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之地(1 / 3)

遼闊之地

聽著別人的講述,我覺得:沒錯,那就是我想進入的遼闊之地。在講述者口中,時間和空間被“過去”限定。一個被密林包裹的世界,博大、深邃、神秘與鬼魅。講述者,把講述的重心放在了鳥上麵。講述者色盲,他的世界裏似乎隻剩下了黑白,但他堅信鳥類有神奇的視力。在他的講述中,各種各樣的鳥用敏銳的眼光洞察細化我們眼中粗放的世界,鳥類看到了很多我們所不能看到的色彩。色彩豐富的世界,炫目,幻變,繁衍,龐雜。離我們隻有幾步遠的櫟樹上,有隻鳥在樹上跳躍撲騰,羽翼柔滑,好些白色斑點夾雜在黑色羽翼中。講述者口中,鳥的種類,以及叫聲同樣很多。他的視力,根本就不影響講述。如果不是他自己說隻分得清黑白的話,沒人會相信他真的隻能看清兩種色彩,而且還是兩種在某些時間裏會讓人絕望的色彩。黑與白。對照。我驚訝於他能把有別於黑與白的顏色講述得那麼豐富多彩。他繼續講述著,但我發現他講述鳥類的時間很長,他一再重複鳥類的繁多,以及繁多的鳥類所需要的繁多的樹木。在他的講述中,繁多的樹木是沒有問題的,那時森林還沒有遭受現在這樣的破壞。在他的講述中,遼闊之地,那是屬於密林的遼闊。除了鳥類之外,曾經在那些密林裏還生活著各種獸類。每到夜間,一些獸類就在密林深處盡情地嗥叫,而有些鳥類在樹枝間沉睡,也有一些動物安然入睡,嗥叫的嗥叫,安睡的安睡。眾多野物出現,眾多的鳥類,眾多的古木,眾多的獵槍,眾多的巫師,眾多的文化。在雲南的高山峽穀之中,很多文化因密林繁衍而出。很多文化的根與魂是密林,是密林與人的生存狀態之間的相生繁衍。一個又一個最原始的祭祀活動,就在那些密林裏舉行著。那些祭祀活動是重要的。他還給我講述了一些祭祀儀式,他口中的祭祀儀式與我現在所看到的祭祀儀式有著很大的區別。他講述的是出生地的過去,以及由出生地往外擴展幾十公裏,或者範圍更大的世界的過去。過去真就成了過去。在他的講述中,我開始變得不那麼自信,畢竟在他講述中那異常紛繁絢麗的自然世界,竟可以變得如此荒漠化。曾經在出生地,人們可以感受到生命那種生生不息的力量,而隨著自然遭到破壞,那些生生不息的力量開始枯竭。是枯竭了,我們便有了強烈逃離的願望,我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逃離了故鄉。隻有一些人依然還在堅守著,像眼前的他,以一種活在過去的方式堅守。我跟著講述者進入了過去的出生地。我們都不絕對,我們都知道了當下的某些好,但同時我們似乎也看到了過去的某些好,似乎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意識到了回望的重要性。

我是通過他的講述進入了那個遼闊之地,我可以以一個旁聽者的角色進入其中,我還想以某種具體的角色進入其中。我先是以一隻螞蟻的角色進入,我和後珍在大地深處認真地觀察過好幾種螞蟻,我熟悉螞蟻,覺得自己真就可以成為一隻螞蟻,可以沿著那些自己多次遵循的路徑,由某種特別的氣味製造的路徑,進入講述者口中的遼闊之地。這樣的遼闊於一隻螞蟻而言,真的是太遼闊了,那是真正可以吞沒我的遼闊,但我樂於被那樣的遼闊所吞沒。成為螞蟻的我,必須要爬到某個製高點,才能真正把這個大地的遼闊看清,但我似乎聽到了自己作為一隻螞蟻在爬行過程中的氣喘籲籲。當聽到那沒有任何節奏的喘息聲時,我又有點不願意成為一隻螞蟻,那我就以一隻小熊貓的身份進入遼闊之地吧!畢竟有一隻小熊貓曾讓我印象深刻,我曾在高黎貢山植物保護所裏見到了一隻小熊貓,一隻差點被非法盜捕的小熊貓,毛色亮麗,臉頰上漂亮的白色斑紋,那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之一,它那純淨的眼睛,便是那時我最想要的眼睛。那我就以一隻小熊貓的身份進入講述者所講述的遼闊之地吧!一隻小熊貓需要的就是那樣的一個遼闊之地。

沒錯,這是屬於我的遼闊之地。“遼闊之地”,會不會有點大而無當?重點是看你以什麼樣的方式進入其中,重點是看你用怎樣的眼光來看。似乎這樣的話語一直在耳邊縈繞著,激蕩著,有著音樂的那種節奏,有著音樂所應有的作用。從某些意義而言,潞江壩就是遼闊之地,是屬於我的遼闊之地。潞江壩所給我的遼闊感覺,從視覺開始,如水漬洇開,但主要還是精神上。這是我精神意義上的遼闊之地。

調離潞江壩後,我曾多次有意回到潞江壩。也許比“調離”更準確些的表達應該是“逃離”,我確實是逃離了潞江壩。在逃離過程中,曾有一些讓我倍感痛苦惆悵遺憾之類的東西接連出現,我承認自己是愛潞江壩的,即便是到現在我依然對這個地域戀戀不忘。我依然留戀是後珍帶著我一點點認識了潞江壩,但最終我還是在猶豫不決中離開了這個地域。在這個逃離的過程中,我的下一個目的地並不是另外一個鄉村而是城市,似乎逃離的理由真就是這樣簡單。像我一樣渴望著從這個地域調走的人很多,我們會因為短時間內的一些原因無法調走感到失落。有一些人就那樣一直失落著,我也曾失落過。但那樣的失落在我身上並沒有長時間存留。在潞江壩,我強烈感受到了內心的所求,以及某些私欲的可怕。如果我沒有來到潞江壩,如果我沒有來到高黎貢山,再準確具體一些,如果我沒有來到潞江壩的那些村寨之中,我將會變得更加壓抑晦暗。我是感覺到了屬於我的壓抑晦暗,以及屬於一個群體的壓抑晦暗。我幾乎把潞江壩的所有村寨都走了一遍,東風橋,往上是老橋,是赧滸,然後是賽馬壩,然後是小寨,然後是新寨,然後是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