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永遠有吃有喝有歡樂(1 / 3)

第六章 永遠有吃有喝有歡樂

我的倔強來自你

[說了五十年,改不了了]

先聞其聲,後見其人,用這句話形容我媽再適合不過。

她的大嗓子在我家附近是出了名的,經常這山喊那山。打個電話我隔著兩米遠都能聽見她在電話裏罵我哥呆,我懷疑她的喉嚨安裝了擴音,發出的振音足以引起耳鳴。聽她講完一件事,我都有一種需要收驚的錯覺。

她的大嗓子也不是沒有好處的。我小時候走丟,絕不怕找不到人,她金口一開壓倒眾生。在家偷吃冰箱裏的零食,我大老遠就能聽見她回來朝鄰居打招呼的聲音,然後迅速“毀屍滅跡”。還有,無論在誰家玩過頭,聽見她說話,我就立馬抄近路滾回家,決不讓她抓個現行。

我媽被賦予了這副“天然喇叭”,就注定不是內斂矜持之人。她賢惠卻不柔弱,隨時隨地能“物盡其用”,比如她曾好幾次在鎮裏的會議上揎拳攘臂地發言,氣勢如虹。

我說:“你說話可不可以小點聲了?”

我媽藐我:“說了五十年,改不了了。”

朋友稱我困境多多,但我覺得跟她一比,我就是“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我媽的堅毅事跡能將我秒成渣。

[她懂的,所以才總是拆穿我]

她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我懼怕又敬畏的六零後。

我姥姥是我姥爺的第二個老婆,我姥爺的第一個老婆生了一個女兒後病逝,第二個老婆就是姥姥,她也隻生了我媽一個女兒。我媽是後妻生的女兒,自然從小就不討喜,在孤獨的環境下長大。在我記憶中她很少提起過往的那些人和事,從她的隻言片語間,我能窺探到她的童年生活並不如意,少有天倫之樂。

我從而懷疑她的大嗓子是因為從小缺乏關愛,嗯,就像我小時候故意大聲說話引起她的關注一樣。她懂的,所以才總是拆穿我。

在她十多歲的時候,癡心盼子的姥爺收養了一個男嬰。那時姥爺和姥姥年事已高,照顧舅舅的重擔自然落在了我媽身上,我媽就亦當姐亦當媽地拉扯舅舅長大。那時她還是吃香的高才生,她的成績總是班裏的尖頭,未來的前途自不必說。但無奈她遇人不淑,高中畢業後工作沒分配到,還耽誤了其他機會。她總是跟我們說,她的夢想就是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不假手於人,雁過留聲,走過留痕。

可最終,她成了一個她最討厭的家庭主婦。

後來,她嫁給我爸的生活也不如意,那些心酸與困難一抓一大把,但我覺得上述都不是她人生的最大災難,她最大的災難來自於我。

一九九八年,他們養育著三個孩子,終於走向穩定的生活,卻在一個風和日麗的青陽天裏被打破。那時我媽和我爸拌過嘴正冷戰,因我發生了意外而宣告結束,他們無暇顧及自己的情緒和家中的哥姐,一路帶上我從縣醫院到省醫院再到首都醫院,輾轉多處,花盡積蓄。

那時我已六周歲,記憶裏他們帶著我走過很多或繁華或擁擠或貧瘠的地方,我眼前的世界變成了重影,由天空、公交車或計程車、醫院天花板、白大褂組成,而串聯起這些的是她的眼淚。那段時間,她變得非常沉默安靜,醒世震天的“金嗓”不再滔滔不絕。照顧我,與醫生溝通,安排家裏其他孩子的生活,這些過程中她偶爾會發怔,看著醫院其他活躍的病童,喃喃自語:“不能活蹦亂跳,至少要健康安好地活下去。”

她呀,此後再也不拆穿我為了引起關心而故意大聲發脾氣的行為。

[不要慨歎生活的痛苦,慨歎的是弱者]

時光總是快速流轉,人人都有不如意的時候。我們有時要帶著傷痛前行,前路渺渺,風塵仆仆,但還好心中希冀未泯。

當我回歸成了讓媽媽擦屁股的臥床小孩時,她將曾經買回來的新裙子和鞋子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積木、洋娃娃和看不懂的童話書。我知道我在經曆著一場巨大的苦難,卻並不知道這對她而言又何嚐不是?

雪上加霜的是,年邁的姥姥也臥病在床,長達三年的時間裏,她要帶著年幼的我往返於姥姥家。後來,我知道有一個詞叫“抱殘守缺”。

記憶裏,她沒有太多笑容,變得越發寡歡緘默,那些途中的風景漸漸凝結成了兩個無聲的世界。於是,我們行在路上,路旁的風景永遠不在眼底,我們反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景。

長大後看到那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時候,我對著書淚眼婆娑。畫上的景象與腦海中的畫麵不謀而合——那些歲月裏漫長荒蕪的景色,夏日酷暑,冬日嚴寒,漫過膝蓋的草叢和蛇蟲出沒的野徑,加蓋成她背上千斤重的負擔,她風雨無阻地背著我往返,蹣跚前進,如一場苦行。

她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收起一切言語,字字如璣,連抱怨也化為靜默。我覺得她終究是被殘酷的現實擊潰了,可後來我才讀到高爾基的那句話:不要慨歎生活的痛苦,慨歎的是弱者。

她從來都不甘於屈服的。那些時光中星星點點的鞭策,使得她的心更加堅定不移。

我記得很多很多事,記得她陪伴我度過的許多歲月——記得我玩積木她指點,我辦過家家她扮吃客,我想看風她背我去,我愛各色貼紙她逛遍禮品店。還記得年紀漸長的她的光顧讓年輕的店員詫異,她笑了笑說:“給我女兒買的。”

正因如此,她從沒有故步自封,所有年輕的新鮮事物她都從不排斥。

[河東獅吼的折磨不亞於一場長談]

那年,我想要一台電腦,而她說了一句話——記憶裏這是她對我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她說:“你連幼兒園小班都沒上過,什麼都不會,懂如何操作嗎?”

後來我對這段小轉折從未提及,因為隻有我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她深知我血液裏有她的堅忍不拔,她明白我激不得的倔強個性,所以對於我後來讓人嘖嘖稱奇的那段經曆,她並不驚訝。

她了解自己,所以她也了解我,因為我是她女兒。

經過日夜淬煉的人生會破繭成蝶,歲月並沒有太過無情,現在的她又恢複成了“金嗓”大媽,學鬥地主、打麻將、逛淘寶,揮斥方遒,口沫橫飛。

那個她年輕時的小遺憾,化為許許多多的大能量,而今都在兒女們身上得到了實現和舒展。

她的“金嗓”現在成了我的“人肉宣傳器”,到哪兒都能滔滔不絕地講上一番。

我嫌她多事,她就會拿眼色給我看:“他們都羨慕我有這樣的女兒呢!”

我暗自吐槽:“家中有金嗓,醒世而震天。”

噓,不要告訴她,河東獅吼的折磨不亞於一場長談。

如果你硬要說,那請你順帶告訴她以下這些話:

我總算明白自己身上所有的毅力、樂天以及不矜持,承傳自哪裏。我真是越來越像你了,我變得大嗓門,我露齒傻笑,我喋喋不休,隻因我是一個小的你。

二十年後想來,是你的不曾放棄與暗自犧牲,才有了如今陽光明朗的我。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比我先睡,但請你放緩步伐,讓我有足夠時間,去撐起保護你的那把傘。

從此,伴你風雨不擾,萬難不侵。

我們被時光趕著長大

[因為年少]

在童年的記憶裏,與我有最多共同回憶的人,除了到處帶我求醫治病的父母外,就是這個老姐了。

我記得從北京求醫未果,父母終於花盡積蓄放棄治療,帶我返回了家鄉的時候,我對於姐姐和哥哥的感覺很是陌生。或許人在孩童時代對於時間沒有什麼概念,僅是半年左右,我便感覺好像很久沒有見他們了,因此態度分外疏遠和寡淡,那就跟有一天你要跟你爸爸或媽媽的私生子一起生活一樣別扭。雖然這個比喻很不恰當,但是當時年幼的我,確實是這樣覺得的。

我記得那天經過長途坐車,終於抵達村子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因為是夏天,他們穿著校服,滿頭是汗地從山上跑下來接我們。

成年後記起這段回憶,我總免不了覺得難過。

他們其實跟我差不多大,尤其我哥隻比我大一歲,因為我遭遇意外父母帶我四處求醫,讓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寄住在我外婆和舅舅家,又因為外婆家境貧困,他們過得很拮據。後來姐姐回憶,當時他們要去趕集卻連兩元錢都沒有。她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總是有鄰居笑她的褲腿短。沒有學費,她要厚著臉皮到處向親戚借,還因為沒有討好老師,而被調去了最後一排。因為外婆年邁,洗衣服做飯經常得靠姐姐——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便要學著料理生活,照顧弟弟還有外婆。

人都是被迫長大的。

後來我每次讀到這句話,內心總能湧出許多許多的感受。

[當時感覺很快意]

對於這個老姐,我真的是“又愛又恨”。

她的神經巨粗。我們小時候做過很多後來想起來都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她背著我去放風,因為我支不住上身,結果一下子向後仰了下去,可是這個神經大條的人沒有發現也就算了,居然還抓著我的雙腿一邊走一邊跟我聊天。若不是我發出微弱的呼叫,我肯定我當時會被她“拖死”。

她還會用自行車載著我去照相館拍照,才十六歲左右的年齡,她便可以抱著我上下樓地跑。

她也會在吵架後怕被老媽罵她欺負妹妹,就哄我別告訴媽媽,結果我不僅告狀,還如數還原了細節,我媽氣得追著她滿院子教訓。

我坐在門邊,嘎嘎地脆笑著。

其實,當時我倆一樣傻。每次激怒她以後,我便會躲在炕上的被子裏,埋著頭以為就沒事了,心想她總不會跑上炕和我打吧?然而,事實證明我這種鴕鳥般的心態有多麼傻,她拿了一根棍子,輕而易舉地就敲到了我的屁股。

她是一個命大的人,從超高的屋頂上摔到磚地上都可以毫發無損,騎著沒刹車的自行車可以衝俯下坡。要是放古代,她就是一個女俠,但放現在,她就是一個女神經。

在我的童年記憶裏,她也是唯一一個敢用自行車帶我下山去街上逛的人。我們飄蕩在微風輕拂的街道上,快樂得像兩隻無拘無束小鳥,渾然不會想到暮色漸黑夜幕降臨後,該如何爬回家。

果然,快意過後就是痛苦。

當她推著載著我的自行車汗流浹背地往回走時,她就後悔死了。

咬牙爬過一段段長坡,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則坐在前杠上晃著兩條辮子,笑得天真無邪。

偌長的路上,隻有我們在走。走最難走的一段路時,旁邊呼嘯而過一輛摩托車,輕易地達到了我們遙不可及的高度,我們都突然有些愣了。

那種覺悟,是我後來都再沒有過的,僅僅隻是瞬間,就好像嚐過千萬種味道。

那一晚,我們似乎都長大了一些。

[好人自有天佑]

說起來老姐少女時期也算是一個文青了,會畫畫唱歌,語文每每得優被老師稱讚,然而顯然她沒有想過語文超強的她,最後成為碼字人的那個人會是自己目不識丁的妹妹。有時候我們會抱怨命運何其不公,但有時候,命運公平得有些殘酷。你得到多少,便會失去多少。

老姐離鄉上大學那會兒,正是我剛開始學著用電腦的時候,我會用電子郵件聯係她,告訴她我的各種怪想。當時我最期待的是寒暑假,因為每次放假回來,她都會帶很多小禮物給我和我哥,視這種情況為理所當然的我們,哪會想到生活費有限的她,當時還能省下來錢給我們買東西,有多麼不容易。

長大一些後,我開始相信好事多磨,而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有一門人生學問。如今的她,也尋得了自己的另一半,開始要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了。她依舊衝動,神經大條,雖然衝動起來無人能擋,但也簡單易樂。

隻是我始終會不由得傷感,從此那個會毫無怨言地帶我遛大街,每次晚下班會帶夜宵,把我最愛吃的零食買得多到我看見就想吐的人,終於要進入一個與生活了二十多年來截然不同的環境中去了,她會有自己的小家庭,漸漸脫離我們的生活。

我也有點兒擔心,擔心她衝動的時候沒人能及時提醒她該冷靜,也擔心神經大條的她連自己做錯事都不會發現……

但,我相信她能做好,如同我非常俗氣地堅信著,好人自有天佑。

因為,我們都是被時光趕著長大的孩子。

悶熱夏天裏的清涼

那天逛超市,看到成排的紅酒陳列在櫃,擇了一瓶店員推薦的葡萄酒回去,口感酸澀微甜,我很是不習慣。關於酒的記憶,就那樣稀裏嘩啦倒了出來。

我小時候經常高燒,半夜燒到三十九度,我媽就起來翻出我爸喝剩下的白酒,倒半杯,拿棉花蘸著給我擦身子,涼絲絲的酒,緩和著熾熱的皮膚。這雖不能跟敷冰的效果相比,卻是樸實人最直接有效的降溫方式。

但第二天那股味道總是消不去。三天兩頭病一次,就擦一次酒,我頓時成了一個醉醺醺的酒鬼,抖抖身子,都能撒下一片濃烈的酒氣。夥伴們不喜歡聞,紛紛捂著鼻子逃之夭夭。

我想,他們說光聞味道就醉了,那我是因為聞醉了嗎,所以腦袋一直都沒有清醒過?

那時大人為生計奔波,在一天的勞乏後,也靠喝點小酒減乏。我就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喝酒的大人用筷子沾著給我嚐,我舔舔嘴巴,辣辣的,喉嚨漸漸熱起來,隨後臉就酡紅起個圓圈,我嘿嘿笑著還要嚐。

嚐多了就喝,但也不敢過量。

冬天新鮮蔬菜貴,我爸到了秋天就會掘出土裏的菜薑,泡上兩天兩夜,將澀味泡出,然後直接撒上大鹽醃製在甕裏;我媽將海帶跟花生米配上小米椒等佐料醃製,然後又把白菜跟蘿卜做成泡菜。到了冬天抓一把泡菜炒辣豆腐,或者夾出兩根泡得圓滾滾的大菜薑切絲,把海帶跟花生米一起涼拌,就成了冬天最好的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