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之【配角們也有春天】
負了韶華拋流光
百執柳篇
1.
元豐國丙戌四年,他十二歲,被立為東宮太子。
在京郊一棟僻靜的屋子裏,第一次見到與他同年的百執柳。
同樣的年紀,眼前這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少年,眉眼之間的清冷狷介和孤傲肅殺,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挑釁衝動。
“你叫什麼名字?”彼時他剛剛被冊立為太子,天家長出的少年,自落地起便明白自己比身邊的人要矜貴,開口時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傲慢。
“百執柳!”他開口,畢恭畢敬卻是謙恭而不諂媚,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人。
他心裏是有些小小的不悅的,於是提高了嗓門:“他真的是最好的?”
“這是自然,他是同齡人中資質最好的一個。根骨奇佳,而且學起東西來十分刻苦,最難得就是觸類旁通……”
“本宮要的是能保護本宮的血盾!叫他們打一架,要真刀真劍的打!誰能站到最後,我就帶誰走!”五歲起就學習為君之道,他還不知道什麼叫快樂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什麼叫擇優而錄。
轉眸間,發現百執柳看向自己的目光裏,有一閃而過的厭惡和不屑。他冷笑,看著他走進戰圈。
於是一場屬於少年間的廝殺在他眼皮底下展開,他是所有人中出手最快,表現最鎮定沉著的一個。來回飛掠的場中,他麵容清冷的踢擋,幾乎始終都在防守之餘做恰到好處的攻擊,不傷人卻不給任何人傷自己的機會。
他很滿意的要走百執柳,在回宮的路上,他那位野心勃勃的二皇叔卻在半路派了人截殺他。
馬車外麵,內侍和護衛們手忙腳亂,隻有百執柳,仿佛沒事人一樣,淡定的吩咐另外三人去外麵幫忙應敵。
小小的車廂裏,他的身體被百執柳緊緊的納在身後,他聞見身前這少年身上的衣服,有不同於任何熏香所能比擬的被陽光曝曬過後的幹爽草香。
黑衣黑巾的殺手劈下馬車的車門時,百執柳背起他飛出馬車,耳邊有呼呼的風聲,他抱著他的脖子,竟興奮得滿臉通紅。
他是這國家未來高高在上的君王,可是百執柳卻是這世上,唯一能帶著他飛起來的人。
他看著百執柳的側臉,莫名就笑了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等本宮當了皇帝,一定封你做個大大的官。到時候,你想要什麼直管跟我說,隻要我有,隻要你要!”
2.
十五歲那年,父皇抱病,他被任命為監國太子。
朝堂之上,那些覬覦他身下這把帝皇寶座的人再度開始蠢蠢欲動。一直小動作不動的二皇叔,表麵上與自己親熱有加的三皇弟,六皇弟,開始頻繁在暗中布暑。
他為避鋒芒,決定暫時離開京都,到平陽太廟為父皇祈福半月。結果一路被人從京都追殺到平陽。最初的兩千親衛軍,在輪番的暗殺和攻擊裏,逃的逃,死的死,散的散,最終陪著他趕到太廟的隻剩下四個貼身影衛。
然而,就是這四個影衛,在最後一次的暗殺裏,護著他跳進了護城河裏。
時值隆冬,冰冷的河水裏,雖通水性卻被凍得手腳僵硬的他,被百執柳緊緊的抱在懷裏。彼時,他身上還有多處劍傷,每一次沉入水裏,他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淡淡血腥味。百執柳卻隻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殿下,抱緊卑職的腰!”
他凍得全身發麻,卻感覺緊貼著他的身體裏,有一種近乎幻覺般的熱流在身體裏湧動。於是他抱緊了百執柳,一個反轉,帶著他遊向河的對岸。
他們在人跡罕至的樹林裏呆了三天,才等到來找他們的右衛將軍。那時,他從未遠足的腳已經磨起了泡,因為擔心林中毒蟲蛇蟻,這個實際上隻比他大一天的少年,背著他在樹林裏走了足足六個時辰。
他又餓又困之際,卻始終聽見耳邊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如同這世上最安全的鎮魂曲,帶他遠離驚懼恐怖。
回到京都,他親自查封了二皇叔的王府。在府中搜出一柄薄如暗翼的軟劍。
他聽見百執柳在看見那劍後,忽然急促的呼吸聲,唇角噙了笑,轉過眸:“聽說,這劍叫流光!”
“嗯!”百執柳點頭:“聽聞是罪王最愛的一把古劍。可纏於腰間,腕上,不僅吹毛斷刃,削鐵如泥,最難得輕薄如風,極易攜帶掌握。”
“可它現在是本宮的了!”他說著,輕輕抽出劍斜睨向他:“想要嗎?”
看他此刻明明愛極卻隱忍的模樣,他眼中的笑意漸深。
“卑職不敢!”他眼光閃了一閃,卻是規規矩矩的退了一步。
他並不生氣,隻是輕輕抽劍攔住他:“執柳,我隻問你,我的流光,你想要嗎?”
他悄悄換了個問法,流年光轉,他願盡數交托給眼前這人。
漆黑的眸死死盯著百執柳的臉,直到看見他幾不可見的點頭時,一顆懸在空中的心,莫名便開出狂喜的花。
3.
二十歲那年,父皇已經不過四十有六,身體卻在已經反反複複的抱病中日漸衰敗。
成年的他,開始大刀闊斧的接手政務,斬了結黨謀逆的二皇叔,將三皇弟和六皇弟流放三千裏外後的朝堂漸漸安定下來。
他的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在了政事上。直到某天,時年不過九歲的七皇弟李子沐一蹦一跳跑來找他去玩,說出百執柳不久前曾救起了無意落在池中的六妹霓陽時,他才忽然驚覺,這個從前在危難中總是第一時間出現在他身邊的男子,已經到了差不多可以娶妻的年紀了。
從那以後,他不止一次的看見,霓陽纏著百執柳要他為自己蕩秋千,要他陪自己放風箏。霓陽的模樣,生得極似她的生母蘭婕妤。那是個千嬌百媚,豔光四射的女子,可惜出身低微了些,被當時的雅賢皇後打壓得厲害。
他靜靜站在陰影裏,隔著遠遠的距離,看著這個自己最信任的男人,在別的女人麵前展露出異乎尋常的溫柔微笑。一顆心,漲起嫉妒的酸氣。
他在一個安靜的夜裏把他叫到麵前,不說原因,隻扔下一份厚厚的文牒和幾張輕飄飄的銀票。
他要他走,去遙遠的南洋。
百執柳有片刻的遲疑,一如當年他要他在自己麵前動手一樣,隻是稍縱即逝,他便謙恭的行禮退下:“卑職一定不辜負殿下的栽培之心,爭取早日回來,為殿下繼續效命!”
他頭也不抬,揮手讓百執柳退出去。手中的朱筆卻狠狠在奏折上畫出長長一道紅線。
這個人說要為自己效命,卻不知道,如今的他,已經有了比他的生命更想得到的東西。
他從此更用心的問政,在宮裏偶爾看見霓陽,這個嬌滴滴的皇妹總是拉著他,用柔軟又甜美的嗓音晃著他的胳膊:“太子哥哥,執柳他何時回來?”
他隻是笑,掛著寵溺的笑輕輕揉亂她精心梳理的發髻:“快了,快了!”
“我尋思著也是快了!他寫的信裏說,那個南洋的先生誇他天資異稟,他還說,他現下學的是一種很神奇的功夫……”
他揉弄她頭發的手不著痕跡的收回來,藏進袖子裏。
兩年後,他終於再見到他。
那個跟了他八年的叫百執柳的男子,雖然穿著小太監的衣服,雖然頂著一張陌生的小太監的臉,腳上一雙還沾著碼頭黃泥的鞋,可他卻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身影。
他認得他身上每一道傷疤,遠遠的一個背影,也能被他刻進心房裏。
百執柳卻隻是低下頭向他跪安,他不動聲色,坐在龍輦上走出去很遠,才下了龍輦,摒退所有內侍和宮人,隔著數道宮門,看著他飛奔著去向雀歸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