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黯然(1 / 3)

小媽當道(雲中葉)

序曲

青瓦白牆,原木色刷了桐油的台階向上延伸,連接了回旋反複的幽深長廊。

長廊盡頭,暗色迷霧猶如絲絮,若合若分。隱隱約約,閃現著一個灰袍影子,脊背筆挺,孤峭漠立,隻是五官,怎麼都看不清楚。

他努力地睜大眼睛。

明明覺得是個自己絕對熟悉的人啊,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你是誰?”月色陡現,那人影突然暴露在明晰的月色之中,立體的五官刀刻般俊美。

他驀然吃了一驚,還未等自己開口。那人影的聲音就變得嚴厲而防備起來。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我?”

冒充?他冒充?

拜托,這正是他想要說的話好不好?

回廊三麵無遮,四下無人,他瞠目凝視著五步之內的“自己”,六神無主,一顆心七上八下,回腸九轉。他甚至伸出手去,試圖觸摸一下,他和“他”之間是否正立著一麵鏡子?

什麼都沒有!他的麵前,真的立著另一個他,那個他,渾身上下,從頭發到腳上的鞋子,莫不與他如出一轍。

他忽然上前一步,手指觸摸到了那人的臉麵,正疑惑指腹的感覺細膩得蕩人心魄。那人的臉就變了個樣子。

皎潔的月色下,她素淨的麵孔也似月華般皎潔無暇,清澈明亮的瞳孔凝聚了兩點星光,亮得讓人不敢直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隻一抬眼,秋波湛湛,百媚橫生。她的容顏其實算不上極美,然而就那麼一側首,一橫波,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嫵媚妖嬈,教人一見之下便覺心旌蕩漾,情絲難收。

他的臉紅了,有一種異樣的衝動,讓他很想狠狠抱住她。

他才這麼一動念,那人的臉又換了樣子。

“逆子!”

他整個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惶恐地垂手而立:“父親大人!”

“逆子,天下女人,你誰都可以去招惹;唯獨她,你連想,都是一種褻瀆!”

他的身體難以控製地顫抖起來。

溺水三千,他隻願取這一瓢,然而他這一生,恐怕都再無這個權利!

他蹬蹬蹬後退三步,再抬頭,眼底多了一份痛苦的決絕:“父親大人但寬心,兒子一定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滋生這樣的念頭!”

不敢猶豫,他倉皇轉身,卻聽得身後的聲音忽然變得淒涼而愴惻。

“你也走了麼?從此我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他不語,默然站立了片刻,以為那個人影已經不在。他緩緩回頭,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雙目流血、白發亂舞的老人,蒼老的麵容充滿了悲憤和怨念。

“父親大人?”

他驚叫,奔跑上前,手明明已經企及那個人影,偏偏就是抓不到實物。

他呆呆怔住。

“兒啊,此時,你還不肯回來麼?”

“父親大人,出了什麼事?”

“兒啊,你竟恨我至此,連最後一麵都吝嗇相見?”

絲絲縷縷的雲霧冉冉飄來,遮住了那人的身影。

“父親大人!”他拚命奔跑,氣喘如牛,然而那人影始終與他保持了那麼一段距離,他碰不到,追不上。

“兒啊,王家三代四相,忠心為國,聲名顯赫,決不能斷送在為父的手上。來吧……來吧!隻有你……才能……為王家正名!”那聲音孤苦淒絕,時斷時續。

他張大了嘴巴,想要高聲叫喊,腳下忽然裂開了一方黑洞,他來不及驚叫就那樣墜落下去……

床上,他陡然坐起,大汗淋漓!

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一大早,就紛紛揚揚飛下鵝毛瑞雪來。那雪直下到傍晚,將整個大地點綴成了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王儉戴著金藤笠,披著墨色鬥篷,踏著亂瓊碎玉,走進了相爺府。

這相爺府,雖然院落很多,但大多空著閑置。僅有幾間擺設著常用的家具,也都是年代經久,配合著牆上幾幅泛黃的字畫,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王儉進了大廳,摘下氈笠,感慨地端詳片刻,才交給身後的護衛厲罡。厲罡趕緊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了過去。

他搖了搖頭:“這金藤笠,戴在我的頭上,真是糟蹋了。”

他脫了鬥篷,露出了裏麵的朝服。灰撲撲的,正如他那黧黑的膚色一般,毫不起眼。但那隻是第一眼。

“相爺謙虛了,皇上既然賞賜給相爺,說明相爺絕對是配得上的。”厲罡依然躬身捧著。

王儉看了厲罡一眼,這一眼,方見得這男子的不同凡響了:兩眉漆黑修長,直入發鬢;雙瞳黑亮晶瑩,透著睿智。氣如冰山,靜若深海。隻是教人跌足的是,明明一翩若驚鴻,矯若遊龍一般的人物,為嘛這麼虐待自己,非把自己打扮成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樣子呐?

落了朝服的王儉,一身蒼藍布衣,如同暮色歸於寂滅的顏色,如同檀香最初燃著的顏色,如同皮膚之下靜脈隱隱的顏色,幾處磨損,幾處補丁,黯敗得淡漠,很容易就猜出袍子的歲月恒久。那一雙黑色的布鞋,褪得陳舊不堪,令人懷疑,那鞋底是否早已脫落。

厲罡,就連他,也比相爺穿得更體麵一點啊!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他反複強調自己並不計較俸祿,隻怕相爺早就打發他走自己的路了。

一念及此,他的眼神就有些哀怨了,相爺也太小看他了吧,以為自己真的在意“護衛”這樣一個名分?

“今時今日,你還耿耿?”王儉黑亮的眼眸仿佛一條筆直的細線,自厲罡雙目直透他的內心,“厲罡,你當明白我的責任!”

“是!”刹那之間,厲罡的臉上,由羞色轉了惶恐複變成肅穆,“厲罡太執著了。”

“執著?”王儉輕輕自語,語帶嘲諷,“我又何嚐不是?”

他自丫鬟手中接過茶杯,茶色碧綠,倒是純正的碧螺春。整個相爺府,隻有一處地方,有這樣的奢侈!他的臉浸潤在茶水的熱氣中,辨不清神色變化。

許久,他才抬頭,臉上已經毫無表情:“碧珠,太太還在念佛?”

“是!太太從早上一直念到此刻了。”碧珠笑吟吟地回答,她生得喜人,眉眼開闊,一開口就透著笑意,“相爺要不要去看望太太?”

“大膽!”厲罡喝道,“相爺的去向也由得你安排?”

“碧珠不敢!”雖欠身,然從王儉的角度望去,還是一副笑眯眯的喜人模樣,不見半分惶恐。王家四代為相,到他這一代,卻是連家業都敗光了。王家的奴仆,雖然名分上很動聽,但,每個人過的日子,卻是冷暖自知。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碧珠繼續保持一個丫鬟應有的操守,也實在有些為難了人家呢!

王儉不強求,但王儉的神色卻有了變化,仿佛塵封許久的往事突然破了一個口子,不大,卻分明還是傷人。

“自然是要去探望的!”他不知是在回複碧珠,還是在承諾什麼。

他的腳落在了小院之內,一到了這裏,他的神情,又起了些許的變化。

白色的牆壁,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

青色的磚瓦,堆積著厚厚的白雪。

景,依然是曾經的樣子。

人呢?

他苦笑,站在一人多高的玄色木門跟前,屈起手指,叩響了門扉。

“你來了!”人未至,聲先到,清清淩淩的聲音,絕不該是什麼“太太”。但王儉口中稱呼的分明就是。

“小媽!”

那是他父親的二房,也是他母親離世之後納的唯一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