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不是我(一庭寒翠)
楔子
靈台上——燃起星星微火,
黯黯地低頭膜拜。
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
這無收束的塵寰,可有眾生歸路?”
空華影落,萬籟無聲,隱隱地湧現了:
是寶蓋珠幢,是金身法相。
“隻為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
“這輪轉的塵寰,便沒了眾生歸路!”
“世界上,來路便是歸途,歸途也成來路。”
——冰心《迎神曲》
電車當當,行駛在南京路上,晃悠悠地開過冠生園、啟冒照像材料行、大華電影院……馬路上的這些鋪麵,都裝飾得十分講究,寬大的玻璃櫥窗中,五光十色,什麼都有……錦瑟將頭探出車窗外,望著路上摩肩擦踵的行人和擁擠的車流,試圖能在這些地方找到沁珠這位一貫都任性妄為的大小姐。
現在正是下午三點,是蕩馬路的最佳時段,錦瑟想著,沁珠可能會來這南京路上消磨時間吧?
馬路兩旁的建築各式各樣,大都是西方的樣式,古典式的、巴洛克式的、羅馬式的、哥特式的,都一一在這條遠東最繁華的馬路上安靜而整齊的羅列著,也正是這些亦中亦西、不中不西而偏偏又千姿百態、造型各異的洋式建築,構成了這個時代,上海特有的一種風貌。還記得蘇梅女士在她的《南京路進行曲》中是這樣講的:“飛樓百丈淩霄漢,車水馬如龍,南京路繁盛誰同!天街十丈平如砥,豈有軟紅飛,美人如花不可數,衣香鬢影春風微……”
錦瑟任由電車晃晃悠悠地將她向外灘拉去,午後的陽光灑在她周身的地方,映在馬路上的影子隨著車輪的轉動和洋梧桐的樹影,胡亂地交織在一起,不斷變幻著不同的形狀……她低頭,恍惚地看著那些混亂的形狀,馬路上那些穿梭似的男男女女們,讓她覺得整條街都在隨著這些人影恍惚著、蕩漾著……
她知道,她現在是已經餓得過了勁兒了,從早晨到中午,她一口東西都沒來得及吃下,隻顧著到處地跑,如果找不到沁珠,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回去交代了,五少奶奶一定又會借題發揮,想辦法地折磨她的。
汽車嘟嘟、電車當當的嘈雜聲在她耳邊幹擾著她的思緒,實在是讓她靜不下心來想辦法,在這些嘈雜聲中,最惹她心煩的,還是那些賣報小販揚著手中報紙時的叫嚷聲:“快開看啊!一代影星香消玉殞了!大家快來看啊!當紅女明星阮玲玉香消玉殞了,自殺前日她還在揚子飯店攜數男客共舞……”
錦瑟也攤開從早晨跑出來時,手裏就一直卷著的《申報》,今天是1935年3月21日,畫刊上登了這樣的一段報道:“阮玲玉女士,廣東中山人,17歲加入電影界,以卓越之天才不斷之努力,成為我國影壇最負盛名之明星。最近被其前夫控告,局外人複多不諒解之苛評,刺激過深,乃吞服過量安眠藥自殺於三八婦女節,卒於中西療養院。”
就是這樣的一條消息,讓沁珠發瘋了似的跑出家門,讓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開始盲目亂撞地尋找她。錦瑟看著畫刊上那張阮玲玉的纖纖玉照,也不禁惋惜地歎起氣來。就是在拍攝電影《新女性》的這些日子裏,阮玲玉被家務官司纏上了身,出來控告她的人正是她從十六歲起就同居、在兩年前就協議分手的張達民。現在這個男人向法院起訴阮玲玉和正與她同居的富商唐季珊,偽造文書、侵吞財產、誘使通奸。
明星的隱私和桃色糾紛,本來就是老百姓們最感興趣的新聞,而陷在這個圈子裏的知名人,很難逃出別人窺隱一樣的注視和追蹤,再加上張達民刻意地到處宣揚,一時之間,全上海的街頭巷尾,都充斥著阮玲玉這個女人淫蕩、無情、貪婪的種種傳聞,以至於在公開開庭那天,阮玲玉隻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做了回避。
然而,回避也終究隻能是暫時的,除了死……阮玲玉留下了“人言可畏”的四字名言後,服食過量安眠藥自殺。自從3月7日夜間吃安眠藥後,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去世,她痛苦地挨了十幾個小時,才咽氣離開這個人世。
錦瑟有些麻木地把報紙再次卷起來,攏在手裏,她自己的困境都解決不了,還為別人歎什麼氣啊……她抬頭,望著窗外,電車已經駛到外灘了。在這早春時節裏,黃浦灘頭正是"風吹新綠草芽折"的這麼一番誘人景致,引得遊人十分多,都沿著外灘漫步,欣賞著這難得浮出的短暫春意。
她在遊人中遠遠地就看見了馬路對麵的灘邊,有四個女孩子都穿著短衣黑裙,腳蹬一雙黑色皮鞋,天藍色上衣四周鑲著鮮豔的滾邊,斜襟上插著一支自來水筆,頸間圍著時下最流行的紡綢長圍巾。
錦瑟立刻讓電車停下,朝她們跑過去,她已經認出了裏麵的沁珠,因為其他的女學生都穿著傳統的掩蓋著雙腳的直線條的黑色長裙,隻有沁珠是西式蓬張的及膝短裙,一頭新燙過的蓬鬆長發堆在肩上,再加上紅豔的唇膏和指甲油,在同年齡地女孩子中間,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她跑到她們身邊,微微地有些喘氣,站在一旁先不說話。等她的呼吸平順了以後才走到沁珠身旁,沁珠正一隻胳膊扶在歐式造型路燈的欄杆上,臉埋在臂彎裏聳著肩、抽搐個不停,旁邊的同學們也聚在她身邊一起勸著她:“你別哭了,阮玲玉的死,我們也很悲痛,也很傷心的,可是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們就放寬些心吧?我們幾個去教堂為她祈禱,好不好?”
沁珠不依,抬起頭無比憤恨地抹著臉上縱橫的眼淚,手中的那份《申報》都在瑟瑟抖著:“這些可惡的小報記者!人家自己的私生活有他們什麼事啊!就這樣緊追著不放!”她還一經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心情不能平靜!
一個性格一向乖巧的同學回頭看了一眼海關大樓上的時鍾,小聲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上課了?下午的家政課,那個老師好嚴厲的……我不敢逃他的課——”
“上什麼課!”沁珠朝她大吼,嚇得那個同學身子一縮,躲到了其他的同學身後。
沁珠朝大家嚷著:“誰也不準去!你們這時候還有心情去上課嗎?以後……以後我們再也看不見阮玲玉演的電影了啊!”喊著,她又住不住哭出了聲。
錦瑟趕緊幫她擦著臉上縱橫的眼淚,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臉上精心化好的妝,溫聲寬慰著她:“別難過了,家裏為了找你都要把上海給翻遍了,咱們回家吧?回去好好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人死不能複生,你這樣哭也沒有都大用處的,是不是?”
沁珠狠狠地拍掉她的手:“你知道什麼啊!你又沒看過阮玲玉的電影!你根本就不會欣賞阮玲玉!又怎麼會懂得阮玲玉的珍貴啊!”她抽抽搭搭地說著,“不行……不行不行!我們得去報社!我非找那些混蛋記者算賬不行!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們!一個這麼美好的生命就毀在他們手裏了!”
說著,沁珠回頭招了兩輛黃包車,硬是拉著幾個同學上車走了。
錦瑟來不及拉住她,站在原地徒勞地大喊:“沁珠!不要惹事啊……”卻根本就拉不住沁珠的任性,她隻能無濟於事地喊了這麼一句沒有用的話。
她回身,靠住那歐式路燈站著,一手抱住路燈欄杆,臉貼在欄杆上,茫然望著眼前的黃色江流……沒用的,她找到沁珠也沒有用,五少奶奶還強硬要求她把沁珠帶回家去,這明白的是在刁難她,是想讓她受老爺的責罵。這些事情,她心裏都清清楚楚,可她實在是沒有能力逃離這一切的一切……
“唉,有什麼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一死罷了。”——阮玲玉在遺書裏這樣寫的。
可是,死又能解決得了什麼問題呢?她沉沉地想,如果死真的是條出路的話,她早就投進這黃浦江自殺了,不必苦苦支撐到現在啊……畢竟,這世界裏,還是又讓她牽掛不已的事情啊……
佘太太正在大廳裏沙發上端坐,一手轉著深棕色的檀木念珠,閉著雙眼靜心低聲誦經:“……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如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