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心疼(1 / 3)

晚上的宴會裏,在觥籌交錯之間,石崇竟沒躲過那些人的勸酒,回到石公館時,身上也不免沾了一些酒氣。他直接走進了書房的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臉,腦筋猛然一涼,才清醒了許多。

韓媽捧了茶水進來,回過頭又擰了把毛巾遞過去,她想開口:“太——”可話說了半截,又覺得不妥的咽了回去。

石崇把毛巾扔到大辦公桌上:“不要說半截子話。”他拿起茶杯先喝著,想去去嘴裏的酒味。

“太太今天很安靜,也沒叫同學來玩,自己早早就睡下了,先生要不要回臥室裏去歇息?兩口子吵吵嘴,還是過去就算了吧……”

石崇卻看著手中的茶水,沒注意聽韓媽在講些什麼,隻是專注問:“錦瑟泡的?我不是說了讓她這兩天別沾水了嗎?”

韓媽會心一笑:“你不是吃慣了她泡的茶嗎?她的手沒事了,小傷口而已,今天還洗了好多衣服呢!我就是犯愁啊,這哪天要是佘家五少爺真把錦瑟給領走了,我們泡的茶水你還喝得下去嗎?”

石崇也是一笑,又喝了口熱茶,然後把茶杯放下,坐到辦公椅裏,翻著桌上的卷宗。

韓媽跟過來,語重心長地說:“快回去睡吧!夫妻吵架也是避免不了的事嘛!”

石崇翻閱卷宗的手停了一下,又繼續把這一頁翻了過去。他沒有那麼好的性子由著沁珠這樣的女人不規矩,整天同他吵吵鬧鬧、沒完沒了的,這樣子過日子的話,早晚會把男人的誌氣給磨沒了……他抬頭對韓媽說:“我先不過去了,你也回去睡吧,我這邊不用有人照顧了。”

深夜以後,錦瑟來到書房門前,定了定神,才輕輕地推開房門,往裏一看,石崇正平躺在沙發上,緊閉了眼睛,像是已經睡熟了,一隻胳膊還擋在額頭上,皮鞋也沒有脫下來,胸膛上還放在煙草公司的賬目。她輕聲地走過去,把那本賬目合上,放到一旁的茶幾上,小心地扶起他的頭,塞了一個紫緞鴨絨的墊子進去給他當枕頭,免得一夜睡過來會不小心落枕了。

然後替他把鞋也慢慢地脫了,本來還想把他的襪子也脫下來,但又怕驚醒了他,就隻好給他蓋了條絨毯。

錦瑟蹲在沙發前,看著他熟睡的臉……她承認,自己心裏微微有些此刻的他,一個大男人要窩在這沙發上睡覺。整天和沁珠這樣吵,什麼時候才是個結束啊……

她怕他?他已經有兩次問過這個問題了,但每一次都問得不認真,她也就順勢都搪塞過去了。是,她怕他,莫名其妙地怕,不願意和他多相處,哪怕隻是一會兒也不願意,莫名其妙地在躲著他。

她從心底裏,根深蒂固的、就是有一種本能的害怕,總是莫名地感覺到,他會害她……一種理不清的感覺。

錦瑟把那條絨毯又往他胸前拉了拉,才站起身來,躡聲地走出去,小心地關上了門。

就在門被錦瑟輕輕帶上的那一瞬間,石崇睜開眼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胳膊還是維持不變的姿勢擋在額頭上不動,眼前閃過的是錦瑟清麗的麵容……當那個茶杯向他砸過來的時候,他最注意的,卻隻是錦瑟關切的眼神,她的驚恐失色讓石崇突然覺得,在那瞬間,她是一個非常關心他的人……

石崇掀開絨毯,坐起身來,在茶幾上的煙盒裏取出一支煙來,再拿起那鋥亮的卡地亞鍍金打火機,一小團火焰燃著了煙,他湊近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將背部舒服地倚向沙發背上,想著錦瑟唱過的那支歌曲。

剛剛風無意吹起,花瓣隨著風落地,我看見多麼美的一場櫻花雨,聞一聞茶的香氣,哼一段舊時旋律,要是你一定歡天喜地。你曾經坐在這裏,談吐的那麼闊氣,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預期,你打開我的手心,一切都突然安靜,你要我承接你的真心……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時,沁珠主動開口和他說話,講著報紙上石崇平常愛看的那些內容,明顯是有想講和的意思。

石崇不想說話,就點了一支煙叼在嘴上掩飾著,沁珠看他這種樣子也就低下頭不再說什麼了。過了幾天後,兩個人的氣氛轉好了一些,沁珠匆匆的對著鏡子打扮,看了一下還在換衣服的石崇,“一會兒我去百樂門跳舞。”

石崇一麵穿著長衫,一麵心不在焉地應著,根本就沒去注意她在說什麼。

沁珠又說了一句:“可能晚上不回來吃飯了。”看他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他是不願意了,她就轉過身看向他,“要是你在家裏沒事,就陪我一起去?反正那些同學你也認識。”

石崇根本沒注意到剛才她說要去做什麼,但一定是和玩樂有關係的事,他就道:“不了。我晚上也有事。”他推脫著,對玩樂的事一向不精通,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句話說的一點也沒錯。

幾分鍾後,沁珠打扮得珠圍翠繞的出去,嘴裏就喊著:“錦瑟。汽車準備好了嗎?”聽到回應後,她的腳步聲漸遠。

石崇這才舒服的呼出一口氣,他倒是真希望沁珠能常常出去,這樣子,他也可以清淨一些了。像是知道了他在想什麼似的,沁珠從這一天起就常常不在家裏了,不是去百樂門跳舞,就是去永安公司頂樓的遊樂場消磨時間,兩個人碰麵的機會少了,摩擦自然也減少了許多。

有的時候,石崇也想,他和沁珠這樣,算不算也是一種心有靈犀了?

從工廠裏回來時,汽車繞過噴水池,石崇隨意的往草平上一看,晾繩上是一件件的衣服,每件衣服都還濕淋淋的滴著水,一看就知道是剛剛洗出來的……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推開車門下車,卻是直接往草坪那邊走過去。

肯定又是錦瑟洗的衣服,這石公館裏,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她勤快的人了,而且他也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她的衣角。

可等他真正走近時,卻隻見她是背倚著梧桐樹不動,正在不斷地揉著左眼,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回過了頭,困難地眨著眼睛看他,那隻左眼紅潤潤的、水汪汪的,他又走近了一步,問:“是眯眼睛了?”他直接伸出手向她的臉湊過去,“我幫你揉揉眼睛吧?”但她倒像是吃了一驚,立刻搖著頭說“不用、不用,一會兒就好了!”一連說了好幾遍,然後又不斷地揉著那隻眼睛。

錦瑟偏過頭去,有些心慌地揉著眼睛,剛才她就聽見了一陣汽車喇叭響,也辨認出了是魏叔開車時的聲音,猜想著肯定是石崇回來了,卻萬萬沒想到他會過來找自己……她還是怕單獨麵對他,隱隱的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懼意,可是眼睛裏眯得難受,她現在連睜開眼都費勁了!

一時之間也顧不得石崇就在身邊站著了,她用手拽住眼皮,眼球逆時地轉動著,想以此來把沙子轉出來,可不管她怎麼努力,那粒沙子就是絲毫不動的糾纏在眼皮裏,正心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石崇卻在一邊一副不急不躁、笑吟吟的樣子,肯定是在笑她出醜!

而石崇確實是很少看到錦瑟這樣慌亂、這樣失了分寸的模樣,他笑道:“都怨你平常不跟沁珠學學怎麼轉媚眼,現在用得上的時候就隻能著急了吧?”

錦瑟聽著他開的玩笑,也忍不住笑了一聲,但眼睛裏很疼,在笑的同時卻也帶出了一圈眼淚,然後半怨半愁地自語:“怎麼辦呀……”

石崇看她都急出了眼淚,就不再是一副事不關己、隻看笑話的樣子了,徑直抓過她的手,讓她靠在梧桐樹上,按著她的臉讓她朝向有陽光的一麵,她明顯地掙紮了一下,他卻已經提前按住了她的肩,安慰著說:“你放心,我保證把沙子弄出來的。”

因為他話裏的一絲溫柔安撫,錦瑟安靜了下來,放鬆自己因他靠近而緊繃的身體,感覺到他的手指捏住了自己的左眼上眼瞼皮,輕輕一搓,半翻開了,然後他的呼吸湊近了她,柔柔地吹著。

錦瑟暗自咬住了嘴唇……太近了,她都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就撲在自己的臉上了……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手心裏濕濕的,她自己心裏最清楚,這並不是剛剛洗衣服時沾的水,而是緊張的汗水,雖然表麵上她的呼吸還是平靜順暢,但她的心跳已經明顯地快了起來……直到石崇放開了她,她才暗暗鬆出了一口氣,眨了幾下眼睛,才抬頭看向他,他把食指伸到她麵前,“你看看,多大的一塊沙粒,你也真能忍這麼久?”

他的手指上有著微小的黑粒,她匆匆地看了一眼,說了一句"謝謝先生"之類的話,立刻低頭走過他身邊,去洗最後那一件衣服,以忙碌來躲避他的眼神。但即使低著頭,她的眼角也看得到石崇身上藏藍色雲葛的長衫下擺,說明他並沒有離開。

石崇站在原處沒有動,此時他的手指上還有她臉上的溫度,剛剛她還溫順的站在他身邊,可她現在這樣匆匆逃離他,他才意識到他剛剛做的事有多麼不得體、多麼不符合身份,一想到這裏,連帶的,他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他倚著樹站著,一直看著她把衣服晾好了,才問:“沁珠呢?還在樓上看愛情小說?”

錦瑟回過身,趕緊回道:“出去了,中午吃完飯就走了,說是去漕河涇打獵,這兩天她新學會的開槍。”

他點頭,往大廳那邊走:“我要洗澡,你上來放水。”

錦瑟答應著,一直跟在他身後穿過了草坪,繞過噴水池,上樓放好洗澡水,出來看梳妝台上亂糟糟的,就過去收拾,把亂堆著的書一本本收齊,拿到最後一本時,看到下麵壓著一張沁珠和一個男人在舞廳共舞的親密合照。

錦瑟一驚,立刻用書將照片蓋住!她抬頭,從鏡子裏看石崇並不注意她這裏,這才把心定了下來,她站起身來,假裝沒事的繼續收拾,把那張照片夾在書中拿走了。

晚上,錦瑟躺在自己的房間裏,拿著那張照片看著。

照片上,沁珠和一個男人在人頭湧動的百樂門舞廳裏喝啤酒吃冰激淋,她穿著一件金絲線的長裙子,領口和袖口都滾著黑色的水鑽辮,十分的鮮豔奪目。那個男人穿著一套墨綠色的直挺西裝,領子上打了一個結,兩人笑臉相迎,像是刻意讓人拍下的這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