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不是仙(卷一)(針葉)
狹長的泥土道兩旁各一排楊樹,極目望去,道路幽深綿遠,不知何處是盡頭。楊葉茂盛,樹枝挺拔,但就是因為太挺拔,隻豎長不橫長,樹陰反倒沒多少,在烈日的焦烤下,如果有馬匹跑過,一定會揚起洶湧滔天的灰,順帶……請你吃滿口。
道路左右是水田稻苗,平原望處,農林層疊錯落,間雜一團團小荷塘,阡陌縱橫,如詩如畫。
阡陌深處隱隱人家,鬱鬱青煙飄起,空曠且逶迤。
難得遇到一棵枝葉延展的老樹,久行的旅人立即坐到樹下的大石頭上,伸展酸軟疲勞的腿。
細得可以掐斷的羊腸田梗上,一名笠帽老翁正背著背簍往樹陰走,那裏是他回家的必經休息地。走進樹陰,他也看清了兩名旅人。
都是公子。
都是衣衫漂亮的公子。
背靠樹杆的年輕公子閉目養神,式樣簡單的雲紋長衫,白皙俊美,年紀不過十七八,鬢角微覆汗珠,幾縷濕發貼在頰上,懶態動人。
另一位公子相比而言年長一些,應該年過二十,但舉止活潑……是說他坐在石頭上轉來轉去像不安分的猴子。他手裏握著兩隻水袋,正隨著轉動甩來甩去。
“老丈!”活潑公子衝老翁露齒一笑,“您是本地人嗎?”
老翁脫笠,坐下:“啊,老頭就住在不遠處的趙家村。喏,田梗那頭就是。”
閉上養神的少年公子聞聲睜開眼,衝老翁揚起淡淡的笑,頗有指點天下臨危不亂的冷靜和淡然。
也許是哪家主仆……老翁如此猜測了一下,笑著露出一口豁齒,與兩人拉起家常:“兩位公子趕路哇!”
“是啊!”活潑公子點頭,“老丈怎麼稱呼?”
“趙老頭。”
少年公子突然出聲:“趙錢孫李,老丈,您在百家姓中排第一。”聲音清脆,清泉叮咚。
“過獎了過獎了。小公子哪裏人啊?”老翁笑問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坐直了些,慢道:“味江山人。”
“味江山……”老翁抬頭想了想,“老頭兒沒去過,很遠吧?”
“嗯。”少年公子點頭,順便橫了活潑公子一眼。
老翁再問:“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我們想趕到下一個城鎮。”
老翁以深思的眼神打量他們半晌,很奇怪:“你們怎麼不趕車呢?”
少年公子不解:“趕車?”
“趕輛牛車,也好過徒步啊。”老翁以嗔責的眼神斜視他們,“咱們村裏放牛的六狗兒每次入城都趕牛車,不然,走到開黑也到不了城裏。”
……牛車又能有多快?少年公子把話默在心裏,第二度拿眼角橫活潑公子。
“老丈,您那趙家村可有趣事?說來聽聽可好?”活潑公子以狗腿的表情將水袋遞到少年公子手上,借問題岔開“趕路要不要用牛車”這一話題。
“趣事啊……”老翁目光遙遠了片刻,搖頭,“咱這村裏趣事倒沒事,怪事就有。”
“什麼怪事?”活潑公子坐到老翁身邊。
“是村尾趙四家。”老翁打開了話匣子,“趙四和我一個年紀,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一到晚上就關門吹燈,和他的老伴、兒子、媳婦黑燈瞎火關在屋子裏,不知道幹什麼。夜裏啊,有時候還聽到他屋裏有‘沙沙沙沙’的聲音。”
活潑公子配合地皺起眉頭:“老丈,你們村的人都姓趙嗎?”
“是啊,我是趙三,和趙四從小玩到大,他現在見了我居然招呼也不打,木呆著臉當沒看到我一樣。你說,趙四是不是老糊塗了?”
“除了夜裏有沙沙聲、表情呆板,趙四家還有其他怪異嗎?”
“那倒沒有了。哎,人老了,什麼都不靈光。”趙三被梗頭奔跑來的兩名村童調開注意,扯開嗓子以鄉村人特有的雄厚聲音大吼——
“喂——小崽子們,別跑到莊稼地裏去了!”
村童笑嘻嘻跑遠。
兩名公子趁機交談。
活潑公子道:“今天日落前趕不到城裏,不如休息一晚再走。”
“好。”少年公子首肯。
活潑公子卻問:“你不急著趕路?”
“你不急。”少年公子答。
“……你哪裏看我不急?”活潑公子捧住臉。
“我兩隻眼睛看你哪裏都不急。”
“我很急的!”
“哪裏?”
“……”
“說不出來?不如我替你說。”少年公子扳起指頭開始數落,“從接到一封奇怪的信開始,你就急吼吼地要出門。第一,你不讓我騎馬,不急;第二,一路遊玩,哪裏熱鬧你往哪裏鑽,兩天前還吃壞了肚子,昨天休息了一天,不急;第三,從出門趕路到現在,我們輕裝簡行,卻走了大半個月,不急。”
活潑公子手絞衣袖,捧著臉扭來扭去。
“你說那封信是你認識的一位朋友寫來的,裏麵還夾了兩朵豆蔻花……”少年公子突然擰起眉頭,“師父你老實說,是不是你的戀人寄來的?”
“冤枉!”活潑公子瞪大眼,就差沒尖叫,“為師的豆蔻還沒開,哪有戀人!”
“……是情竇初開。”
“畫兒你太多疑了,不相信為師。”活潑公子傷心。
少年公子淡淡道:“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師父。”
“相信我就不該懷疑我。”
“……真的不是你的戀人寄來的?”少年公子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這個問題一路上問了數十遍,問成習慣了。
活潑公子“唰”地站起來,握拳大叫:“不是!”
“嗯。”少年公子點點頭,若無其事對趙老翁道:“趙三伯,我們師徒二人今晚趕不到城裏去了,在趙家村借宿一晚,您看可不可以?”
“啊?”趙老翁慢了五步才理解到少年公子的意思,連連點頭:“當然可以。如果二位不嫌棄,今晚就到我家吧。老頭兒家有四間房,兩子一媳各占去一間,老頭兒一間,正好還有一間空房。”
“多謝趙三伯。”少年公子站起身向趙老翁揖禮,“在下花畫樓,這位是在下的師父,姓唐。”
“花公子,唐公子。”趙老翁趕緊站起來回禮,心中暗道:怎麼沒看出來這兩位是師徒呢?徒弟倒像徒弟,師父怎麼一點也不像師父。
“趙三伯見笑了。”花畫樓似乎看出趙老翁的心思,垂眸微笑,“在下這位邪惡又表裏不一的師父很喜歡扮嫩,而且樂在其中,千萬不要被他的外表所騙。”
“唐求。”活潑公子報上大名,委委屈屈瞟了徒弟一眼。
花畫樓同樣以眼角視之:“我有說錯嗎,師父?”
“……沒有。”
結果就是:師徒二人借宿趙家村。
山村夜下,天邊一彎月,風樹沙沙。
兩道黑影來到白天問明位置的村尾趙四家,立在籬笆外,不急於潛入。
屋內很靜。靜得沒有人氣。
抬起籬笆門走進小院,花畫樓發出一道輕輕的“嗬”,唐求立即扭頭問:“怎麼了,畫兒?”
“我想起一句詩。”
“哪句?”
“柴門不聞犬吠聲。”
“……是柴門聞犬吠。”
“你聽到狗叫了嗎?”
“沒有。”
“所以不聞犬吠聲。”
師父沉默須臾,鄭重道:“畫兒,亂改詩句是不對的。”
“你教的。”花畫樓理所當然的對答。
“……”
“師父,不要蹲在籬笆下麵,很髒。”
“……”唐求以舍生取義的壯烈表情跟在徒弟身後潛進屋。
屋子以土木搭建,中間是通堂,左右各兩間房。雖是小家小戶,倒也五藏全齊。師徒二人做賊似的察看四間房,發現兩間房內各睡著兩人,一對是老年夫婦,一對是年輕夫婦。
床上的確是人,但聽不到呼吸,被子下隱隱傳來茲茲沙沙的異響。
“師父,是什麼東西?”花畫樓壓低聲問。
“不知道。”唐求悄悄答。
被子下一動,床上坐起一人。
師徒二人僵硬。
尷尬……
“什麼人?”坐起的是年輕媳婦,她隻見屋內兩道黑影,睡意嚇去一大半,她搖著身邊的丈夫大叫,“有賊啊,有賊!快醒醒,家裏進賊了!”
趙四兒子慢慢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