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遠山風景冷色美(1 / 3)

第五輯 遠山風景冷色美

時間:2010年6月13日

地點:成都紅星茶樓

采訪人:朱潔(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

采訪對象:阿洛可斯夫基

1.請問您什麼時候開始創作詩歌的?是什麼原因促使您進行創作的?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經曆了抒情而狂熱的八十年代,經曆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理想主義年代。那時侯在學校裏的男孩子大多不是寫詩就是彈吉他。普遍認為藝術是高雅的,搞藝術的人是高貴的。那幹淨的血液和七彩的夢想令人心潮澎湃。一首好詩,能使我們的靈魂出竅。至今想起來讓人神往和沉醉。我剛剛學習寫詩的時候生活在西昌,西昌是月亮升起的地方。這些年我走北闖南,總思念著西昌的月亮,它是爺爺慈祥的臉龐,它是外婆夢中溢出的微笑。月亮下麵鄉情深如海,親情高如山。那些烈酒醉不倒的漢子,醉倒在姑娘的懷抱。我們的名字常常被先祖們喚得發光。

作為一個詩人,生活在我們大小涼山是幸運的,也是老天爺賜予的福分。這裏人傑地靈,依山傍水,你走在東邊的土地上就是靈,走在西邊的土地上就是魂。大小涼山是詩歌的土地,土地上長出來的詩歌最美。涼山就是一首長詩,涼山的每個人都是亮麗的詩行。

2.您的創作是否受到中國傳統詩歌或者現代詩派的影響?創作過程中是否借鑒國外的詩歌創作?在這其中,哪些詩人對您產生過影響?現在您喜歡的是哪些詩人?為什麼?

彝族是一個苦難而多情的民族,悠久的曆史周而複始地循環著動人的故事,祖先們曾經一代又一代地在大、小涼山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繁衍和生息,獨特的生存環境和社會環境造就了這個民族的情感世界。在漫長的曆史進程中,彝族人民和其他人民一道,共同建設和開發了中國大西南這片富饒的土地。同時彝族在長期的曆史發展過程中,創造了源遠流傳、豐富多彩的文化和藝術。要說最受影響,就是受彝族傳統文化的影響。我和我這樣的人,心靈的力量和快樂的秘密都藏在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中。我的文化背景使我有一種使命感,我不得不大聲喊出來。詩歌肯定是我們語言最有活力的部分,對於我的民族,失去了詩歌的牽引,那麼這個民族已經不健康了。20多年來,我的作品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都秉承了祖先的文脈,它是我靈魂的汁液。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大量閱讀了中國傳統詩歌和現代新詩的作品,喜歡李白的豪放飄逸,杜甫的悲慨沉重,李商隱的朦朧絢麗,李清照的淒清淑寂,郭沫若的自由奔放,艾青的深邃凝重,戴望舒的細膩憂傷,徐誌摩的熱烈綺麗。當然,我也非常喜歡國外一些詩人和他們的作品,可以一口氣念出一長串名字來,如葉芝、歌德、巴爾蒙特、普希金、阿赫瑪托娃、狄金森、葉賽寧、愛默生、尼采、聶魯達、萊蒙托夫、濟慈、屠格涅夫、海涅、拜倫、泰戈爾、等等。普希金的純情明朗,惠特曼的雄奇神秘,泰戈爾的靈巧睿智都在影響著我。但是我更偏愛愛爾蘭詩人和劇作家葉芝,他是民族的靈魂,時代的歌手。愛爾蘭那片土地養育了他,給了他詩歌的靈感,給了他生命的昭示,給了他隨時間而至的智慧和愛。痛,使詩人清醒,使思想升華。然而,痛並不是詩歌的全部,愛才是它的主題。他的作品帶有唯美主義傾向和浪漫主義色彩,有著強烈的人文關懷。他以高度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整個民族的精神。詩的語言是那麼的樸實,又那麼的溫暖。他的愛平凡、寬容而又震撼人心。我還偏愛智利著名詩人巴勃羅.聶魯達,“死亡、酷刑、陰影、寒冰”時時像噩夢一樣籠罩著他,但是他無怨無悔,一直為他的理想、信仰、祖國和人民歌唱。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複蘇了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還喜歡歌德,這個德國民族文學的最傑出的代表,他的創作把德國文學提高到全歐的先進水平,並對歐洲文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通過大量的閱讀和掌握外來文化,用來服務和服從自己血管裏鳴響的彝族傳統文化,反複錘煉,再經過時間的過濾和吸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3.在您早期的詩歌作品中可以看到強烈的想要走出大山的願望,那是什麼原因使您走出去以後,又回到馬邊的呢?

有人說“生命是隱藏在心底的一滴淚水,堅強的流不出來,脆弱的一碰就碎。”是的,我曾有強烈的想要走出大山的願望,年輕的心總躁動而不安定,倔強地認為美好生活永遠在別處。可我走了千裏萬裏怎麼也走不出故鄉的懷抱。在遠方,靈魂的雙麵長時間地衝突,這也使我作品一再出現雅各森布所說的“對稱”,即二重心態在詩歌內容上的對稱。這種對彝族原始生活的親近與拒排,對現實生活體驗的喜悅與悲憂的二重心態排在一起,看似矛盾,卻更顯詩歌情感的清純明淨、內容的真實豐腴。應該說,這些作品普遍具有泥土的芬芳和心靈的飄香。

海內神秘大風頂,世外傳奇小涼山。在千裏小涼山腹地,有一塊幅員麵積達2383平方公裏的金色土地。這裏四處藏金、八方淌銀,素有“金山銀水”的美譽,史稱—莫獲拉達—馬邊!這裏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獨特的自然風光以及多民族的文化孕育了馬邊獨具魅力和無窮風采的地方文化。這是閃爍在千裏小涼山的精神之光,這是沉澱在馬邊金色土地上最富魅力的財富,是銘刻在彝鄉人民靈魂深處的烙印。我深深被這些“珍珠”所吸引,我的心無力離開故鄉半步。

4.在您的詩中的自然萬物,特別是於彝族文化有關的事物出現的頻率比較高,而且可以看出您對自然萬物都充滿了情感,您能描述一下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嗎?您認為詩歌中的這種自然景觀是“自然的人化”還是“人的自然化”?這是否是一種自然崇拜?在大多數人們的眼裏,自然崇拜在現代社會裏好像已經與落後文明劃上了等號,您怎麼說明您的價值?說服別人?您的形式是怎麼為內容服務的?

從記事開始,父母就用充滿神秘和感召力的彝語向我傳遞故事、歌謠、諺語、童話、家譜以及神祗世界。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勤勞的人們收了土豆就種蕎麥,背了一背出山就挑一簍回家,日月星辰煮進了火塘裏。這樣一年又一年,一輩又一輩,日夜奔忙。麵對內屋裏的經文。晚秋中的牛羊。山梁上的落雪。暮色中的河流。麵對這方山水的千秋史萬古魂,我說不清自己的內心是斷腸還是心醉。有時像風一樣飄蕩,雲一樣輕盈,有時像石頭一樣木訥,水牛一樣笨拙。有時為一個會心的微笑而心潮澎湃,有時為一件尷尬的事而暗自神傷。年輕的我,也猜拳鬥狠,狂呼亂叫,對社會上的種種現象憤憤不平。有了傷痕,心才會成熟。於是我把這一切感受寫進了《黑土背上的陽光》和《沒有名字的村莊》兩部散文詩集裏。詩人海夢評價說,《黑土背上的陽光》、《沒有名字的村莊》表達了新舊交替中故人複雜的文化心態下內心最深處的悲欣與掙紮,護守著內心的光潔和偉大的孤獨,呈現出一種蒼涼、悲憫的藝術氣質,詩歌具有了更為恢宏而高貴的氣度。也許是讀者的偏愛,褒揚多於了貶低,但絕對不是錯愛。這是生活對我的恩澤。

一個人不一定能使自己偉大,但可以使自己崇高。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巴什拉說:“我夢想,所以我存在”。我寫詩是為了得到幸福,把濡濕封塵的記憶打開,把沉甸內心的汙穢泄發。2001年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對著辦公室外的榕樹發呆。我突然發現,幸福應該和這棵樹一樣,春天來了,它就發芽;冬天來了,它就掉葉;隨緣而來,隨緣而去。我的內心平靜安詳,清澈明淨。遇到挫折不灰心,名利誘惑不動心。如何打造一方水土的靈魂,提升一方人的精神品質成為我的主題意識。我明知自己一無所能,改變不了什麼,但要首先拯救自己。於是我開始“向後飛翔”。深入農家村寨收集口述文學、說唱文化、畢摩文化、譜係文化、服飾文化等散落在民間的珍珠。這些絢麗多姿的文化滲透了彝族的宗教祭祀、圖騰崇拜、道德習俗、喪葬禮製、部族源流等特殊的文化現象,對這些文化現象的理解以及對現實社會的複雜性、多維性、變化性的體會,運用散文詩的手法濃縮成了《月亮上的童話》,其更加注重語言的韻味、詩質的內涵。作品更具時代性、民族性和地域性,體現了人性文明的原本和創造力。正是符合了德國傑出作家席勒的話,“真正美的東西,一方麵跟自然一致,另一方麵跟自己的理想一致。”這也是生活對我的恩澤。“自然崇拜在現代社會裏好像已經與落後文明劃上了等號”的觀念不是愚昧就是無知。自然崇拜是對生活的熱愛和生命的尊重。越對自然親近的民族越具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