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藏(3 / 3)

在那個雨天,原始的古木濕漉漉的,那些從植物的枝葉間穿過的雲霧同樣是濕漉漉的,濕漉漉的空氣,純淨的空氣,清新優雅。在一些古木下,我們還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濕漉漉的祭祀的場,被祭祀過的古木較之周圍的古木更粗壯茂盛。現在,在高黎貢山上還允許祭祀,但隻能帶一些熟食進山。一個巫師用目光去選擇祭祀對象,一般選擇的是古木或者是大石,人們跟隨著巫師的眼光一眼便看到了一棵長得最為粗壯茂盛的古木和大石,一棵樹或一塊大石就這樣開始成為神靈,並長時間被人們祭祀著。在一些大地上,人們在來到一片密林中要吃東西時,總會把攜帶的吃的東西朝四周扔一些,並在口中念念有詞,那是與密林中的神靈鬼怪對話,有時甚至還會朝向其中某棵古木跪拜,為自己也為萬物祈禱。這樣的情景,在另外一次進入高黎貢山時見到過,那是牛馬放春的季節。牛馬被趕入某個草場,那樣的草場是麂子和牛馬共用的草場,我在一些歌裏聽到了類似的歌唱,人們就會在某棵粗壯的古木下或大石下舉行祭祀的儀式。

那次,是在很久以後再次見到那樣熟悉的祭祀場景,突然間就感動起來,並突然間感受到了那樣簡單素樸的祭祀行為裏,有著很多豐富的東西。這些東西裏有著把自己交給天地眾神的想法,同樣也有著尊崇天地自然秩序的素樸。那樣的行為,在我們小的時候,教會了我們很多東西,讓我們知道了一棵古木是神樹,是有靈性的,是可以進行交流對話的。我們每次要砍伐樹木之前,都要進行一些簡單的祭祀儀式,但有一些樹是不會有人覬覦的。在以前的雲南大地上,經常能見到一些荒蕪的地方長著一棵或幾棵粗壯的古木,突兀顯眼但似乎又是合理的。我的出生地,村寨裏同樣還有著那麼幾棵古木,都是鬆樹或柏樹,那是一些經常被我們祭祀的神樹。進入高黎貢,由於保護得很好,入目的都是一些古木,那麼多的眾神同處一處。

高黎貢山上和在高黎貢山腳是完全不一樣,在高黎貢山可以隨時感受得到大地恩賜的清涼,而在潞江壩隨時感受得到的是局部的清涼,而局部的清涼往往是不夠的。每次在高黎貢山上,我們直觀地看著那些植物,並直觀地釋放著自己所有的感覺器官,並不深究那些森林裏的古道和老公路,曾經影響著人們之類。在那片森林隨時醒著的呼吸裏,人也會隨時醒著,並跟著森林的呼吸隨時呼吸著。那次,從山上下來時,雨下得更大,潮濕的森林,潮濕的山峰,潮濕的空氣。那是我真正登上高黎貢山,而在那之前,我更多的是在它山腳的那些村寨裏到處行走著,我的行走無疑是幸福的,到那些有許多民族或是聚居或是分散的村寨裏尋親訪友,我有了一些好朋友,有男女老少,有些老人會經常和我講起潞江壩的前世今生,而在這些前世今生中總會有一些魔幻主義的東西,而最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在他們口中,鬼神是銜接前世今生的內核,也是他們在講述中唯一能把潞江壩的過往與現在很好銜接在一起的東西。在那些廟宇裏、教堂裏、神樹下以及祭祀的場中,我感受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民族對於大地的悲憫,以及反過來大地對於人類的悲憫,那樣的大悲憫可以終結人類的憂傷,也可以加重人類的憂傷。

在潞江壩,有時候我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在我的大地意識愈來愈強烈時,我內心裏充斥著的矛盾也隨之愈來愈強烈。我需要一片大地,每天都能生活在裏麵,那樣我就可以仔細地注視著一棵植物的生長,同時感受來自一片森林的包裹,那樣的包裹無疑是幸福的。每當有這樣的想法時,我又開始羨慕起尹姓朋友了,他們在守山的日子裏,被一片茂密的森林所包裹著。他們才真正感受到了大地的豐饒,而我所感受到的隻是大地的一點皮毛而已,或者我所感受的還離真正的大地很遠,我隻是看到,僅此而已。當我的憂傷被大地終結。我們終結了河流的話語,終結了群山的話語,也終結了神靈的話語,這樣的終結也加重了大地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