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決（夜兮百花落）
楔子 千年
我看到一千年前，我站在高高的懸崖。
麵前是遮天的霧氣。
我擦拭著我無鞘的劍。凜冽的劍氣，奪目的光芒。
我的聲音是那麼的嘶啞，身後是我的勇士們，他們忠心耿耿。
我黑色的長袍在空中漫卷。我們是這片土地的最後守衛，那最神聖的太陽也在為我們哭泣。明天，我們的靈魂也許會伴著戰旗飛舞。但是我們不能退。別無選擇的我們踏著狼的足跡。我想起以前的繁華。寧靜的小城充滿了安詳，如同老人那安詳的笑。還有那些漫天的櫻花。
那是一段很古老的日子。
我還是像以前那樣抱著她。任風灌滿我黑色的長袍。暗夜的月亮如同狼那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
我附在她耳邊輕輕的問。明天，又是一場惡戰。你怕不怕。
不怕。她抬起頭用她那清靈的眸子看著我，然後笑了。笑的那麼的甜，那麼的美。仿佛對任何的紛紛擾擾都沒有一絲害怕，一絲擔心。她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輸。
我也笑，我親吻著她長長的睫毛，握住她的手。到了明天，我不會讓你受一絲傷害。
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我感到她的身體明顯一顫，隨即又無力的依偎在的我懷裏。也許她真的對明天感到恐懼，或許是她過於的相信纏綿。我緊緊的抱著她，將她裹在我的袍子裏。夜風就那樣淩厲的吹著，在山穀裏吹響悲涼幽怨的號角。
我聽到她悄悄的說，將軍，我希望你為了榮譽，可以沒有任何留戀的戰鬥下去。隨即，她的聲音便散失在了風中。我低下頭，可她仿佛已經睡著了。嘴角還有之前那種幸福的笑。我雙手抱起她，回到了營落。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不在。我心裏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慌。我拿起自己無鞘的劍。飛快的穿梭在整個大營卻看不到她的身影。怎麼了？發生了什麼？我心裏開始有一種莫名的空虛，她的消失使我心智大亂。那天，我第一次對自己的部下大發雷霆。我騎著馬到了之前的那個山穀。風還是那樣的肆意，即便是那帶血的殘陽也抵擋不住陣陣寒意。我呼喚著她的名字，發瘋一般尋找著她的影子。就在我無比絕望的時候，一支絢麗奪目的羽毛從空中飄了下來，我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將它接住，看著它光芒消失之後那純潔的白色，我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是。一定是。一定是她。我從羽毛中清晰的聽到了她的聲音。
將軍，我走了。我去了一個你不會知道的地方，在那裏我會一直為你祝福，為你祈禱。因為我想讓你明白。什麼是大愛，什麼是長恨，什麼是連天烽火，什麼是兒女私情。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不允許你為我而做出任何抉擇。你是這片領土的最後守衛，是小城繁華落井的的神話。所以，將軍，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為了榮譽，請您放手一戰吧。我會在這個地老天荒的地方為你而歌、為你而舞。想起小城那些天真的孩子，那些漫天的櫻花。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讓你劍決天下。將軍，我會在這等你。等你的凱旋歸來的那一刻，在小城的櫻花瓣映著最後一線月光飛舞的那一刻。看著你找到我，然後像以前一樣的抱緊我。俯在我耳說。回家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我仍看到部下匆忙的跑過來說。將軍，開始攻城了。
穿起我的戰袍，看著我的勇士們。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忠誠，也布滿了嚴肅。我親自為他們每個人一一整好鎧甲。我也努力用最平靜的語氣下達了命令。開城門。殺。
當我舉劍踏風殺出小城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小城以前的天空。明淨而清澈。我也模糊的看到小城裏老人們那安詳的笑容。我聽到天空最遠處傳來的歌聲。婉轉如百靈般輕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在為我而歌，為我而舞。我又仿佛聽到她的聲音。將軍，為了榮譽，請您放手一戰吧。
我不顧一切的揮劍。鮮血沾滿了我的戰袍，也沾滿了我內心狼族那最狂妄的野性。我與我的勇士們怒吼著殺出一條血路。任憑腳下堆屍如山，我們在這一刻早將自己遺忘。隻知道，為了小城，為了亡靈，為了天下。殺。殺！像狂風席卷！像波濤巨浪！像風起雲湧！像閃電極光！
當我用劍砍下最後一個敵人的頭顱時。我知道，我們贏了。我看到勇士們眼睛發亮。我放下劍與他們每一個人擁抱。他們笑著說。將軍，也許您該走了。
是啊。我該走了。我沒有忘記對她的承諾。我也同樣露出微笑。好，我們回家。
三年。光陰似箭。
連橫斬敵首，大笑破軒轅。
將軍，你看那些櫻花瓣好美。
我欠起身向外望去。淡藍色的天空映著彩霞。小舟兩岸是江南小城特有的那種暖暖的味道。漫天飛揚的櫻花緩緩飄下。落在平靜的水麵，落在平靜的小舟。一片片如楓色的花瓣讓我不由的想起以前那些模糊的畫麵。
是很美。我把目光移了回來。我盯著她的眼眸說。就像那次戰役的櫻花，被染上了殘陽的顏色。
她笑了。將軍，為什麼你總是那般滄桑。為什麼你不能讓自己離開那些憂傷的顏色。
我苦笑。因為我是將軍，習慣了戰場上的戰火風沙。早已不是那年少的孩子。這時，我心裏突然湧起一種別樣的感覺。自從戰火燒到小城的那天，我就再沒見到過孩子們那純真的笑臉，清澈的眼神，也再沒聽到他們那無邪的笑聲。
見我不在說話，她眼睛裏的光彩暗了下來。然後她又仿佛很累很累的樣子。無力的依偎在我懷裏。用手繞著我的頭發，靜靜的靠在我的胸口，傾聽我的心跳……
將軍。他們又來了。
莫邪站在我麵前。語氣裏夾雜著憤怒與憂愁。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看到他穿著我親手為他做的流雲鎧甲。手裏握著他死去的父親遺留給他的劍。他眼裏的光芒閃爍不定。
敵兵兩萬。在小城外五裏處安營紮寨。莫邪說。我請求替您出城，殺退敵人。
我還是沉默。我甚至在他的臉上同時看到了忠誠於叛逆。那種表情實在讓我難以讀出他的內心。
將軍。他說。我可以立下軍令狀。
不，莫邪。我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我的好兄弟。你不可以去。
為什麼。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我拉起他的手臂，舉起他的劍。因為我答應過你的父親。
他突然間楞住了，然後又露出一絲微笑。我看到他的目光清澈的如同那無邪的孩子。就像我好久都沒再見到的孩子。
他說。將軍，相信我。
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渴望。像極了孩子們那種天真的渴望。
莫邪又說。我替您卻敵三十裏，活著回來。
我沉默了許久。終於點點頭。好。但別忘了你的承諾。我又遞給他我的銀令。我隻能給你一千人，小城的兵力你清楚。
他似乎有些猶豫，但他很快接過令牌。是。
當我站在城樓上時。敵人已經包圍了小城。
莫邪被托在一匹馬後，遍體鱗傷。他口角流著血，眼裏卻沒有一絲的悲傷。敵人的一個將領拿著他的劍對著莫邪大笑。
……莫邪……三十裏……
我獨自一人走出城門。對那將領說。把他給我。
那人冷笑，提起莫邪的劍。除非你殺了我。
我轉頭去看莫邪。他的目光仍充滿了孩子氣。我親手為他做的鎧甲隻剩下幾縷破布和幾塊爛鐵。我心裏不禁有一絲疼痛。因為我仿佛看到他在千軍萬馬中無畏的揮劍殺敵。看到他劍上沾滿了敵人的血而在陽光下光芒四射。
踏著血跡，我抱著莫邪回到了小城。
他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我焦急的不斷向每個藥師詢問莫邪的傷情。但他們都隻是遺憾的搖搖頭，然後伴著重重的歎息走了出去。
莫邪，你要堅持。我半跪在他身邊，緊緊的握著他的手。不要忘記你的承諾。我們還要一起守護小城，一起為了狼族的榮譽而戰鬥下去。從來不輕言放棄，也絕不會遺忘夢想。這是我們流傳千年的族訓，難道你忘了嗎。
我撫摸著莫邪臉上的輪廓。那是一張多麼堅強的臉。
這時，我看到她走了進來。
她仔細看了我好久。又說。將軍。
怎麼了。我問。她卻不說話，隻是走上來替我包紮肩上的傷口。
我一笑。沒事。一支箭沒射到心髒已經很幸運了。
她一聲輕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似乎很努力的幫我止血。
她說。莫邪還有救的。
什麼。我不禁大驚。你說什麼。他還能救，還能與我並肩作戰麼？
是。
我猛的抓住她的肩膀。告訴我。
她努力掙開我的手。從她的眼光裏我看到了一分埋怨，九分傷心。她說。難道莫邪對你來說這麼重要麼。
是。我說。我不能忘記和他一起衝鋒陷陣的日子。不能忘記和他一起探劍而歌的日子。
她聽後沉默了好久。終於又像放下一個很重的包袱般說。將軍，你知道嗎。有一種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草。它每天在一隻小靈鳥的身體中悄然成長。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對它垂涎三尺，又有多少人對它朝思暮想。可是在小靈鳥的守護下，它始終不能被人們找到。所以，隻要擁有神草。莫邪就不會死。
我沉默。但是我很快說。你是那隻小靈鳥。
是。她回答。你殺了我。便可以救莫邪。
在她的聲音裏我聽到失望與希望混合的味道。但我還是說。不。然後她的淚便流了下來。她像從前那樣鑽進我的袍子。無力的依偎在我懷裏。將軍。小城需要你。這裏所有的地方都需要你。你肩上是太陽賦予你的最神聖的使命。無論是什麼樣的艱難，無論是什麼樣的敵人。都不能讓您退卻。所以請您像從前那樣放手一戰吧。為了小城，為了亡靈，為了天下。讓您的劍砍斷敵人的大旗，讓您的鐵騎踏破敵人的營地吧。兒女私情豈能比過狼族的存亡。在這充滿榮譽的戰場裏，早已習慣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狼族需要在您的氂下生存下去。自由、永恒、忠誠、勇氣。這些狼族的天賦會和太陽一起永生不滅，傳承下去。所以將軍。我走了。請您記住我們的幸福，還有那些如歌的歲月……
我慌忙低下頭。她已經化成一縷閃爍的白光。
當我眼淚流下來的時候，莫邪睜開了眼睛。
將軍。
莫邪。
三十裏的榮譽……小城的榮譽……
三天後。我們殺出了小城。但我卻沒看到莫邪的影子。
我殺死了一個又一個的敵人。我也看到我的勇士們一個又一個倒下。我的黑袍在那瘋狂的廝殺中成了碎片。每當我的劍刺穿一個敵人的胸膛，它就在風中舞出一道淒涼的劍光……。
可我們終究敗了。我被掛在那高高的十字絞架上。我看到了敵人的首領——祝融。他用刀劍抵著我的臉看了好久。然後說。想三千勝兩萬麼。
是。我說。
他不屑的笑了。那種神情讓我厭惡。但他很快陰沉了臉。那麼。今天晚上就讓你去另外一個世界實現你的夢想吧……
小城。
小城。
我享受著陽光最後一次散落在我的肩膀。看著那些柔和的線條在空氣中彌漫。我仰天長嘯。不知有多少憂傷的味道。所以再見了小城，再也不能看著你的繁華與飛舞的櫻花。再見了，兄弟們。再也不能和你們一起躍馬馳騁戰場，縱橫天涯。再見了。和現在失去的一起告別吧。我的劍，我的鎧甲與戰馬……
可是。當我抬起頭時。我看到了莫邪。
他沒說一句話。用匕首割斷了我身上的繩索。然後背起我躍向了空中。我看到在身後，一直緊跟著一個人。我隻感到兩耳風鳴，所有的東西從我身邊呼嘯而過。莫邪。這才是真正的莫邪！風的速度！閃電的速度！我看到了敵人眼中的驚恐，看到了祝融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看到莫邪背著我在小城中如流星般穿梭。我心裏的一切在這種速度中瞬間如泉水一樣迸發。我突然看到江南的朦朧裏她在櫻花樹下靜靜流淚。看到漠北的狂妄中我在風沙裏苦苦修行。看到母親慈祥安逸的笑。看到小城湛藍清澈的天。我的靈魂仿佛與身體若即若離的結合著……
將軍……請您放手一戰吧……
莫邪把我從背上放下來。
我看到三十多個與我一樣累累傷痕的部下在療傷。
將軍。莫邪說。我盡力了。
我略點了一下頭。但是我沒有說話。莫邪又說。將軍。敵眾我寡。你不必自責。
我笑了。但隨即我的淚在笑容還沒消失的時候便流了下來。莫邪。你怎麼會明白我心中的苦楚，又怎麼會明白此時我進退兩難的境遇。是我親口對她的承諾，是我讓她安心的離去。可是，這一切就像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有無數的愛與憂愁彼此交織。
莫邪的眼神有些迷離。他單膝跪下。將軍。你是肩負著我們萬裏城池的英雄。無論多麼艱辛的戰鬥，無論多麼強大的敵人。你都不要忘記，我們三千兄弟的心希望都會為你而堅持下去。我們的身體裏流動著狼族的血。從來不輕言放棄，也絕不會遺忘夢想。有你在，有我們在，有兄弟們的亡靈伴著戰旗與我們一起衝鋒。所以，我們就不會輸。將軍。不要讓憂傷掛滿你的臉龐。為了榮譽。放手一戰吧。
將軍。放手一戰吧。所有的部下都單膝跪地重複著莫邪的話。
這時，我看到莫邪救我時一直跟在後麵的那個人走了進來。他與莫邪出奇的相像，卻更有一種陽剛之氣在眉宇間環繞。
將軍。他說。我叫幹將。是莫邪的哥哥。
嗯。我看到他一裘白衣，氣宇軒昂。謝謝你的幫助。
他一笑。又說。將軍。在最近一段時間裏我將按照莫邪的意思助您療傷。
怎麼。莫邪有事麼。我問。
是。他回答。在接下來的四十九天裏他都不會見您。直到四十九天後您出關殺敵的時候。
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好神秘的數字。我看到莫邪和幹將互相凝視了一眼。心有靈犀。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果真再也沒有看到莫邪。幹將也隻是在子時幫我療傷時出現，之後便沒了蹤影。每次療傷後。我都會默默拿起自己的殘劍與破碎的戰袍。懷念小城。懷念戰死的兄弟們。懷念她。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好嗎，她過的好嗎？我喃喃的自言自語。深深的希望。深深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