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寫在前麵:遭遇,失之交臂 (6)(2 / 2)

當伊蘭·斯塔文斯指出,麵具是“一道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牆,它如同一張盾牌和一處掩體”之時,他僅僅說出麵具之於薩帕塔運動的一半意義。凡牆必有門。當麵具成了自我與世界間的一道牆,成了薩帕塔人與外部世界的一道牆之時,它同時是一扇門;憑借這扇門,蒙麵的浪漫遊俠騎士馬科斯從一個拉丁美洲司空見慣的有機知識分子的自我中脫穎而出;經由這扇門,整個墨西哥社會得以進入並介入薩帕塔運動。同樣,它是盾牌和掩體,也是長矛和聚光燈;它遮掩了麵具背後的“真身”,同時照亮了反叛者的形象,並迫使人們去正視。

牆與門,入與出,正是薩帕塔人“智慧的即興創作”的重心之一。事實上,起義伊始,已出現了薩帕塔人不曾預料的局麵:既非全線撲來的政府軍將區區數千起義者撕成碎片,亦非——馬科斯所謂萬分之一的可能——墨西哥各地揭竿而起響應起義;相反,與政府軍同時,甚至更早,如潮水般湧來的是數萬名誌願者、新聞記者與NGO組織。換言之,接踵登場的,是墨西哥的市民社會。然而,這顯然並非薩帕塔運動預期借重的政治力量。似乎毋庸贅言,相對於國家而存在的市民社會,原本是現代社會權力結構的組成部分。而對馬科斯說來,濃重而富麗的後現代色彩,仍難於完全掩住其曆史唯物主義基底,他原本不可能將市民社會納入其政治規劃與考量;況且在任何情況下,市民社會始終是難於駕馭的無形力量。顯然,瑪雅原住民的起義、薩帕塔人迫使人們去正視的、原住民的苦難和滅絕,呼喚出了市民社會良知的力量。因為瑪雅原住民、乃至整個美洲原住民並非是想當然的市民社會的內在組成部分。

這在500年間被殺戮、被掠奪、被奴役的人們,昔日美洲大陸的主人,是現代美洲“種姓製度”中的化外之民,他們根本不具有所謂市民/公民的資格與身份。因此,在薩帕塔運動12年的曆史中,出演著舉足輕重之角色的市民社會,事實上是馬科斯智慧的即興創作的重要空間與對象。如果說,市民社會在不期然間加入了薩帕塔人的鬥爭,那麼此後則是馬科斯在主動呼喚與形構著“她”的存在形式。薩帕塔人以倔強但籲請的姿態麵對著墨西哥市民社會:“墨西哥,不要再沒有我們”,“我們知道,我們並不孤獨。我們知道,我們不會被出賣”。1995年2月薩帕塔人在政府軍麵前不發一槍、大步後撤的同時,著名的女指揮官安娜—瑪麗婭向傳媒送出了一卷錄像帶。錄像帶上,被傳媒昵稱為“小個兒中最小”的、身患癌症的女司令拉莫娜麵對著鏡頭:“請不要拋棄我們..”45在其公開信中,馬科斯將市民社會戲稱為“夫人”,這固然是因為市民社會在西語中是陰性名詞,但這同時是馬科斯多少帶有性別定見嫌疑地將其戲擬為一位深受愛戴、卻喜怒無常、難於捉摸的婦人。

1994年6月,當薩帕塔社區公決否定了政府全麵收買式的和平提議之後,薩帕塔人發表了《第二叢林宣言》:“今日我們宣稱:不!我們決不投降!”在這份宣言中,薩帕塔人倡議墨西哥社會各界召開全國性的民族民主大會,共同商議墨西哥社會的問題和未來。薩帕塔人主動提出作為東道主,邀請大家前來拉坎頓叢林。因此,出現了又一次智慧的即興創作,一個遊擊戰史、社會運動史、或許也是建築史上的奇觀:在熱帶叢林深處,短短的28天之內,由瑪雅原住民設計、施工建成了一座可接待、容納8,000名與會者的巨型會場和建築群。這會場被命名為阿瓜斯卡連特斯——墨西哥革命中農民領袖薩帕塔召開第一次立憲會議的地點。8月,近6,000名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深入叢林,出席了這次奇特的大會。(1995年2月,數千名政府軍占領了阿瓜斯卡連特斯/瓜達盧佩台培亞村,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將這巨大的“叢林歌劇院”夷為平地,將其變成了軍事要塞。作為回應,薩帕塔人在群山深處建立了另外五座阿瓜斯卡連特斯,均舉行過大型國內、國際會議。)市民社會再次被呼喚和賦予了具體而有力的形象,而政府軍的封鎖線事實上被衝破。這是入,也是出。

也是在阿瓜斯卡連特斯,馬科斯第一次引出了海螺——這一在瑪雅文化中充滿了象征與哲思的意象和薩帕塔運動的重要理念和修辭。那是一個蜷曲進去或舒展開來的形象;那是一環環帶領你進入,又引導你走出的螺紋;那是朝向內心的探究,也是麵向外界的凝視;那是大海濤聲的貯藏所,也是傳播號角的揚聲器。入,也是出。

繼而,1995年8月,在數萬政府軍的鐵壁合圍之間,薩帕塔人通過互聯網,就薩帕塔運動的政治前景展開馬科斯戲稱為“星際的”、世界範圍內的“民意調查”,超過100萬人參與了投票,絕大多數人擁護薩帕塔民族解放軍轉化為墨西哥的政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