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能在狂風暴雨中生存,卻在風平浪靜中死去。誘惑和欲望,或許就是激勵人活下去的根本動力。如果這些都得到滿足,人還會去追尋什麼?如果全部落空,又該如何麵對?
河南北部的一個小縣城——其實並不算小,隻是人多,地方便顯得擁擠。入春以來,大部分雪都已融化,隻剩牆角和樹根處還殘留一些顏色發灰的髒雪,路麵上還殘留著斑斑濕跡。人們擺脫了厚重衣服的束縛,逐漸變得忙碌起來。尤其是高三的學生,沒有高考之前他們比誰都勤奮,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和懶散。
文豪是這個縣城裏眾多高三學生中的一員。
“還有五個月就要高考了。”文豪咬著筆頭在心裏計算著。抬頭看了一眼黑板正上方的鍾表:晚上十點五零九分二十四秒。夜自習早已結束,但班裏一個人都還沒走,都埋頭或看資料或做卷子。空調“嗡嗡”作響,像班裏的學生一樣不知疲倦。文豪使勁揉揉幹澀地眼睛,繼續做題。
三個星期前,文豪從普通藝術班轉到了這個全校最好的高補班。高補班是由往屆高考失利後還幸存的人組成的,應屆生想進來,必須要是原班的尖子生——文豪不是,他是走後門進來的。
文豪原來所在的藝術二班如當初晚清的皇帝傅儀一樣名存實亡。自去年十一月份美術藝考回來以後,班裏人心極度渙散,人都沒到齊過,老師再教育也抵不過學生不聽。這群學生沒藝術家的潛質,倒有藝術家的性格,做事追求標新立異,獨來獨往,總覺得沒有什麼能阻擋自己對自由的向往,所以經常自己找事做。有幾個膽大的自從去市裏藝考見識了滾滾紅塵後,一發不可收拾,招呼都沒有給老師打外地旅遊去了。都說先斬後奏是可惡的,但更可惡的還是斬了還不奏的。
那幾個出走的人留下的自由和反叛的精神深深影響著留下的人,剩下的學生雖然沒膽子不告而別,但是逃課的勇氣還是有的,經常三五成群去附近的公園和大橋上玩兒。
老師本想嚴懲,但無奈法不責眾。最後向這群爭先恐後為自由奮鬥的學生妥協了,向學校申請給藝術生放了假。
文豪當時被一本成功勵誌學書籍影響到,決定正身除弊,尋求上進。
他鬥膽給父親說了想要轉班的想法。文父聽後大為震驚,不啻於聽到莊稼都絕收了。結巴道:“轉……轉班?”
其實文父這人並不結巴。他有個特點,就是喜歡重複對方話中名詞或主語的第一個字,然後頓掉,以表示對方的話有多不可思議以及自己的幽默感。比如你說“我買了輛拖拉機”,文父也會條件反射似的說“拖……拖拉機?”,和“我買了架飛機”得到的反饋是一樣的。
這源於文父喜歡看相聲小品的緣故。他自認為用這種講話方式可以活躍氣氛並讓人覺得自己是個幽默的人,而不是個和時代脫節的老古董,所以漸漸養成習慣並保存至今。其實熱衷於看相聲小品的人大都是有較大生活壓力的,而像那些沒有什麼生活壓力的巨商富賈或者官員領導是很少看的。就像一個常年不生病的人家裏無需儲放很多藥物,至多需要的時候才吞幾粒。而文父身為一個沒有跟上改革開放潮流的普通工人,生活壓力自然大。
他以前沒聽兒子說過如此離經叛道的話,驚訝異常。
文豪大義凜然地把看的那本成功李誌學書籍中的一段話背下來:“高考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我再不努力,就一輩子就沒機會翻身了。雖然努力不一定成功,但要是不努力,我一輩子都不會成功的……我想努力這一次,至少以後也不後悔。”
一番話講完,不僅父親動容了,連他自己也被感動地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知道父親喜歡聽這種積極向上的話,所以以前沒少用買學習用品的借口騙錢花。正當的理由被不正當的人拿來利用,那性質就完全變了,要不怎麼說是“正負得負”。數學果然和生活息息相關。
文父本著“孩子可以苦,教育不能窮”理念,在兒子的煽動下去找熟人幫忙轉班。文父終於找到以前工作的一個同事,其姐夫正好和高三年級的副主任是叔侄關係。文父通過同事將主任約出來吃飯送禮,商量轉班事宜。文豪見自己陰謀得逞,不禁慶幸我們國家有走後門的傳統美德。這破學校雖然又破又小,但決不能虧了領導,該走的程序是一定要走的。一套程序走完,轉班的事也敲定了,想天底下最幸福的職業莫過於當領導了,不怕辦不好,就怕沒人找——當然,前提當的是中國的領導。
除了辦手續的時候副主任和班主任王勝利踢了會兒皮球耽誤了一點時間之外,這事還算順利。話說回來,中國的事業單位之所以辦事效率不高,就是因為太多人該去踢球,但卻從了政。就這樣,文豪來到全校傳說中最好的高補班——其實並沒多好,這破學校曆來排在縣一中和私立中學屁股後麵,招的大多數學生也都是夠不著前兩個學校,又沒什麼實力選擇其他學校才來的。故此,最好的班級也不過是扔剩下的骨頭縫裏殘留的肉渣而已。
文豪剛來沒多久,班裏就要模擬考試。表麵上說是考試,其實是為了調座位找的理由,就像地方政府缺錢向上級報告本地有災情來攏錢。這意思一定不能表達的明顯,即使周圍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雖然外界都說按成績排座位是歧視學生的做法,但少做這一件,學校也擺脫不了這個罵名。多幹一件是歧視,少幹一件還是歧視,既然背上了這罵名,那就要背的物有所值。
近年教育局說要教改,這好比是多情男人的誓言,說時萬分肯定,但做時難上加難。連一貫和上麵保持思想高度一致的王勝利也罕見的和上頭產生了分歧,他對學生說:“教育局說要實行新課改,不讓按成績來分座位,不讓老師多講課,要學生自主學習——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就像國家號召農民多采用滴灌、噴灌技術灌溉農田,素質和技術根本不達標,怎麼可能會成功?出發點雖說是好的,但是違背了毛主席說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忽略了實際問題。如果學校實行了新課改,咱們學校的升學率肯定會創曆史最低,所以咱還是按老辦法來。”
成績下來的很快,王勝利道貌岸然地站在台上說:“為了給學習好的人一個的好學習環境,所以我不得不這麼做。采取這種方式,是根據毛主席提倡的立足於現實,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做法。人家考了高分,就應該享有先挑座位的權利,希望大家能理解。”
王勝利不愧是教哲學和政治的,歪理講起來跟政客似的,成功的將自己的責任嫁禍給教育體製。調座位不見得能跟歪理和政治聯係起來,但歪理和政治卻是緊緊纏繞在一起的。
不出意料,文豪的座位在最後一排,與台上的王勝利首尾呼應。心裏雖有不甘,但他也隻能認命。
座位安排好後,王勝利覺得還是有點瑕疵,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怎麼的,推陳出新的說:“對自己座位不滿意的,想和誰坐在一起,隻要征得對方的同意,你們也可以換過來。”文豪在心裏暗笑,搞得這同桌像是要同居一樣。
死板的高補班學生聽了這麼人性化的措施都有點措手不及,文豪倒第一個反應過來,根據自己英語數學不好的特點,特地挑了班裏成績第二的女生商量。文豪曾經曲線救過該女生一命——曾經在人潮中幫她接過一壺熱水,剛離開不久,人群裏發生了“爆壺事件”和“推搡事件”,兩人皆是心悸不已。那女生對文豪印象不錯,更何況還救過自己,便欣然同意。
文豪大喜過望,忙去給王勝利說。不料王勝利板著著臉說:“你先坐你那裏去。”文豪不解地回到座位上,王勝利站在台上看著哪些座位自己還不滿意再親手調過來,引得許多人不爽,心裏暗罵其多事——還不如你直接調了算了,還這麼折騰幹什麼!光聽毛主席的教導,卻不管胡主席說的“不折騰”。
王勝利指點江山半天,終於一切規劃完畢,抬手看一眼手表,見還有十幾分鍾的時間讓自己糟蹋,但一切都已完成,沒法再糟蹋,恍惚間回想起來文豪剛才的事,於是將文豪叫出來讓其他人做卷子。王勝利直截了當地對文豪說:“你不能和郭曉靜坐一塊,你會影響她的。她現在是咱班的重點培養對象,必須給她一個好的環境。”
文豪心裏極度不是滋味,想你為人師表的有必要這麼直白嗎?而且言下之意就是把自己當害蟲,去哪哪遭殃。但自己又沒辦法,上司蠻不講理,縱使你有鐵一樣的道理照樣不行。文豪心裏暗罵老師都不是東西,一句話罵遍全天下老師,心裏非但沒有內疚,還將責任全推在王勝利身上。
人在權力下,不得不低頭。事已至此,自己改變不了什麼,隻有接受這不公平待遇。
來到高補班不過幾個星期,文豪便發現這班裏一個極其不好的缺點,就是沒人性。所有人整天隻知道聽課做卷子,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交流非常少,仿佛說了一句不關學習的話就觸犯了法律。照理說這一群經曆過一次高考又沒自殺的人應該活的更生意盎然一些,但事實卻正好相反。
高三沒有體育課,學生唯一的運動就是買飯的時候跑一會兒,買了飯之後又端到班裏,邊吃邊做題,全然不把老師所講的“做事不可一心二用”的勸誡放在眼裏。班旁邊就是樓梯,下來便是廁所,可以讓學生在最短的時間裏解決內急問題。中國的教育再這樣發展下去,相信不遠的未來,每個班都是一個封閉式廣場,將廁所和食堂都容納到裏麵,到了晚上學生直接在自己位置上打地鋪,連住宿的問題都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