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1 / 3)

一遍一遍

【一】

莫紹謙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悅瑩正在店裏挑衣服。這城市的氣溫還沒有降至20℃,當季的新衣卻早已經上市。衣架上錯落的長短新款,一眼望去許多絨絨的皮草,好似草原上秋膘滾滾的肥羊。

衣服不是肥羊,買衣服的才是肥羊。

那個Jack彬彬有禮地跟在我們後麵,隻有當悅瑩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才趁機輕言細語:“這款紅色非常配你,搭上次那件煙灰色開司米,一定會很漂亮。”

Jack有一副動聽的嗓子,仿佛上好的小提琴,每一次拉弦按下去都能響起迷人的顫音。說起中文來有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咬字不準,平卷舌不分,更像透著磁性。悅瑩被他灰綠色的眸子一瞟,就像丟了三魂七魄,眉開眼笑答應去試衣。

當Jack遇上Rose,就算是泰坦尼克也會被冰山撞沉了。劉悅瑩的英文名字還真叫Rose,她十歲那會兒看了《泰坦尼克號》,就給自己取了這番名。立誌有朝一日要在豪華郵輪上遇見自己的萊昂納多,兩人站在船頭“比翼雙飛”:“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雙十年華的Rose還真遇上了Jack。所以今天悅瑩死活拖著我來這店裏看衣服,主要是看帥哥店員Jack。說實在的,這Jack長得還真是不賴,洋鬼子我也見多了,這麼帥的洋鬼子還是很少見。用悅瑩自己的話說:“一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我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我白了她一眼:“哪天你的心要是不撲通撲通地跳了,你就已經死了。”

悅瑩就恨我:“你怎麼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悅瑩確實是個浪漫到細胞裏的人,所有的言情小說她都看過,大一剛進校門那會兒,她和我去租書店,環顧四麵書架,獨愴然而涕下:“還名牌大學呢,這些我全看過了啊,老板,有沒有新鮮點的?”

後來悅瑩壓根就不去租書店了,天天泡在網上看原創。隻要沒課,成天就在床上用她那輕薄小巧的蘋果MBA看連載,沒幾個月她又把MBA換成MBP,說看得眼睛太累,隻好換個大點屏幕的。我曾經鼓動她自己寫小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言情小說了,一出手還不得把什麼悲情天後給擠兌死。結果她根本不屑一顧:“自己寫多費勁啊,我充1000塊VIP,看遍整個原創網,犯得著自己去寫嗎?”

差點忘了她是暴發戶的女兒,“暴發戶”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提起她爸她就一口一個“我那暴發戶的爹”。她爹是真有錢,真暴發。她二十歲她爹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架直升機,不是遙控玩具,是由專業飛行員駕駛的那種輕型直升機。她收到這禮物的時候還挺高興,興衝衝拉著我去搭了一回。轟隆轟隆在天上飛了半天,差點沒把我給吵死,兩人想說句話都聽不見。下了直升機她就歎氣:“我小時候最愛看小說裏寫貴族學校,男主角搭直升機上學,降落在校園草坪上,一邁腿下來——嘩,一見鍾情!”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惺惺作態:“誰知道直升機這麼吵,能在上頭談情說愛嗎?”

我都無語問蒼天了,上次她還罵她爹暴發,說他買悍馬跟買白菜似的,專挑幫子長的,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用她的話,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剛陪悅瑩走進試衣間,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很獨特的旋律,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歌曲鏗鏘有力地回蕩在裝潢奢豪的旗艦店裏,簡直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我慌慌張張在包裏掏手機,越著急越掏不出來,那手機卻越唱越大聲。但名店就是名店,Jack和另一位帥哥店員屈膝半蹲,專心替悅瑩扣好最後一顆扣子,仿佛對我包包裏稀奇古怪的鈴聲充耳未聞。

終於找著手機了,我都出汗了:“喂!”

莫紹謙大約剛從機場出來,一貫低沉的聲音裏難得有絲倦意:“在哪兒?”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在外邊跟朋友買衣服。”

“回家。”

電話“嗒”一聲就掛斷了,悅瑩還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衣服顏色紅得非常正,仿佛夏季烈日下的虞美人。她問我:“好看嗎?”

我點頭,價格昂貴的華衣,能不好看嗎?

悅瑩說:“這顏色你穿才好看,你皮膚白,穿這個膚若凝脂。”

劉悅瑩小言看多了,一出口就是成串的形容詞。一提到女的都是膚若凝脂,翦水雙眸,楚楚動人;一提到男的就是星眸朗目,嘴角微勾,邪肆狷狂……

Jack轉過身來對我綻開迷人的微笑:“這個紅色確實不錯,您穿的號碼我們還有紫色與黑色,款式上有略微的不同,也非常漂亮。要不要拿來讓您試試?”

名牌就是這點好,一個顏色亦隻一款。號碼不對就得另尋他愛,多好啊,穿出去永遠撞不了衫。我在包包裏找錢夾:“不用了,把那兩件都給我包起來吧。”

悅瑩從大玻璃鏡子裏瞅我:“怎麼啦?”

我一邊遞給Jack信用卡,一邊說:“我有點急事,得回去了。”

悅瑩很了解地問我:“你那男朋友來了?丫怎麼跟皇帝似的,把你這兒當行宮了,愛來就來,不來就兩三個月都不搭理。你還真慣著他,要是我,一腳就把他給踹了。”

我要是能踹他,我也就出息了。

Jack已經拿了信用卡賬單來,我大筆一揮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童雪”。Jack又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謝謝童小姐。今天您消費的總額還差一點就可以達到我們VIP的額度,下次您再來時,我們就可以向總部替您申請VIP。”

什麼VIP,就是方便下次再宰肥羊。我跟悅瑩說了先走,另外還有店員在替她參謀新衣,Jack親自送我出門,替我拎著紙袋一直送到車上。

不是不殷情,對著衣食父母,誰敢不恭敬?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果然還比莫紹謙先到。聽到大門處傳來聲響的時候,我早已經拿了莫紹謙的拖鞋,恭恭敬敬地歡迎他進門。

莫紹謙一邊換鞋一邊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長胖了。”

兩個月沒見,胖了沒有我自己不知道,但他沒有絲毫改變。剛從飛機上下來,發型仍舊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如新。反正他不是人,從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仿佛永遠活在玻璃罩子裏,衣冠楚楚,倜儻風流。

臉上剛洗幹淨,白白的像新剝了殼的雞蛋。今天因為陪悅瑩去名店所以化過淡妝,而莫紹謙最討厭摸到脂粉,所以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卸妝。好在底子好,又還年輕,不施脂粉也能有盈潤光澤。我微仰著頭,這男人太高,雖然我赤足也有1米73,身高在女人中算不錯的了,但仍隻得仰視他。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扶住我的頭,很隨性地吻下來:“唔,很幹淨。”

他是吻技高手,唇齒纏綿間我就意亂情迷,熟悉而霸道的氣息侵占了全部的呼吸。他不耐地齧咬有細微的疼痛,我勾著他的脖子,有意回應他。兩個月不見大概還真“距離產生美”,所以他很快被我糊住了,胳膊一彎就把我打橫抱了上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到了床上我才知道,狠得跟拿我當仇人似的。莫紹謙在其他場合都還是衣冠禽獸,隻有在床上連禽獸都不如。起初大半年我一看見床都怕,他一來我就恨不得躲在洗手間一輩子不出去。後來他慢慢哄我,自己也肯耐著點性子,才算好了點。誰知道今天他又凶性畢露,把我往死裏整,我覺得自己就是塊餅,被放在油鍋裏滋滋地煎,煎得我連五髒六腑都要碎了,到最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好哀哀地求他。就這樣他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沒完沒了,等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去,我連把胳膊從他身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迷糊睡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醒過來,莫紹謙也難得睡著了,短短的額發抵在雪白的枕頭裏,臉龐寧靜安詳得如同小孩子。

呀呀個呸,丫就是有著一副欺騙人眼睛的好皮囊。

我終於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倒不是我矯情,是莫紹謙混蛋。他嫌棄我睡相不好,說我睡著了就滿床打滾。而他睡眠時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所以每次一完事,我就得滾回自己的房間去。

悅瑩說得對,丫就是皇帝,我就是被召幸的妃子。我比那妃子還不如,人完事了可以被太監抬回去,而我還得自己爬回去。

我實在是累慘了,倒在自己床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連房門都忘了鎖。

忘了鎖的後果就是半夜又被禽獸弄醒,我在黑暗裏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想哭:“我累了。”

他灼熱的唇吻在我的鎖骨上,聲音含含糊糊:“待會兒再累。”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被他折騰死,我還有大把帥哥沒有泡,大把論文沒有寫,大把錢沒有掙……要死在這事上頭也太不值了。所以我很賣力地打起精神來,讓他心滿意足地吃幹抹淨。

太累了,後來我都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還酸疼,頭一歪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大清早突然近距離看到莫紹謙那張臉,誰不會被嚇一大跳啊?沒想到他昨天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的睡相也真不能恭維,一條腿還大大咧咧擱在他肚子上呢。我連忙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腿抽回來,結果還是驚醒了他。他眼睛一睜開我就覺得屋子裏氣壓驟降,但他睡眼惺忪的時候顯得安全無害多了,濃濃的鼻音仿佛還帶著睡意,難得顯得和藹:“早!”

我連忙堆起笑臉:“早。”

媽的,跟這種人在一起壓力太大,遲早我會得心髒病。

跟莫紹謙在一起後我學會了罵粗口,每次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就在心裏“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當然不能當著他的麵罵,我要是敢當著莫紹謙的麵罵粗口,估計我也真可以下海擒蛟上山捉虎了。

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全玻璃頂的花房裏吃早餐,周圍全是盛開的新鮮玫瑰,早起園丁剛澆過水,所以花瓣上還帶著水珠。麵包黃油,牛乳雪白。餐具是英國名貴骨瓷,光一套杯子就夠我交全年學費,這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生活。

我不是資本家,莫紹謙是資本家。

資本家吃早餐,我看報紙。我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時候看報紙是跟電視學的,TVB裏的老爺都是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不過人家看的肯定是英文財經,而我訂的是八卦小報。

香秀牽著可愛來了,可愛是條薩摩耶,今年已經兩歲,雪白的毛一塵不染,笑起來可比我高貴。香秀是專門負責它的菲傭,為人非常耐心踏實,一心一意侍候可愛,對可愛跟對自己孩子似的,教會了可愛很多東西,比如握手啊,坐下啊……每次莫紹謙來了,香秀總要把可愛帶出來讓他看看。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狗,可愛也不怎麼喜歡我,我一次也沒遛過它,香秀偶爾帶著它進來,它還衝我汪汪亂叫,氣得我幾次想偷偷把這狗送人。但這事我壓根沒發言權,可愛是莫紹謙買的,香秀是莫紹謙請的,這房子是莫紹謙的,連我也是莫紹謙養的。

莫紹謙拍了拍可愛的頭,可愛就乖乖蹲下來跟他握手,雪白的爪子肉乎乎的,擱在莫紹謙的掌心裏。莫紹謙掌心的智慧線極長,幾乎劃過整條生命線,充分證明了丫就是個老奸巨猾。我憤憤往嘴裏塞了片麵包,突然看到報紙上的醒目標題——“蘇珊珊爆出神秘男友”。

蘇珊珊去年才出道,本來名不見經傳,竟然在國外著名電影節上大爆冷門拿回個影後。蘇珊珊的名字頓時變得炙手可熱,傳說她又被某新銳導演看中,要拍一個大片。熱炒了這麼久,突然又爆出男友,身為資深八卦愛好者的我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新片造勢。不過狗仔隊們也真不敬業,偷拍到的照片沒一張是正麵的,最清晰的一張也隻能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與蘇珊珊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的畫麵被畫了個紅圈,然後特別局部放大。咦!那男人的腕表怎麼看上去眼熟?這背影也有點眼熟。這塊表造型非常獨特,我盯著報紙看了半天,終於確認它就是F.P.Journe大師手製的那塊陀飛輪,目前全亞洲,哦不,全球也就這麼一塊。做一塊得花人家大師好幾年工夫,能批量產嗎?

我瞥了一眼餐桌對麵的資本家,他正喝咖啡,袖口露出那塊獨一無二的腕表,晶瑩的表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腦子裏轉了很多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熬出頭等到了脫離魔掌的這一天;第二個念頭就是這男人品味也太差了,蘇珊珊長得都還沒他老婆好看;第三個念頭是這男人品味一向做不得準,我也沒他老婆漂亮;第四個念頭是這事太詭異了,就算是泡蘇珊珊不小心被狗仔隊撞見,以資本家手下公關部跟媒體良好的關係,照片肯定也不會被登出來;第五個念頭是蘇珊珊炒作也沒膽子拿他炒作,資本家的便宜不是一般人能占的……

沒等我轉到第六個念頭,資本家已經發話了:“看什麼呢,臉都快埋到報紙裏去了。”

我鎮定自如地衝他笑了笑,放下報紙繼續啃我的麵包。忽然聽到他說:“拍成那樣,難得你還能認出來。”

我差點沒把嘴裏的牛奶全噴出來。大爺,嚇人也不帶這樣嚇的。

我沒敢說我不是認出他的人,而是認出他的表。

大概是我臉上心虛得紅白不定,他索性問我:“怎麼?你不高興了?”

怎麼也輪不到我來不高興啊!

我是什麼?我是二奶,我是小三,我花他的錢,被他養。我跟有婦之夫莫紹謙非法同居,破壞他和原配的合法婚姻,擱天涯我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

我哪有資格不高興,那是原配的戲,我不搶。

我說:“蘇珊珊演技挺好的,我挺喜歡看她的電影,下次有機會幫我要簽名。”

莫紹謙哼了一聲,我知道他不高興,男人都希望女人們為了自己爭得死去活來出盡八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隻為盼得他偶一回顧的憐惜。我不配合,他就不高興。

最好他喜新厭舊又徹底嫌棄我的不知趣,摔出張支票來讓我滾蛋。

這種夢沒得做,莫紹謙很快轉移話題:“昨天買了什麼衣服?”

我就知道他要問,所以我看都沒看就拎了兩件回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於是興高采烈地告訴他:“米蘭的當季新款,不過現在太熱了,還不能穿給你看。”

金主很滿意地點點頭,花錢的是金主,穿新衣的是金絲雀。我的用處是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讓他花錢有樂子。有時候我也忤逆他,但這種忤逆非常有分寸,就像小貓撓人的手,是撒嬌的輕狂,而不會真撓出血跡來,省得惹毛了他吃不了兜著走。

再這麼下去,我都可以寫部當二奶的秘笈,名字就叫《我的情婦生涯》好了,放在網上一準轟動,就衝這名字也能飆點擊率啊。

他問我:“今天有課嗎?”

“有。”我沒撒謊,還全是大課,著名的千人斬教授,要是點名不在我就死定了。

“那晚上一起吃飯。”

看來他今天不打算走了,我去換衣服。找了半天才找了件有領的襯衣。沒辦法,脖子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慘不忍睹,我在心裏喃喃罵莫紹謙是禽獸。隨便配了條牛仔裙,回頭看到禽獸正靠在衣櫥門口,頗有興味地打量我:“還真有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好不好?

幸好沒堵車,趕到學校沒遲到。劉悅瑩已經幫我占了位置,我們兩個照例坐第一排。為什麼要搶第一排,因為我們愛學習。你別笑,我們兩個是本校應用化學係那年招進來的高考前一、二名,我高考理綜隻丟了兩分,是物理算錯了一道題。劉悅瑩比我還牛,她理綜滿分,調檔的時候估計老師都沒看她的資料,閉著眼睛就把她錄取了。

要早知道她爹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估計學校也該琢磨找她爹捐個實驗室什麼的。不過我們學校牛人太多,校長也不在乎。倒是她爹一聽說女兒考取了這所名牌大學,那個激動,連星星都恨不得摘下來給她。當初劉悅瑩就跟我說:“我那暴發戶的爹,成天忙應酬,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從來沒關心過我考多少分。他還琢磨著掏錢把我給弄美國去念個野雞大學呢,結果我考了個全省狀元。”

所以她二十歲時,她爹一高興就買了架直升機送寶貝女兒。

都大三了,很少上大課。難得跟其他兄弟班級湊一塊兒,偌大的階梯教室裏熱熱鬧鬧。老師在上麵講得熱鬧,下麵健筆如飛抄筆記、傳紙條、聽MP3、發短信、看小說……有人學習有人不學習,反正熱鬧。

跟劉悅瑩隔一個空位坐著一位帥哥。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認識的男女生坐的時候,中間總要隔一個空位,教授也對這樣的資源浪費司空見慣。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欣賞帥哥。因為階梯教室朝南,大玻璃窗裏透進來的陽光正好映在前三排。帥哥烏黑的頭發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絨絨的金圈,他手裏拿著支圓珠筆,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非常嫻熟。

我呆呆地看著那支筆,忽然就想起了蕭山。我轉筆還是蕭山教我的,手把手,食指,中指,怎麼使勁,怎麼借巧,怎麼控製旋轉不讓它從手指間飛出去……蕭山的手指秀氣修長,微帶著涼意,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臉燙得發燒,十六七歲的少年,輕輕地觸一下手指,都覺得可以幸福好久。

秋天來了,所謂悲秋還真是有的,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晨,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山。

每次想到蕭山的時候,就是我最不快活的時候。我的不快活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連最喜歡的四喜丸子都吃不下,悅瑩瞥了我一眼:“思春啦?你男朋友不是剛來麼?”

我無限唏噓地告訴她實話:“我想起我那初戀了。”

“有男朋友還想初戀,真沒人性。”

“可是初戀隔得遠嘛……人在天涯,當然會想念他……”

“有多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他現在在哪兒?不行你踹了現在的男朋友,追到國外去不就完了。”

我歎了口氣:“他在隔壁的那間大學。”

“靠!”悅瑩都怒了,連香噴噴的丸子都不吃了,形象也不顧了,拿著筷子戳我,“起步價都沒有,你從西門出去進他們學校東門,不就完了!還好意思在這兒悲悲戚戚,你丫真當咫尺天涯了?”

悅瑩沒說錯,還真是天涯咫尺。

打死我也不會去見蕭山,打不死我就更不會了。

我寧可矯情地把過去的一切放在心裏,永遠。

【二】

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托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的。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麵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的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麵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麵的同學麵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裏,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給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麼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裏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裏,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的事,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劃船、坐碰碰車、買氣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蓬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

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鍾,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讓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鍾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喘籲籲抱著球跑回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恍若未聞,他隻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其實這樣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裏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麼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幹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呆在舅舅家裏,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所以她不高興地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隻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麼,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裏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裏,蕭山家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隻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裏,旁若無人地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裏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幹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裏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裏。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發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裏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把冷水拍在我的脖子上,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麵盆裏。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隻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衝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麼樣?怎麼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到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麼這麼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麼這麼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麼止住的,隻記得後來我鼻子裏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麼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兒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裏,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我的,他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裏,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麼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麼總這樣啊?”

我沒有做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麵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麼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麼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是坦蕩蕩,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隻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隻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裏,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隻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裏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裏電話告訴別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裏來,我怕她誤會什麼,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複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隻要十分鍾,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麼一說,我隻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兒跑到他麵前,這麼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裏麵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結果他手插在兜裏根本沒動:“我還沒吃早飯,你請我吃早餐吧。”

我在心裏直叫萬幸,萬幸兜裏有舅舅給的一百塊。我說:“請你吃麥當勞吧。”

他倒也不挑:“行!”

我沒想到蕭山竟然是個大胃王,一個人吃了兩份套餐還意猶未盡,幸好他沒要第三份,不然我那一百塊說不定就不夠了。他吃得快,可是喝得很慢,兩杯熱飲喝了半天還沒喝掉一杯。我吃東西一向慢,就這樣我吃完自己那份套餐,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飲料。這樣單獨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隻看著他眼睫毛垂下來,似乎專心致誌地在那裏吸吸管,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有隱形的精靈在上麵跳著舞。我忽然不敢看他,於是拿了墊在盤子裏的紙,隨手疊來疊去。

我最後疊出了一隻很胖的紙鶴,蕭山忽然噗地一笑,放開吸管,說:“這是什麼,醜小鴨?”

我覺得很鬱悶,雖然胖也是隻紙鶴好不好?

他把紙鶴拿過去重新折:“你疊錯了。”

他重新折過的紙鶴果然很漂亮,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拿起那隻紙鶴藏到了大衣口袋裏。剛一藏好蕭山就回來了,招呼我:“走吧。”

離開溫暖的快餐店,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拿出蛇油遞給我,是個小玻璃旋蓋瓶子裝的,瓶子很別致,玲瓏剔透。裏麵的蛇油看上去黃黃的,半凝固如同膏體。我說了聲“謝謝”,他問我:“你住的不遠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鍾,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裏。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裏則是那隻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了上來,還衝著我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於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轉身離開,彙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雲隙裏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的,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裏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裏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裏。我不想寫日記,所以隻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並,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出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的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成為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膻膻的,但塗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麵了。下課十分鍾他仍然見縫插針地去打籃球,他課餘的活動也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聽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裏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地誇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筆疾書解答步驟,仿佛武俠小說裏的老怪,唯恐得意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的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胸中萌生出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總是一心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

有次我們做完題後,各自回到座位。老奔非常得意地說:“把他們兩個配對,就是最完美的解法。”其實他是口誤,但全班哄堂大笑,我麵紅耳赤,半天抬不起頭來。這句話後來在班上流行了很久,連外班都知道老奔說過這句名言。不過很少有同學拿我和蕭山開玩笑,大概我們倆看起來太不搭,蕭山外向聰明,而我則是太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倒是有人經常拿蕭山跟林姿嫻開玩笑。女生們總拿林姿嫻打趣:“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呢?”有時候蕭山和一幫男生站在走廊裏,看到林姿嫻從樓下過,一幫男生也會起哄:“哦!朱麗葉,羅密歐在這兒呢!”

林姿嫻很大方,開這樣的玩笑她從來不生氣,頂多仰起臉來衝樓上的那堆男生嫣然一笑。她性格好,脾氣又溫和,朋友很多,不僅好多女生跟她關係好,不少男生也跟她是很好的朋友。

蕭山生日的時候請全班同學吃必勝客,因為他拿到了奧賽獎金。班主任大喜,覺得他明年保送名校沒有問題了,於是也網開一麵,欣然前往。那是班上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比高考結束後吃散夥飯還熱鬧。因為還在高二,大家即將麵臨未來高三整年的煎熬,於是所有的人都興衝衝的,從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短暫地跳出來,難得地灑脫開懷。

吃完必勝客,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就先走了,於是我們又悄悄轉戰燒烤店,倒不為吃,是為了喝酒。男生們偷偷摸摸喝啤酒,女生們喝可樂。那天吃了什麼我都忘了,就記得一位綽號叫“猴子”的同學侯玉冬喝醉了,一個勁拉著蕭山要再敬他一杯。蕭山被他灌了好幾杯了,哭笑不得不肯再喝,林姿嫻替他解圍:“別讓蕭山喝啦,待會兒真喝醉了。”

侯玉冬一臉痛苦狀捂住臉:“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所有的人都被猴子怪腔怪調的發音給逗樂了,猴子說:“羅密歐不喝,朱麗葉喝吧,要不這杯酒你替他喝了。”男生們都有點酒勁了,不少人在起哄,林姿嫻落落大方:“喝就喝。”她剛接過杯子,就被蕭山拿過去了:“得了,還是我喝。”

蕭山仰起脖子來,把那一大杯啤酒慢慢喝完,有女生在鼓掌,也有男生在吹口哨。他喝完後,猴子笑嘻嘻搭著他的肩:“行啊,這才叫風度。”

我坐在角落裏吃烤好的雞翅膀,辣得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漸漸覺得胃裏難過起來。

那天大家散的時候挺晚了,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我跟所有同學幾乎都不順路,匆忙想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誰知道蕭山追上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吧。”

我問:“你不是住西邊?”

他說:“我爸媽回來了,我今天回自己家去。”又催我,“快走,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我們簡直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地鐵站,還在下台階就聽見地鐵進站的轟隆聲,兩個人都是拚命狂奔,腳尖剛落到站台上就聽見車門嘀嘀響,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蕭山一個箭步已經衝進車廂,回過身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進去。我估計車門就是在我身後堪堪合上,差點沒夾著我的頭發。蕭山還緊緊抓著我的手,因為慣性我向前一撲,他已經把我抱住了。

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柔軟的T恤下是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比我自己的心跳得還要快。剛才跑得太急,我們兩個都還在拚命喘氣,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又比我高很多,呼吸仿佛就拂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微微吹動我的額發,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幾乎覺得從耳朵到脖子都是滾燙滾燙的,在那短短的幾秒鍾內,我幾乎喪失了一切反應的能力,隻本能地抬起頭來。他也正看著我,他的眼珠那樣黑,那樣深,那樣亮,就像是滿天的星星都碎了,嘩啦啦朝我鋪天蓋地地傾下來。我被這些“星星”砸得頭暈眼花,連該怎麼呼吸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山的手終於放開了,可是卻滑落下來,就勢抓著了我的手。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掙了一掙,但他握得更緊了,對我說:“那邊有座位。”

我們兩個並排坐下來,最後一班地鐵,人並不多,車廂裏空蕩蕩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但我想自己的臉一定還很紅,隻是覺得不安。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又嚐試著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他終於問:“怎麼了?”

我囁嚅:“這樣是不對的。”

“是啊,”他突然衝我一笑,對我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我瞠目結舌,聽到列車廣播裏報站名,果然是坐反方向了。我就顧著跟在他後頭一路狂奔,匆匆忙忙拿月票往裏麵衝,哪知道他會坐反方向,連我也稀裏糊塗地跟著他一塊兒搭錯車。

他似乎很開心,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那樣高興,但我永遠記得那天他笑的樣子,眉目舒展,容顏燦爛。在車廂瑩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帶著朦朧恍惚的光與影,這麼多年來,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

【三】

下午的時候莫紹謙的司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照例問要不要到學校來接我。這是莫紹謙的做派,他用的人永遠像他一樣,表麵上總是維持了最大的禮貌與客氣。我也客氣地答說不用了,我會自己回去。莫紹謙雖然很少在這個城市停留,但身為資本家,哪怕他十天半月也用不了一回,他仍舊有車有司機在這裏,就好比他有房子有狗有我在這裏……我的名字,排在可愛的後麵。

傍晚時分我穿過人聲嘈雜的校園,同學們行色匆匆,去食堂或者水房,抱著書拎著開水瓶奔忙在路上,常常一個寢室結伴同行說說笑笑,總是校園的一景。如果莫紹謙不來,我通常是住在宿舍裏,這個時候也應該打水吃飯,耳朵裏塞著MP3,寫明天要交的實驗報告。

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差點被車撞了,因為站在街心的斑馬線上,我好像看到了蕭山。我說好像是因為我沒有看真切,隻是對麵人行道上有個相似的背影,遠遠一晃就不見了。但我再也邁不開步子,隔著滔滔的車流,熙攘的長街,我不知道是眼睛在騙自己,還是理智在騙自己,隻是失魂落魄。也許我今天就不應該想起他,不應該想起過去的那些事。兩所大學挨得這樣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一次也沒有。三年來他就像個水泡,成功地消失在一望無際的人海,然後我就安然地,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見他。

我朝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追出很遠很遠一段距離,明明知道他不會在那裏,終究徒勞地停下來,即使是他又能怎麼樣呢?

在地鐵車廂裏,我靠在扶手柱子上,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晚上,和蕭山追趕最後一班地鐵,那時候心跳的聲音似乎還咚咚地響在耳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命運曾如此清晰地預知,從一開始我和蕭山就錯了方向,從此後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回到別墅,莫紹謙讓我換衣服出去吃飯,也好,今天我的情緒糟透了,如果單獨跟他呆在家裏,真怕自己會露出什麼破綻來。到了那家會所製的餐廳,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我來。因為今晚這頓飯,簡直是二奶展覽會。一張桌子上統共才四個男人,倒帶著五個女伴,其中一位還帶了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跟著莫紹謙剛進包廂,就聽到旁人打趣那人:“王總今天好興致,一炮雙響啊。”

這位王總我認識,前天還在新聞裏跟市長一塊兒剪彩呢。

不能怨我大驚小怪,因為莫紹謙以前沒帶我出來見識過這種場麵。正式的應酬當然沒我的分,我又不是原配。像這類不正式的應酬,估計他也嫌我長得不夠豔壓群芳,又是學生,上不了台麵拿不出手。所以我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回。

今天請客的就是王總,因為他坐在主人位,我那點禮儀培訓知識沒忘光,還知道哪是主位哪是客位。鮑參翅肚這幫人估計早吃膩了,所以點的菜都還挺清爽,做法也挺獨到,口味自然沒得說。這幾個人似乎也沒什麼正事要談,不外乎吃吃喝喝。我怕說錯話讓莫紹謙不高興,所以多吃菜少吭聲。沒想到王總帶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長得是美若天仙,喝起酒來那叫深不可測。左一杯右一杯,輪番替那位王總向諸人敬酒,尤其對莫紹謙是左右夾擊舌燦蓮花,也不知道王總是上哪兒找來的這兩個尤物,比所謂“紅樓二尤”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了這酒席上諸人的陣勢,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今天主客是莫紹謙,其他人都是來作陪的。但那“二尤”八麵玲瓏處處周全,也沒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幾個男人都被她們哄得心花怒放,連帶幾位女伴都眉開眼笑,除了莫紹謙。那倒也不是她們沒本事,而是莫紹謙一貫這個德性。大概是莫紹謙那不冷不熱的樣子讓“二尤”生了挫敗感,不知怎麼話鋒一轉,“二尤”就關心起我來。其中一個捧著杯子,細語膩聲地十分親熱:“這位妹妹以前沒見過,今天初次相見,我就先幹為敬好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咚咕咚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這下子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另一個卻已經笑盈盈地說道:“難得大家這麼高興,要不莫先生和童小姐喝個雙杯吧,我們兩個自然是陪一杯。”

這兩個女人,怎麼喝酒都跟喝水似的?

我可進退兩難了,百忙中還記得偷瞥一眼莫紹謙的臉色,我不敢指望,但我知道隻要他肯眉目間稍有暗示,這些人就不會為難我了。但他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那“二尤”已經左一句右一句哄起我來,可憐我哪是她們的對手,稀裏糊塗就已經被灌下去了好幾杯。雖然是紅酒,但雙頰發燒,暈暈乎乎。再這麼下去我真要醉了,我身子發軟,胃裏更難受,連手都開始發抖,終於借著酒勁,大著膽子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了拉莫紹謙的衣角。

莫紹謙也沒有看我,不知道是替我解圍呢還是替我添亂,隻閑閑地說:“你們別灌她了,她不會喝酒。”

“喲,莫先生心疼了。”一個似嗔非嗔,另一個就更是眉目傳情,眼似秋波:“莫先生要是心疼,那這杯莫先生替童小姐喝了吧。”

莫紹謙卻是似笑非笑:“聽聽你們倆這口氣,我哪還敢替她喝。”

席間的人都哄然大笑,好像他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酒勁往上衝,心裏卻不知道為什麼發冷,手也不聽使喚,拿過杯子就說:“沒事,我自己喝!”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那兩個尤物徹底針對我了,我喝了這杯後她們拍手叫好,馬上讓服務生又給我斟上一杯,走馬燈似的輪流灌我,連別的人也來起哄,這個說那個敬,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徹底高了,還敢跟“二尤”叫板,端著杯子去灌她們,最後意識模糊,什麼也不知道了。

稍微清醒點我已經在車上,莫紹謙的邁巴赫,這車還是我讓他買的呢。當年他在賓利和邁巴赫裏拿不定主意,我說選賓利吧,其實我挺喜歡邁巴赫的,我就知道他瞧不上我的品味,所以我攛掇他買賓利。結果他還真買了邁巴赫,多好啊,多小言的車啊。悅瑩一天跟我念叨三回,說小說裏的男主都用這車,就她那暴發戶的爹不懂得欣賞,不肯買。

這車貴就貴在幾乎全是訂製,光這座椅上的真皮據說就來頭不小,是從小沒挨過一鞭子的小牛,剝下皮來後手工硝製,挑出紋路與顏色最無差異的,然後再精心一針一線縫製。光這個座椅就用了好幾頭小牛——我真對不起這些牛,我吐在了座椅上。

莫紹謙讓司機把車停下來,我蹲在路邊吐啊吐啊,車也停在那裏,四門大開著,司機拿著紙巾盒收拾了半天,又不知道噴了多少香水,最後我重新上車的時候,那車裏全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莫紹謙喜歡這個牌子,連車上都有一瓶,可是我聞到這個味道,隻覺得又要作嘔。

終於忍到家裏,我跌跌撞撞爬上樓,摸到自己房間,居然還能掙紮著洗澡,而且還沒有被淹死在浴缸裏,我連頭發都沒有吹,出來看到床我就倒了下去,像頭豬一樣沉沉睡去。

我睡得不好,做噩夢。夢到漆黑一片,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怎麼都掙不開。最後終於奮力睜開了眼睛,黑暗裏隻能看見莫紹謙的眼睛,幽暗而專注,卻並不像是在凝視我,仿佛是在端詳什麼陌生人。

我似乎還在哽咽,今天晚上我給他丟臉了,雖然他沒有罵我,但我知道。我隻覺得很害怕,我承擔不起惹怒他的後果,卻因為情緒而放縱自己失態。在這樣安靜的夜色裏,他的眼睛讓我感到惶恐。我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幾近喃喃地說:“不要離開我……”

他沒有回答我,隻狠狠用了一下力,疼得我差點要叫出聲來。

這個禽獸!

沒等他折騰完,我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才醒,窗簾密閉四合,周圍安靜極了。隻有落地窗簾底下才透進絨絨的一圈光,我翻了個身,緞子的被褥清涼,差點從我肩上滑下去。宿醉的疲倦與困乏讓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床上沒有莫紹謙的任何氣息,我旁邊的枕頭仍舊是蓬鬆無痕。我想昨晚的事大約是我做夢,要不就是喝太多的幻覺。我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床頭櫃上摸到手表來看,已經七點了。

爬起來洗漱,然後下樓去,樓下空蕩蕩的,隻有家務助理在做清潔,見著我露出一個職業的微笑:“小姐,早。”

“早。”我踮起腳往花房那邊張望,家務助理猜到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先生一早走啦,司機送他去的機場。”

莫紹謙走了,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繃著的弦都鬆了,高高興興換衣服去學校。

上午隻有兩節課,下了課我本來想回寢室去補眠,但悅瑩死活拉著我陪她:“大好辰光睡什麼覺啊?快跟我去籃球館,大學生機器人大賽,今天在那兒有場選拔賽。”

“機器人有什麼好看的?”

看悅瑩兩眼發光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又犯花癡了。果然她說:“慕振飛!慕振飛要來啊!”她抓著我的手亂搖,“是慕振飛啊!聽說他們學校由他帶隊,今天他會來!”

拜悅瑩所賜,我對這位慕振飛的事跡知之甚詳。丫簡直是豐功偉績數不勝數,從逼宮後勤集團到跟輔導員叫板到被校長欽點,屢屢傳到我們這邊來,可見名頭有多響招牌有多亮fans有多狂……據說隔壁學校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隻要丫坐鎮學生會,連迎新會都會顯得格外熱火朝天。對於隔壁那個以理性和刻板著稱的理工大學而言,出現這樣的狂熱容易麼?

每次提到他,悅瑩就長籲短歎:“隔壁建校也有一百多年,出色的人也多了,可恨都生得太早,沒等我看上一眼就都不在了。能和慕振飛處在同一時代,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哦……”後頭那個“哦”字,還是標準的台灣腔,聽得人一陣陣肉麻。

今天能見著慕振飛的真人,估計她會幸福得睡不著了。

看到慕振飛的刹那,我算是徹底意外。倒不是對麵看台上一群美眉打著橫幅舞著彩色的拉拉花,那陣勢跟流川楓的親衛隊似的,隻差沒滿場飛星星眼然後萬眾齊呼“我愛你”,而是這位慕振飛同學長得真是太標致了。我知道悅瑩一貫以貌取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傳聞中那個飛揚跋扈的慕振飛,竟然是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起來還有酒窩,一張臉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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