一毫的母愛了。”

這番話的尾句帶出一片沉靜,顏笑茹驀然掙出,尷尬笑道:“……這種感受,你們男人怕是不明白吧?鴻晝,若有中意的姑娘,也是時候考慮終身大事了。”

隻聽鄢鴻晝笑道:“夫人愛子柔腸,鴻晝真是受教了!”

琉璃軒,一池碧水如琉璃。月光斜灑,水麵波紋蕩滌,空氣中飄浮著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簫聲。

負手漫步,身披月紗,走過折廊、浮橋,是下意識還是無所謂地,站在了她曾經流連過的地方。

推門還是那聲悠長的吱呀。浮光隨他一同走入,簫樂止住,韓錯信手按了月光投射在八仙桌上的光斑,耳畔有細碎風聲來來去去,這裏麵竟成了寂靜窩居的巢穴。

韓錯在床榻上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什麼,探手入枕,竟抽出了一朵奇異的黑色花蕾。韓錯一邊旋搓花莖,一邊歪著頭想,原來曼陀羅生的是這個模樣……不過,還真是頂頂古怪的植物,這樣深黑、內斂的顏色,不願怒放、拒絕蜂蝶的花瓣,為何同時還能夠這樣豔……這樣美?

有腳步聲靠近。韓錯神情不變,納花入懷,起身迎人。

顏笑茹微微一怔:“鴻晝?你怎麼在這裏?”

問完又道:“你是來找蛛絲馬跡的嗎?”

韓錯微微一笑:“是啊。夫人你呢?”

顏笑茹頓首:“我隻是睡不著。”

韓錯道:“那麼我吹曲給夫人聽吧。”

顏笑茹道:“好啊,虧得這兒僻靜,不至於擾了他人的清夢。”

韓錯指按簫孔,雙唇輕觸之際,樂曲如潺潺流水,奔湧出來。奏到一半,顏笑茹突然怔怔道:“那個人……便是很多男人的鏡花水月罷?”

韓錯道:“什麼?”

顏笑茹道:“我前些日去見了她。本想質問一番,在路上,連詞都想好了……誰知見了麵,竟然連碰她一下的勇氣都沒有,滿心滿肺隻有對自己的鄙夷。上蒼為什麼要造出這樣顛倒眾生的人?它讓尋常的女子如何不嫉妒、不瘋狂?”

韓錯靜了片刻,淡淡道:“那是因為夫人不知道,她用何等代價換來了這一身絕豔。”

顏笑茹低低泫然道:“鴻晝,我覺得,我離平靜的日子已經越來越遠了。”

韓錯嘴角浮起淡淡笑意,然而低著頭的顏笑茹看不見;他伸臂溫柔地攬住身邊女子,低低道:“夫人……”顏笑茹顫了一下,卻沒有將他推開。

韓錯道:“夫人,盡想這些,始終對腹中孩子不好。”

顏笑茹偏過臉來,夜色中,鴻晝的臉一片模糊,籠罩著淡淡霜光。她心頭一動,若是到了時間盡頭,整個天地滿目瘡痍,身邊那個模糊的影子會是無咎麼?他連身懷六甲的妻子都置之不顧,會在戰亂來臨之際擋在她身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