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四阿哥親自喂她,瑾臻也不好拒絕,隻得勉強湊上前將小勺裏夾著什菜的粥吃了,胤禛見狀自然歡喜,又另外挑了些醬菜拌進粥裏耐著性子一口一口地喂著,瑾臻就著胤禛遞到她唇邊的小勺又吃了幾口卻是再也吃不下了,便輕搖螓首將臉撇向一邊,胤禛瞧著碗裏的粥雖隻陷下去一點點,可與前幾日相比卻是好太多了,不願太逼迫她,胤禛便將碗放回幾案,待他再度轉回視線,卻見一束陽光恰巧沿著她纖弱曼妙的身子蜿蜒直下,冬日淡金色的光暈斜斜親吻著她輪廓柔美的側臉,恍惚間竟如一幅畫卷般恬靜。
他輕笑出聲,抬手狀似隨意地將她散落頰邊的碎發別回耳後,指尖輕輕掃過她的肌膚,卻是觸手冰涼柔滑,心下一悸,麵上仍是不動聲色,“你在這屋子裏也悶了好些天了,瞧今兒天氣這樣好,陪我去園子裏散散步可好?”
聽聞四爺這般說,瑾臻隻稍稍點了點頭,胤禛並未料到她竟是答應得這樣爽快,心中自然歡喜得緊,他連忙上前攙了她起來,替她係了鬥篷絛子,又彎腰將鬥篷掩了掩,眼神不著痕跡地往她垂於身側的柔荑一瞥,卻見她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隻是說不出的一種撩人模樣,“走吧!”他收回視線,已是高聲喚了高勿庸,告知他自個兒與瑾臻預備去花園逛逛,差他去知會福晉一聲,自個兒暫不回房裏歇午覺了,叫她不必候著,隻管歇息便是。高勿庸自答應著去了,整個過程並無抬頭看過瑾臻一眼。
雍親王府的後花園雖已沐浴在一片冬日寒涼之中,可園子裏的梅花卻是開得極好,胤禛是極愛梅花的,尤其對冬日寒梅情有獨鍾。此番,幾株寒梅傲立遒勁枝頭,遠遠望去,滴滴答答一如點絳,冷豔妖嬈,寒風一繞,紅梅輕顫,恍若少女穿著紅舞鞋,踮起腳尖踏著舞步,恣意揮灑炫耀著隻屬於她的美麗。
瑾臻一襲鵝黃華嘰鬥篷穿梭在這片紅梅花海間,遠遠望去,竟比那花蕊更為嬌豔,她踩著陽光鋪成的金色地毯,汲取著暗香浮動的梅香,倒真覺身上鬆快了不少,隻她畢竟病了將近一月,身子並未全然複原,才與胤禛走了不到半刻鍾的光景她便已覺腳下虛浮,並無半分氣力,背後更是冷汗直冒。胤禛一路伴其左右,這會子見她走得辛苦,纖弱的身子在鬥篷的包裹下瘦弱得簡直隨時都會倒下,本能迎上前,胤禛伸手一扶,一具軟玉溫香的身軀順勢靠來,他隻覺心中一顫,手上更是瘦弱的腰身不盈一握,府中本有幾名侍衛在後方靜靜跟隨,見此光景全都識趣地收住腳步,隻遠遠駐立原地再不上前。
感受到了懷中嬌弱的身子明顯一震,溫軟的馨香須臾遠去,胤禛突覺側旁一陣微涼,耳邊隨即竄過虛弱卻無比堅韌的嗓音,“謝四爺。”
胤禛“嗯”了一聲,他不著痕跡地收回手,麵上仍舊淡淡的。但瞧瑾臻隻愣愣地望著他,眼中霧氣濛濛而又波光流轉,朱唇微啟卻是欲言又止,她好似有萬般話語欲同他說,可話到嘴邊,卻隻化為無聲一縷輕歎。花園子裏突然狂風一掠,瑟瑟的寒意掃落滿地梅花瓣,放眼望去,好比鮮血凝成的淚,無端端地看得人心裏發慌。不知為何,胤禛心底突然冒出一絲不安,總好像覺著要出事。是他太多慮了嗎?
希望這一切,真的隻是他的多慮吧!
瑾臻失蹤了!
當晚,雍親王府亂作一團,此番已近子時,王府內隻見仆人隨從提著西瓜燈穿梭,瑾臻的名字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整座府邸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正廳內隱隱傳來啜泣之聲,隻見瑾臻身邊的小畫早已是嚇傻了,隻兀自跪在青磚地上獨自飲泣,嬌小的身子更縮成一團直如篩糠般簌簌抖著。
“小畫,你且別哭,先把事情回明白了,你最後一次見著你瑾臻姐姐究竟是什麼時候,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麼,言語間有無異樣,你再仔細回憶一遍。”小畫跟前的四福晉人雖坐著,可卻是滿臉焦急,滿頭烏發隻隨意綰了個簪鬆鬆垮垮地垂在頸間,廳裏雖燒著地壟,可那種自骨子裏透出的寒冷依舊莫名地折磨著她,抬手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裳,她傾身向前等待著小畫的回話。
小畫聽了這話,費了好大的勁方才止住了淚,她跪在那兒兀自抽縮著鼻子,沉吟片刻,她鼓起勇氣抬起頭,卻不曾想又正巧對上了胤禛冷冽駭人的視線,她自然嚇得渾身直顫,好容易停下的淚珠子再度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可即便如此,主子問話,她又不能不答,遂隻得硬著頭皮哽咽著語調道,“回福晉,奴婢最後一次見著瑾臻姐姐便是在晚飯後,姐姐吃了茶後便說身上乏得很,想早些歇了,奴婢也隻以為姐姐是下午逛花園子累了,所以便早早伺候姐姐沐浴安置後便退下了。奴婢當時瞧著姐姐和平日一樣,並無任何不對,誰曾想姐姐竟就這般無端端不見了,奴婢著實該死,未曾看好姐姐,還請主子們責罰。”
“你怎樣發現瑾臻不見的?”四福晉瞧著小畫這孩子嚇成了這樣,自然於心不忍,怎奈此事甚為嚴重,她這般嚴加盤問也是不得已。
“前兒約莫亥時光景,奴婢睡了一半突覺屋內生寒,醒來後想著姐姐素來極是怕冷,便起身往姐姐屋裏瞧瞧,看是否需要添些炭塊,怎知奴婢進屋一瞧,立時嚇破了膽,這屋子裏除了空蕩蕩的床榻外,哪裏還有姐姐的身影?奴婢當下便急得什麼似的在這附近到處找,可哪兒都尋遍了就是找不到姐姐,奴婢深知自個兒已然闖下了大禍,直急得沒了主意,隻得來尋了主子,主子,奴婢真真糊塗,怎就……”
話猶未畢,小畫已然掩麵而泣,胤禛適才那恍若千年寒冰般的目光仿佛已在瞬間凍結了她的生路,這一回,她怕是活不成了,如今闔府上下誰人不知四爺對瑾臻的心思?這會子她把人給弄丟了,她縱然有天大的理由,都逃不過一個死字,她若是孤身一人,死也倒也幹淨,怎奈她家中還有年邁的祖母與幼小的弟妹,若她就這樣去了,餘下一家老小該如何活下去?
靜坐另一頭的胤禛卻是兀自冷著臉並未發過一語,此時他竟驀地站起身,僅穿著一件對開襟夾襖長袍便直直向外走去。
“爺!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啊?”四福晉見狀,嘴上雖是這樣問,但心裏卻早已是猜到了七八分,而胤禛並未理睬她,隻徑自踏進院落,且更往外走去。
“爺,您等一等!您就是要去找瑾臻,也得披上件衣裳才是啊!天已是這樣晚了,這外頭天寒地凍的,您若沒找見瑾臻,卻又帶回了一身病痛,那該如何是好?”四福晉不知何時已是抄起胤禛的鬥篷三步並作兩步追出了好幾步,她心下焦急,好容易追上了他,四福晉連忙將鬥篷往胤禛背上蓋去,那寶藍羽絨的緞麵包裹著他寬闊挺直的背,在這岑寂的夜裏盡顯落寞。
胤禛終是腳步稍頓,他微微偏轉過身子迎向她目中的擔憂,心下隻餘無限愧疚,他何嚐不明白自個兒的福晉想要的是什麼呢?可他除了給她嫡福晉的名分外,卻是再也給不了她旁的承諾了,他這一生全部的愛,都在遇見瑾臻的刹那毫無保留地傾注於她。最後深深望了四福晉一眼,胤禛終是轉身頭也不回地沒入了黑夜中,徒留四福晉孤身立於院落,隻餘蕭瑟寒風伴其左右。
從雍親王府的後花園徑直往北百三十來步,便有一座嶙峋假山橫於眼前,繞過假山,卻是羊腸小道曲徑通幽,踏著碎石一路往前數百裏,忽見視線豁然開朗,可腳下卻被一潭湖水阻隔了去路,但瞧這湖水既深且寬,在這沒有月亮的深夜竟恍似一頭仰麵而臥的猛獸,張著黑洞洞的大口,仿佛隨時都能一口吞下周圍的一切。
初冬的夜本就是極冷的,此番正值孟冬時節,湖麵雖還不至結冰,可寒風掠過掀起的粼粼水波,到底也是一陣一陣透徹心扉的冰涼。瑾臻立於岸邊,渾身隻著一件真絲短襖,寒風瑟瑟,直吹得她衣料亂顫呼呼作響,原本特意梳妝整齊的發辮也已鬆散,幾縷碎發在風中恣意掃過她的麵頰、眼角、嘴唇、下頜,這般模樣,竟是將她骨子裏的柔弱發揮到了極致。
她將目光投向遠方的某一點,耳邊呼呼竄過的風聲將她緊緊箍製,可她並不覺得十分的冷,此番唯一存於腦海的念想,便是離開,徹徹底底離開這個從來不曾屬於她的世界,從此以後,這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與她再無任何瓜葛!
放眼望向深不見底的湖麵,那片神秘的黑洞似在無聲地召喚著她,瑾臻嘴角忽然一彎,竟是在笑,可那笑容太過詭異,隻襯得她臉色蒼白如雪一般冰冷。抬腳往前一邁,濕寒的湖水急速灌入鞋中,她隻覺一股透徹心扉的寒冷順著腳底直入骨髓,那冷到絕望的冰寒毫不留情地齧咬著她脆弱的靈魂,剝奪了她全部生存的希望。
她一步一步向著湖水的中心點邁去,每跨出一步,她的心便刺痛一回,當湖水逐漸漫過她的腰際、胸前、頸項,最終蓋過口鼻時,她隻覺一股絕望的窒悶已是強行侵入她的胸腔,空氣瞬間被摒棄在外,她從來不曾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自體內消融,第一次,她覺得死亡離自己竟是這樣的近。意識開始逐漸模糊,可遠遠的,她似乎聽到有人正在叫喚著她的名字,一聲一聲,透著焦急,更透著絕望。瑾臻隻覺那個嗓音這樣熟悉,恍恍惚惚間,她想要極力分辨,怎奈那聲音卻是離她越來越遠,到最後,隻剩嗡嗡的悶響在她耳畔繚繞。
當徹骨的寒冷將她整個吞沒的刹那,瑾臻覺著自個兒羸弱的身子突然一顫,隨即,腳下似有股巨大的吸力將她整個人往下拽,她緊緊閉著雙眼,任由這陣激烈的漩渦將她卷入不知名的黑暗深淵而絲毫不做任何抵抗,或者說,她根本就不願再做什麼抵抗了吧!
眼前一黑,所有知覺瞬間離她遠去。
再見了,胤祥;再見了,胤禛;再見了,伊爾根覺羅?瑾臻,再見了,她的夢……
“瑾臻!瑾臻!”誰?究竟是誰在叫她?為什麼這個聲音這樣的熟悉?穆瑾臻試圖分辨這陣叫喚出自何人,怎奈四周暗黑一片,隻有無盡的壓抑將她緊緊包圍。身上似有千斤般壓著,她努力動了動手腳,企圖掙脫這令人恐懼的壓迫感,誰知她隻稍稍一動,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瞬間如羽毛,綿密地貼向她的全身,忍不住一串低歎溢出唇角,耳邊的呼喚越發清晰了起來。
“瑾臻——”這聲音……媽媽?掀了掀眼瞼,似有一線白光刺激著她的視線,模模糊糊間,瑾臻隻覺眼前影影綽綽圍滿了人,雙眸本能地眨動了幾下,她拚勁全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片刻後,麵前的一切終是逐漸清晰,眼神所到之處盡皆熟悉的臉龐——爸爸、媽媽、靖軒、洛凝,還有平常和她要好的同學們,可他們的神情,卻是她從未見過的複雜——傷心、焦慮、擔憂、驚喜,甚至還夾雜著不可置信,所有這些情緒輪番在他們臉上,竟如同唱堂會般熱鬧異常。
腦中一片空白,她非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更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瑾臻無奈地再度合上雙眼,記憶卻在此時緩緩注入腦海,她與靖軒、洛凝一同遊故宮,自己卻一腳踏空誤入清朝,她愛上了三百年前的他,卻終究情深緣淺由愛生怨,他愛上了三百年後的她,縱然滿腔愛意,可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用沉湖結束了一切。
對,沉湖。
如今她死了,老天憐憫她,這才讓她的靈魂回到六年前,回到她原來的世界,讓她做最後的話別嗎?
再度睜開眼,視線貪戀地在她的親人朋友之間穿梭,瞳仁自眼眶內輾轉,猶見父母一晚間似蒼老了不少,尤其是父親,兩鬢的霜白竟是掩不住的憔悴,濃烈的不舍與歉疚已然泛濫,她對不起自己的父母,沒有什麼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殘酷的事了,他們辛辛苦苦將女兒培養長大,誰曾想到頭來,竟會是這樣的結局,可她除了一句對不起外,卻是什麼也做不了。還有靖軒和洛凝,兩個原本活潑開朗的女孩,卻因為她的過失平白背上了自責與內疚的十字架,如果可以,她多麼想親口對她們說,一切隻是個意外,都是她自己太不安分,與她們沒有任何關係,何況若非如此,她又怎能穿過三百年的光陰參與他們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