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顏湄天下(躍龍門係列)(薇姿)
楔子
那一天清晨,下著細細的雨。
天空灰蒙蒙的,在如煙的雨水中林木越發的蔥鬱,綠得晶瑩剔透,如最澄澈的翡翠,不遠處大紅的牡丹嬌豔欲滴,綺麗如血染。
洛芷湄執劍站在濕淋淋的草地上,一張鵝蛋粉臉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盈光,眉目間隱約有一股書卷的清雅之氣,素白的衣裙襯得她膚光勝雪,整個人恰似一株雨中枝頭搖曳的梨花,嬌媚動人。
“易——日——昭。”聲音裏隱著痛楚,更多的卻是悵然,落落的悵然,她勾了勾唇,像是要笑出來,終究放棄了,握著長劍的手無力地垂下。
怔怔地看著她,如潮的恐懼一下子沒過全身,易日昭覺得,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間被奪去了呼吸,周圍陡然靜了起來,萬籟俱寂,耳邊隻有那一句雲淡風輕的“易日昭”反複回蕩,徘徊不去。
啪嗒,長劍落在草地上,極輕,卻比任何聲音都來得響亮,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易日昭……”洛芷湄的聲音很輕、很近,明明近在耳邊,恍惚又遠得讓他驚惶。
“那時候,你說我不是姐姐,我隻是我——芷湄,我還滿心……歡喜,”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中間夾雜著突兀的喘息,似乎又自嘲地笑了笑,輕歎,“我現在才明白……我的確不是姐姐……永遠無法替代她……是不配替代……”
聽著她低聲輕輕地笑,易日昭很想走過去,將人抱住,讓她不要再說,不要再笑,可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似的,無論怎樣都動彈不得,隻有心跳不安地混亂了節拍,自心底湧起的強烈恐懼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易日昭……我放棄了……”洛芷湄的聲音越發地輕了,顯得格外地平靜,那淺淺的歎息,仿佛一把錘子敲打在易日昭胸口,讓他整個人都震動不已。
嘴角噙著淺薄的笑意,洛芷湄雪白的衣衫上,陡然顯現出點點斑斑的血色殷紅,恍若瞬間被人潑灑了朱砂般的濃墨,一點點暈染開來,妖豔奪目猶如她身後鮮紅欲滴的牡丹。
好像被人扼住咽喉,呼吸困難,易日昭顫抖著伸手,捉住麵前搖搖欲墜的人,一點點握緊,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每一個動作都生硬得仿佛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他張著嘴,好久,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符,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古怪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嗚咽呻吟。
旁邊滿身鮮血的林慕顏輕輕地笑:“日昭,最後跟她同生共死的人是我。”
對他的話完全置若罔聞,易日昭目光膠著在洛芷湄臉上,顫抖著抬起袖子去擦拭她嘴角邊溢出的紅色液體,不斷地擦去又不斷地冒出來,淡藍色的袖子很快被染成了一種混沌不明的深沉暗色,他哆嗦著唇角,兀自不肯停下。
“不必了……”洛芷湄微向後仰,避開他擦拭的動作,平靜的聲音,平靜的麵容,隻有那雙墨玉似的瞳子裏稍稍流露出一些凝鬱的哀傷。
易日昭的手僵在了半空,好一會兒才緩慢地放下,漂亮的眼眸對上她的,一直看進去,想要看進她的心底,聲音低噶嘶啞:“為什麼?”
“……”洛芷湄不答,嘴角依然噙著淺薄淒涼的笑意。
喉嚨發腥,林慕顏猛一下狂咳出來,看著點點猩紅濺在麵前茵茵草地上,他沒理會沿著嘴角蜿蜒的鮮血,目不轉睛地凝望洛芷湄,隻見她的眼光始終落在易日昭臉上——或者說,她的眼中一直隻有他,隻看得到他,她不知道,她此時溫和漾漾、恍若春水的眸子裏,凝結著多少錯綜複雜、無須言語的溫柔情意,似乎即使經曆千年萬年,也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有絲毫動搖改變,那是怎樣一種難得的、執拗的、近乎虔誠的情感!
心裏泛起難言的酸澀,林慕顏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妒忌也更加憎恨易日昭!
“到底為什麼?!”易日昭直視著洛芷湄,明亮如星的眸子仿佛冰裂了傷痕,波光瀲灩。
“……”洛芷湄極輕地歎息了一聲,臉上的血色已然褪盡,慘白得駭人。
易日昭慌亂地低下頭去,伸手連點了她身上數處穴道,聲音不可遏止地發顫:“芷湄,沒事的,芷湄……沒事……你不會有事……”
“嗬嗬……”林慕顏譏誚地笑,抹一把嘴角溢出的血,眼底卻蘊藏著濃烈的哀傷,搖頭道,“沒用的,她強行運用被禁錮的內力,猶如巨浪破堤、反噬自身,七經八脈俱損,就算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她。”
易日昭猛地哆嗦了下。
洛芷湄還在淡淡地對他笑:“沒關係……這樣……也好……”她的聲音微弱下來,稀薄的氣息拂在他臉頰上,帶著暮靄晨昏的蒼涼,強撐著低語,“我終於……解脫了。”
易日昭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解脫了”?!她在說什麼?!她渴盼著這樣的解脫嗎?!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從對他的情感中得到解脫?她——終於放棄他了嗎?因為這個揣測,心髒好像被人重重地揪扯著,痛……痙攣的痛。
“你……始終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需要我……”洛芷湄苦澀地笑了,“這樣的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死了也好……”
易日昭全身僵硬,他想搖頭,想大叫,想反駁她,不是這樣的,不是的……但喉嚨像被卡住一樣,什麼都說不出來,隻是抱著她,顫抖得厲害。
“我知道,你無法忘記姐姐……可是……不要一個人……太寂寞了……”洛芷湄看著他,輕輕地道。
易日昭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拚命搖頭:“芷湄——”
他還未說完,洛芷湄倦極似的閉上眼睛,突然又睜開:“這次……要找個真正喜歡的……陪你……”她看著他,清清楚楚地道。
“芷湄!”易日昭倉惶地叫道,“我……我……”
“……性子烈一點,外貌美豔的……你會喜歡……”洛芷湄喃喃絮語,眼神空洞黯淡,就像風中的殘燭,輕風拂過,最後一點光亮也噗地一聲熄滅了。
渾身發抖,易日昭猝然打斷她的話,白著臉叫道:“我喜歡你!芷湄,真的喜歡你!”
脫口而出的話,熟稔自然得仿佛在心底演練了千萬遍。
洛芷湄卻隻是淡淡地嘲諷地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肯騙我。”
緩緩地,她閉上眼睛,像是隔絕了紅塵牽掛,又似是拋卻萬丈塵煙,帶著決絕的愴然笑意,闔上眼眸。
搭在胸前的手——輕輕滑落——微微張開的手指,好像放手,又好像——原本什麼都不曾握住。
那一瞬間,仿佛世界悲傷得沒有了聲息,又仿佛時間已然凝滯。
在易日昭懷中,洛芷湄嘴角逸出恬淡的笑。至少,她是死在他懷裏的,被緊緊擁抱著,如此的溫暖與緊窒,讓她恍惚間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其實是被深愛著的。這樣,已經彌足自慰了。她這輩子總是被人厭憎,從沒做過自己喜歡的事,從沒得到過自己想要的東西,隻是有幸嫁了一個她深愛的男人,然後為他而死——她不怨,真的無怨。
既然不能放棄、無法放棄對他的愛,也無法得到,那麼,對自己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易日昭呆呆地看著洛芷湄闔上的眼眸,整個人如石塑木雕般,仿佛一瞬間被人抽離了靈魂。
綿綿細雨還在下著,似乎天空落下的淚滴。
一顆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眼角滾下,猝然滴在洛芷湄臉上,輕輕滑落,悄無聲息,他抱緊她,目呲欲裂,撕心裂肺的叫:“心——湄——!”
旁邊,是林慕顏不曾停止的笑聲:“嗬嗬……”他的眼中也有水慢慢流淌出來。
空曠的山穀內,一聲聲回響著易日昭近乎瘋狂的呼喚,“心——湄——!”
“心——湄——!”
“心——湄——!”
……
回答他的隻有天地間寂寥的回音,和那個女子嘴角淡然的笑意。
一年前。
落雁山下,無憂穀內,禦劍山莊中。
對未來懷有憧憬的人,一定不曾被困於現實的牢籠,日夜孤獨地品嚐失望的滋味。
洛芷湄早已醒來,卻固執地閉著眼,不肯睜開。如果說,對幸福、對未來、對人生,她還曾經抱著那麼一點點希望的話,現在都已經被嚴酷的現實殘忍地打碎成齏粉,化成灰、散成煙,一陣輕風吹過,什麼都不見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她歎息著,緩緩睜開眼,有片刻的恍神。
不遠處的琉璃屏風上繁花翠羽,在清晨明麗的陽光下,色彩斑斕、耀目生輝。
角落裏的八角獸首銅爐燃著熏香,極淡,飄在空氣中似有若無。
這香的香氣清雅淡薄,卻有個極豔的名字——“醉離歡”,本來算得上是脫俗,隻是在這個房間,卻顯得極不相稱,就好像清新脫俗的俏佳人偏要坐在鬧市街口,吆三喝四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