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妖男當道之仙界)(迷津)
楔子
深夜的山間樹林裏,月光透過交錯的枝條破碎地灑下,猶如落了滿地晶亮的星子。
一個小小圓圓的身影從山頂上清微道觀的大門裏費力地擠出,一路上小跑著跑進密林,他扶著樹幹,大喘了幾口氣,小聲呼喚:“莫莫!小君!阿稚!小紫!”
話音剛落,黑幽幽的樹林裏就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有風聲忽起,地上的落葉發出積雪般被人踩踏的聲音,枝條簌簌抖動。小小的男孩子毫不懼怕,睜著黑潤潤的大眼睛,滿臉迫不及待。
“小素素——”響動驟停,有三五道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笑著喚他的名字。
男孩頓時笑開來,忙走上前幾步,空空伸手一抓,一手拉住一隻細白的手,一手扯住一條翠綠色的雲袖,月光這時忽然清明起來,照亮此處情景,剛剛還空空如也的林子,竟憑空現出好多個人影來,且個個衣衫飄逸,風姿靈動,月光之下,恍然是一幅綺麗的圖畫。
眾妖紛紛爭搶著去撫摸男孩的小臉,笑聲忽高忽低,縱情開懷,男孩被人親熱個遍,仰起頭笑眯眯望著最後一個摸著他的頭不肯放手的高挑男子,奶聲奶氣道:“莫莫,我還要去山下看小焰,她不能出來,好可憐。”
叫莫莫的男子撇撇嘴,“你總是偏心,不理我們,隻跟她親近。”見著小孩子急了的眼色,忍不住又展顏笑道:“逗你的,快去吧。早點回去,當心被老道士發現了。”
山下清淩淩的小河邊有一大片高高的荻竹,男孩也是去過好多次以後,才發現那片紫色的植物居然會說話。
深夜,山下開闊,河水平靜無波,月光灑下來,給天地鍍滿透亮的銀白色。那一大片紫色的荻竹無聊地微微晃動著,看在小孩子眼中,總覺得它滿身寂寞。
“小焰,小焰,我來啦!”
微微晃著的穗一下子劇烈地前後搖晃起來,這是它唯一能表達自己歡喜的方式,男孩連蹦帶跳來到它旁邊,喜滋滋說起自己這一天的見聞,給它解悶。
身前的河水靜靜地流淌,悄無聲息,偶爾聽到蟬鳴,隻當作是美好夜晚裏明快的伴奏。男孩開心地蹲坐在大片紫色的植物旁,直到天際微明。
這時他還年少無憂,她還未成人形。然而夜夜歡喜的說笑,清澈的河水以及永遠皎潔的月光,卻是未來的漫長生命中始終都無法抹去的記憶。
男孩長成小小少年,正式成了這鳳暘山上清微觀裏的弟子,也穿起雪白的道袍來,頭發束在頭頂,襯出一張俊秀麵容,還帶著些許勾人相望的邪氣。
喜歡穿碧色長衫的狐妖莫莫眯著眼睛勾起他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滿意地點頭,“我果然沒看錯,確實是個少有的美人。”
他聽了也不惱,笑嗬嗬溫和地爭辯:“我是道士,不是道姑。”
莫莫啐了一聲,“道姑我還不稀罕,”又嘻嘻一笑,“隻有素素最好。”他說完,身後竟然一片附和,一群眉目如畫的妖頻頻點頭,像以往一樣爭著來扯他雪白的衣袖。
相交八年的妖們,對他們來說,八年時光彈指一瞬,對淩懷素來說,卻是融進了生命的好友。
小河邊的大片荻竹長得越發細高起來,它已經漸漸能夠視物,模模糊糊看到身旁盤腿坐著的少年小道士,還會笑哈哈地大聲說:“素素真好看!”
淩懷素繼續給她講述剛聽來的新鮮事,八年漫長,卻從未厭倦。
又是八年悄然滑過。
十月的鳳暘山,被楓葉染成漫山遍野的紅。紅葉掛滿逐漸幹枯的枝頭,還有一些隨著秋風盤旋而下,落在清微觀院子裏被磨得發亮的石板路上。
整齊的石板路直通著三清閣,此刻那扇高高的紅木大門虛掩著,寬寬的門縫裏露出盤坐在最後一排那位道長的雪色衣擺。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
老者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伴著秋天肅爽的空氣在院子裏回蕩,那雪色的衣擺卻在這聲音裏不安地動了動。
“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
在莊嚴的吟誦聲中,紅木大門被人小心地推開,穿著雪色道袍的人轉過身來,探出一條腿,又探出半個身體,停頓了一下,整個人迅速地從殿內輕盈地跳出,順手把大門推回到原位。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老者的聲音仍在繼續,秋日下午的空氣依然清爽,紅葉依然盤旋著飄落,唯一不同的,隻是這條古舊的石板路上多出一個全身素白的人來。四下無人,他滿意地眯眼一笑,熟練地縱身而起,躍上高高的院牆,而後往下一跳,悄無聲息地消失掉。
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悠然自得地比劃著,晃晃悠悠抄著小路往山下去,純白的布靴上很快沾滿草屑和塵土,他全不在意,腳步輕快,眸中盡是透亮的喜色。
“素素,你來了。”
脆生生的聲音在旁邊的樹叢裏怯怯地傳來,三分羞澀,七分欣喜,樹葉嘩嘩地響動,卻不見人影。
淩懷素停住腳步,親昵地歪頭一笑,“小君在等我?”
怯怯的聲音更小了:“我……”邊說著,帶上了欲哭的激動,“我昨夜,又夢見素素……你我一起……看月亮……”
他聽了,耐心地點點頭,“看月亮很好啊。”
那聲音的主人急了,“不隻是這樣!我還想與你……”又羞澀地低下去,這樣說了三兩句,任是再不解風情的人也明白其中曲折了。
他微笑,眉目生輝,“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美麗的狐狸,可你是隻乖巧的小白兔。”
他悠閑地搖晃著手裏的樹枝,繼續向前走,走出幾步,感覺到衣袖被人扯住,他站住腳步,含笑問:“又是誰?”
耳邊傳來低低的笑聲,清雅悅耳,陽光透過枝條的縫隙照耀下來,恍惚有個金色的漩渦,狐妖莫莫穿淡青色衣袍,長發束起,容顏美侖美奐,輕輕笑道:“素素果然還是更喜歡我。”
淩懷素毫不客氣地扯了扯他白皙得近乎透亮的耳朵,上挑的鳳眼斜斜向他看去,“莫莫,你也來添亂?”
莫莫委屈地眨眨眼睛,他雖為男子,長相清雅,但自有一股狐的妖嬈媚態,“此話我說了十幾年,向來當真,隻是你不相信。”
淩懷素放開他發紅的耳朵,轉而戳戳他白白的臉頰,道:“那真可惜,本道長還是更喜歡嬌滴滴的女狐狸。”
他把樹枝塞進莫莫手裏,悠然自得地邁開大步離去,全然不覺身後走過的樹叢裏爭相探出一個個相熟多年的小腦袋,個個眼帶癡纏。
淩懷素一路慢吞吞走到山下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他蹲在河邊挽袖撩了撩水,心情更加順暢,索性坐在河邊,放鬆地舒展身體,抬手拔掉束發的木簪,一頭烏黑長發傾落在肩,他滿足地眯起眼睛,彎著淺紅的唇角揚起頭,紅豔的夕陽照下來,竟比剛剛那極美的狐妖還要好看。
這寧和的氣氛卻被一個麻雀般歡悅的聲音倏地打破:“素素你來啦!”
淩懷素知道她已能完全看見,就沒有答話,自顧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壺來,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水順著下頜滴下,染濕雪白的道袍。
那聲音不在意他的反應,已經自顧自嘰嘰喳喳地說起來,說自己這兩天見到了什麼人,山上的老道士在河邊摔了一跤,兩個小道士在這裏打了一架,山上的蛇妖深夜裏又來到這裏哭泣。
淩懷素托著下巴,晃著壺中所剩不多的米酒。
她獨自說了好半天,終於覺得無趣了,有點埋怨地問他:“喂,你今天怎麼都不說話?”
淩懷素這才側過頭,看了看身旁那一大片長著紫色花穗的細高植物,哈哈一笑,眼睛裏光彩流動,璀璨似琉璃,他拍了拍她細長的葉子,笑眯眯地問:“小焰,你的願望是什麼?”
回答他的是一聲刺耳的尖叫:“啊啊——你怎麼又拍我的葉子!不要拿我當小孩子!我比你大幾百歲呢!”
她不服氣地大喊大叫,他隻是笑嗬嗬地不說話。
她喊得累了,才慢慢平歇下來,喘著氣,嘟囔著回答他的問題:“心願?我都說過好多次了,我的心願當然是做荻仙子!有真正的身體,不要每天都活在這小花穗裏!”
那樣,就能和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不管去哪裏都在一起。
這句話她及時忍住了沒有說出口,正暗自慶幸,才見他正仰著臉,夕陽鋪灑而下,他的側臉完美有如神祇。荻焰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晃了晃自己紫色的穗,問他:“那你呢?”
此刻紅霞滿天,天地一片豔麗的橘紅。
淩懷素張開眼,密密的睫毛下,晶亮的瞳仁笑笑的。他望著紅燦燦的天空,站起身來,將壺中的酒一飲而盡,把空壺一拋,遠遠落在河中,“咚”的一聲再不見蹤影。他抹抹嘴,對著晚霞揚眉大笑,“我的願望啊,就是離開這裏,找到一座開滿桃花的島,喝喝酒,下下棋,會會狐朋狗友,春風得意,瀟灑自由!”
七百年後。
鳳暘山上清微觀。
“跪下!”
老道長一聲怒喝,嚇得對麵縮著脖子站立的小道士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裏淚意洶湧。
老道長把桌案拍得啪啪響,怒不可遏,“你學什麼不好!偏學些見不得人的!我現在既然掌管這清微觀,就不允許再出現一個淩懷素敗壞門風!”
淩懷素?
小道士聽了,紅著眼睛心中哀歎,提起這個名字,師父的話可就多了,不說上兩個時辰是不會停的。果然,等白胡子的老道長口幹舌燥地停了罵時,月亮早已經高高掛起,清冷的光照耀著古舊的道觀,自有一股聖潔出塵的意味。
老道長還是沒消氣,氣呼呼把拂塵往案上一扔,甩袖出門,“今晚閉門思過!”
等師父真的走遠了,小道士才敢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揉了揉通紅的鼻頭。
正值隆冬,道觀被白雪覆蓋,處處晶瑩純淨的白,此刻月光撫照下來,外麵長廊上的雪仿佛被鍍上一層神秘的銀光,在這靜幽幽的濃夜裏,美麗而又清冷。
因為偷喝了酒,惹得師父大發雷霆,他雖然怕得要死,可到底還是有些不服氣,師父居然把他跟淩懷素做比!
淩懷素這個人,整個清微觀代代相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說他是妖孽化身,潛在清微觀中霍亂人心,向來不學無術,祖師定下的清規戒律他一律不放在眼裏,喝酒聚賭,尋歡作樂,最最可怕的是,他居然每天與鳳暘山上的精怪為伍。當年的元化道長慈悲在心,一再原諒他,希望他改邪歸正,誰知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他居然就在這清微觀外,招來一陣黑蒙蒙的妖風,化作一團霧氣消失掉了。那次突生的變故,幾乎將鳳暘山盡毀,清微觀中較弱的弟子都受了重傷,損傷慘重。從那以後,淩懷素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他的名字,也成了代代相傳下來的惡名。
小道士很委屈,他不過是一時忍不住破了戒,怎會和那可怕的淩懷素相同?他隻是個平凡的小道士,而那淩懷素,定是個青麵獠牙麵目恐怖的妖魔吧!
想到此,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閉門思過的他自然想象不到,在這同樣的時刻裏,被清微觀上下老少皆視為毒蛇猛獸的淩懷素,就懶洋洋坐在他的頭頂上,手邊瓜果美酒,身旁仙童伺候。
當然,所謂頭頂,並不是說這靜思閣的屋頂。
而是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雲霧縹緲間,星河燦爛處,有瓊樓玉宇巍然矗立,上下紫氣環繞,亭台樓閣隱含其中,若隱若現。
這一片望不到邊的宮殿中,有一處最最特殊,白玉台階而上,以滴水為門,竹葉為帳,細沙為毯,猛然望去,倒是一幅人間景象。在銀光流動的大門之上,有三個大字碧光灼灼,上書“搖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