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金籠雲雀(1 / 3)

緣萊侍卿心(未稚)

楔子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已經無家可歸了罷……

蓬萊山腳,身形羸弱的少年抿抿唇自嘲一笑,就要轉身時卻忽覺身子一輕,自己竟被旁人整個提了起來!那是一個劍眉飛揚的中年男子,身穿藏青色八卦道袍,腰間係著的桃木劍劍柄上刻著一個“鯤”字。

“哈!我正愁著沒有活人的血祭花,偏巧有個送上門來的!”

道士揚眉張狂一笑,不等少年掙紮,便直接提著他飛身上山。

風聲刹那從耳邊呼嘯而過,少年再睜眼時自己已經站在半山腰上。道士的長袍在山風裏獵獵飛揚,映著他的眉目囂張跋扈。

那瞬,少年分明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種深不可測的欲望,那種貪婪教人不寒而栗。

道士忽然仰天“哈哈”笑道:“隻要我走出這梵花陣,到了山頂,就能得到真正的修仙之術了!哈哈……”

“嘻嘻,有趣。是誰跟你說過,走出這個陣就能得道成仙了?”

不期間一個脆生生的少女聲音插了進來。笑嘻嘻的語調,卻分明透出許多不屑,甚至還摻雜著一絲憐憫——那種就像是神仙對於凡人的憐憫。

少年循聲抬眼,便望見一名白衣少女坐在不遠處的千年古藤樹上,手裏捧著一對毛羽鮮豔的鸞鳥同它們嬉戲。

少女膚色極白,是一種純澈剔透的白,因為不食人間煙火而越發出落得無垢無瑕。她始終垂著臉不看他們,少年隻望見她長長卷卷的睫毛,自眼尾處斜斜飛揚上去,形成一個曼妙的弧度。烏漆如黛的長發柔順地垂落下來,幾縷纏繞著手肘和腳踝,黑與白的鮮明對比更教人驚豔到不能移開視線。

少女嘴裏哼著歌,赤著腳漫不經心地晃悠晃悠。

“你是何人?”道士謹慎地握緊了桃木劍。他隻聽說這山頂住著位長生不老的神仙,因為厭倦凡塵所以布下梵花陣不許凡人上山,卻不曾聽說還有一位乳臭未幹的女娃娃!

“好沒禮貌。”白衣少女“嗤”了一聲,語氣極是不以為然,“先自報家門,再詢對方身份的道理都不懂嗎?”

她的眼簾依舊垂著,愛理不理的口吻更是十足的輕蔑。

“我叫卿玉。”少年彎眉笑起,“你呢?”

少女終於抬起眼,墨玉明湛的眸子掠過短暫的驚異和迷惑,旋即笑起,“卿玉,卿玉,卿若美玉。”

她輕輕一躍便自樹上下來,那樣的靈巧輕盈已不僅是輕功,而是——飛,如同那對鸞鳥,與生俱來便有振翅萬裏的本事。

她的眼睛隻望著少年,頑皮地眨了一眨,“侍麒。記住了,我叫侍麒。”

懵懂年少,情竇初開。

緣起緣滅,竟皆是因那梵花一現。

夜,雨霽初晴。

熹風拂麵也蘸上濕透的涼意。寬綽的延廊上幾盞枯燈依稀搖曳著,虛靡靡的燈火似麥秧下浮疲的青光,倏忽一閃,便又迫不及待要暗下去。

是時,女子閨閣內青燈未滅,薄薄的紫紗簾蔭上一道微凹的美人影,雲髻罷梳。

春愁說不休。最無賴,是隨香趁燭。

“叩叩——”敲窗的聲音微不可聞,自縫隙裏飄進的聲音也似雨蔻有七分虛斜,混雜著血腥的味道,“咳、咳咳……侍麒……侍麒姑娘……”

執梳的手微微一頓,卻並不急著開窗,“是你?”女子的聲線極是細致柔婉,偏卻說著格格不入的冷情的話,“不是叫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嗎,怎還是這般執迷?”

“咳咳……當日侍麒姑娘救命之恩,貧道本應湧泉相報。隻可惜……咳,咳咳……”咳嗽聲明顯變混沌起來,卻要竭盡全力將話說完,“城南淵王府內瘴氣太深,可惜貧道法力不夠,受怨靈所傷,如今怕是時日無多。他日若還有同門師兄弟受命來此淨邪,他們不明就裏,怕要誤會侍麒姑娘是……是……”

“是妖鬼邪靈?”侍麒垂眸低低一歎,並不以為意,“清揚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憑你的道術本不可能被那隻怨靈所傷,會遭血腥之災也隻是因我。”

她沉吟了半刻,兀自道:“早知如此,我寧願當初不曾救過你。”

救了他,卻最終將他送去了黃泉。若非因著她七煞孤星的命數,也不會接二連三地克死身邊的人。而今竟是連一個陌路相逢的道士也受她所累。

侍麒抿起唇角,忽然卻很想笑。

“侍麒姑娘……”窗外的聲音越發虛弱,卻似含著一絲欣慰,“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善良?”侍麒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唇邊的笑意終於綻放出來,“我心知你壽命將盡,卻並無半絲憐憫,也算善良?你因我惹來殺身之禍,我卻並無愧疚之意,也算……善良?”

她慢條斯理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眼睛始終注視著麵前的青銅古鏡。鏡中的那抹笑容絢麗如楚熙雲月,烏濃的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朵小小的梨渦。明明笑容是暖的,眼裏的流光卻讓人察覺不到應該存在的溫度。

如同她的輕言慢語,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了,卻透出孤絕的涼意。

涼透心扉。

善良這個詞,似乎從來都與她無關吧?

“為善者,先善其身。侍麒姑娘隻是——”

話語戛然而止。

閨閣內的半盞燭火也在那瞬突然熄滅,幾縷蒼翠的冷煙,似在祭奠一個生命的消逝。

“吱呀——”

窗戶被一隻青蔥素手輕輕推開,冰簟月光投照到那張明珠炫華的臉上,蒼白如魅。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似神祇,更似妖孽。

幾日之後,城南淵王府。

綠陰參差掩著宅苑,或許最惹人注目的並不是那兩扇紅漆大門,而是雕著裂璺花的門檻。

“十四哥,十四哥——”

方跨出門檻一小步的錦衣男子聞言轉身,氣定神閑地揚揚眉。正是淵王府的十四少爺,卿玉。

“呐,十四哥賭輸了!”七歲的小郡主衾裔好不得意地舉起手裏的一隻鍍金鳥籠,扮了個鬼臉,“十四哥明明說它在三天之內會死,可它到現在都活得好好的!”

鳥籠裏關著一隻雲雀,如今正在歡蹦亂跳,鬧語啾啾。

三日前捉到這隻雲雀時,卿玉曾斷言它活不過三日,衾裔不信,偏要將它關在金鳥籠裏喂它最精致的鳥食。如今雲雀安然無恙地活過來,衾裔自然要尋卿玉理論。

“十四哥還說什麼失去自由就等於失去生命,才不是那回事呢!”衾裔更是理直氣壯,別看她小小年紀,說話卻頭頭是道,“自己在外麵覓食那多辛苦,沒準它就喜歡過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巴不得有人喂它呢!”

卿玉垂眸不答,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鳥籠,“它死了,衾裔。”

“才不——”衾裔的眼眸倏然睜大,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雲雀如今卻躺在籠裏沒了動靜。

“我說過,它會死的。”卿玉的眼眸隱著一絲笑意,明暗莫測。

“不可能的……它剛才還……”

“它已經沒有了心。”卿玉斂袖優雅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指,幾縷長發被風倦柔地吹至肩側,不顯淩亂,倒是多了些風輕雲淡的書生意氣,“沒有心的東西……與死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