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是逃了。
她很害怕的時候,陸昭在她耳邊告訴她隻要她離開就會沒事的,她自己都不信,卻出於本能坐上飛機……
她咬緊了牙關,和醫院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覺得腿都軟了,這時候,豬頭最後跟她說的話浮現在她腦海中。
──你一直口口聲聲說你放不下陸昭,你說他需要幫助,你真有那麼偉大嗎?你根本隻是為了你自己……
還有。
──蘇小洛,你不能指望別人為你的自私和軟弱埋單。
蘇小洛第一次麵對麵見到陸昭的母親。
從前都是在報紙和網頁上,陸媽媽溫柔而美麗,挽著知名企業家陸遠成的手臂,儼然一對愛侶──當然,那些都是假象,這個家庭早已分崩離析,這位看起來略顯蒼老的母親正拉著陸昭的手,用濕巾輕輕擦他的手掌。
“天氣要熱了,所以常常給他擦一擦身體,才不會熱,不會長痱子。”
陸媽媽說著,對著周葉笑了笑:“謝謝你常來看小昭啊。”
然後對著蘇小洛很好奇地問:“你也是小昭的同學?”
蘇小洛站在那裏,視線繞過陸媽媽,落在病床上麵,陸昭的眼睛緊閉著,那樣安然而恬淡的表情。
他的皮膚更加白皙,容顏依舊好看,眉目安詳。
她真的是腿軟,不受控製地往前剛剛走了一步,就跌下去了,她跪坐在地上,視線依然鎖定在病床上,沒有回陸媽媽的話,眼淚最初還是很緩慢地落下來,很快變得洶湧,她哽咽著,努力壓抑著,但是,忍不了,陸媽媽走過來拉起她的手:“怎麼哭了呢?怎麼啦……”
周葉抽了抽鼻子,對陸媽媽說:“這是陸昭的好朋友,蘇小洛,剛剛從國外回來……她剛剛知道陸昭的事情,所以……”
周葉的話被打斷了。
蘇小洛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撕心裂肺的,歇斯底裏的。
她還是那個跪坐在地上的姿勢,抱著頭,她胡亂地抓自己的頭發,聲音含混不清地說抱歉,說對不起,她很久沒有這樣哭泣過,將近五百個在大洋彼岸孤單到無法成眠的日子裏,她一直都聽從那些短信,她很堅強,沒有掉過眼淚,而此刻她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好像某種嘶吼一樣,她的心髒像是被撕裂了,她的眼淚肆虐,“對不起”變成很蒼白的三個字,她隻是不斷地不斷地重複,軟弱而無力。
她的長發被自己抓得淩亂,她感到陸媽媽抱住她,周葉也在她身後抱住她,可是這一切都安慰不了她,她不停地流著眼淚,絕望地看著病床上麵躺著的那個人。
那麼安靜,聽不到這些哀哭的聲音,看不到這些悔恨的麵孔,他沉浸在某個自由的幻夢裏麵,再也不願意看這個世界一眼。
──呐……你一定很討厭這個世界吧?
──包括,這個留下你的,我。
──所以,不管我怎麼道歉,你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
你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
她抓緊了自己的頭發,在病房獨有的、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中,用盡力氣哭泣,幾乎要昏厥過去。
在愛丁堡,班克街和喬治四世大橋交彙處往東,是議會廣場,聖伊萊斯大教堂就在那裏,那是陸昭曾經說要帶著蘇小洛一起去的地方,還在阿姆斯特丹的時候,蘇小洛抽空去過一次。
教堂的入口處有一座雕像,是神父約翰諾克斯的,人們稱他為“無畏的人”,不論遭到怎樣的反對和迫害,都永遠堅持著自己的主張,不會退縮。那裏也是蘇格蘭王加冕的地方,塔頂的造型,好像蘇格蘭王冠……
蘇小洛拉著陸昭的手,很緩慢地回想在教堂看到的一切,慢慢地說給他聽,議會廣場上成群的鴿子,教堂裏麵祈福的情人們,教堂那扇明亮開闊的天窗……整夜,她坐在病床旁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講。
他的手是有溫度的,卻不再火熱,一種介於死亡和生存之間的溫度,醫生說那些輸入他體內的藥液讓他的血液變冷,而且他的血液循環並不好,還說要經常為他做按摩,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聽他的脈搏,有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聽到了,有一會兒又好像她的錯覺一樣,消失了。
她哭得像花貓一樣的臉,顧不得擦。一點兒困意也沒有,周葉回去了,陸媽媽在陪床的病床上睡了,隻有她還醒著,她們都早已接受這個事實,隻有她還無法麵對,找不到任何真實感。衣兜裏麵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出來看,是一條來自“陸昭”這個名字的短信。
“這邊夜深了,不過我想你那裏還是白天,你今天是在上班嗎?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她盯著那屏幕,直到暗下去。
她告訴過周葉,不要跟朱軒說她回來了。
有個人為她編織了一個完美的夢境,在夢裏麵,她以為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所有的困境都是一時的,所有的哀傷和疼痛都會被治愈……
多好的夢啊。
朱軒,朱軒。她在心中輕輕喚著這個名字,她一直以為他其實是個單細胞神經很大條的人,卻不想他其實是這世界上看她最透徹的人,他清楚她的自私和陰暗,也看穿她的軟弱和無能,他早已嫌棄她,到最後卻還是守護著她。
讓她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因為無知,因為抱有期望,而得以幸存。
陽光刺眼,真相傷人,可是怎麼辦呢?她還沒有準備好醒過來,沒有準備好接受這麼殘酷的事實,就如同她還沒有接受麵前閉著眼的陸昭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睛一樣,她想陸昭隻是睡了,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就會起身來,再度對她露出好看的笑容,輕柔的聲音呼喚她,小洛。
就像從前。
幾天後。
蘇小洛給“陸昭”這個名字發送了一條短信。
“你現在在哪裏呢?”
“我在學校南門外的那家奶茶店,你記不記得?你從前好像還常常在這邊做兼職呢。”
那邊很快地就回過來。
她在醫院洗了把臉,回到學校,把很少的行李放在宿舍,這是這一屆畢業生在校的最後幾個月了,大四生由於實習的緣故大都搬了出去,周葉頭兩天也找好房子就離開了,很快,所有的人都要搬走了。
宿舍裏麵空蕩蕩的,就好像四年前她剛剛來到這裏的模樣,曬衣杆上麵連一個衣架子都不剩,那個淡藍色的窗簾被留下了,倒灌進來的風吹把它得鼓起來,滿室蕭索中,她聞見隨風而來的桂花香氣。
心好像這樣的空房間,空到痛,卻無芬芳掩飾淒涼。
四年前她第一次進來這裏,想到的是她的一個目標終於實現了。
──不用再住在家裏。
現在,她看著這個空房間,滿心的淒楚好像要溢出杯子的水,那些見證她無數悲喜的景色從來都不屬於她,隻是天黑了天亮了,夏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人生卻再也不似初見。
她走過長長的林蔭道,慢慢往南門去。
然後她突然想起,回國的前幾天,她看了一場電影,是這一年非常火的,諾蘭導演的《星際穿越》。
電影裏麵的男主角為了拯救世界去了一個星球,那個星球上麵的時間要比地球快很多,男主角隻是在那裏待了兩個多小時,地球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男主在太空船裏麵看自己孩子發過來的視頻,發現在他不在的時間裏麵,他的兒子從小孩子長大成人,經曆了自己的愛情,婚姻……他聽著他兒子的敘述,他泣不成聲。
他以為他在拯救全人類,可他缺席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他很難過,因為他始終是想要回家的,他很明白,如果那些對他來說重要的人已經變了,不在了,那這世界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那時候蘇小洛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麵,要窒息一樣地難受,她想,她一定要回去。
可是當她回來,人間都換了模樣。
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去的她,一直以為自己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
這個地方真的存在嗎?
短信那頭的“陸昭”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小洛,你現在不是很好嗎?按照最初的設想出了國,離家很遠,並且你很堅強,不用依靠任何人,你可以這樣生活下去的。
她站在十字路口,那個人說的奶茶店,隻是一條馬路的距離,這條馬路很窄,她看見靠窗坐著的那個人,正托著下巴,拿著手機看。
他依然清瘦,一年多了,也沒有變得白一點,她盯著他,綠燈亮了,可她猶豫了。
他的表情那樣安然,她想,錯了,其實活在夢境裏麵的人,是他。
他以為蘇小洛實現了自己所有的夢想,以為蘇小洛在國外,還懷抱著有一天回來,這裏一切安好,仿若她未曾離開這樣美好的希望,以為她隻是拿著手機,聽著“陸昭”的話,以為每次她在短信裏麵發送笑臉的時候,是真的嘴角上揚。
她想,真可笑,他們都在為她著想,可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到最後她會站在這樣一個位置,迷茫又絕望的心緒,無人聆聽,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走過去,撕裂屬於他的那個夢境。
夢,被掩埋在時光的縫隙裏麵,被踩在她的腳步下麵。該往哪個方向去呢?她不確定,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並不可怕,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是最糟糕的,一切都仿佛她一瞬間恍惚中的幻境,有可能,這才是一個噩夢,隻要醒過來,一切都跟從前一樣。她的眼眶濕潤了,越過馬路的視線裏,臨窗坐著的朱軒正伸出手來,在陽光下麵舒展手指的關節。
她問過他的。
──世界上有這樣的感情嗎?純粹而永恒?
──沒有。
那麼,你為什麼要孤單地為別人守護一個夢呢?
記憶裏,很久很久以前,同樣溫暖的季節,同樣燦爛的晴空下,她聽到他在同她講話,聲音裏麵有她暌違已久的溫暖──
“蘇小洛,蘇小洛,聽說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