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並非再現於21世紀的20世紀經典場景:不是一位超級領袖,盡管這個自稱馬科斯的無名氏無疑是今日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不是聖壇之上以多數人的名義所做的狂熱動員,盡管馬科斯有著公認的優美、乃至性感的聲音。用加拿大作家、風靡全球的NoLogo的作者諾米·克萊恩的說法:“那更像是一位在世界上最大的詩歌節上吟誦的行吟詩人。”2那是詩,是陳述,是哀懇。盡管此時此刻,他,他們,在全世界的目擊之下;但是,他,他們,仍然沒有姓名,沒有麵容。在符號式的單名之下,是作為武器的麵具符號。他,他們,以文字優美的宣言、時評、政論,以如噴泉般奔湧的書信、充滿幽默調侃的故事(甚至偵探小說)、詩行震驚了世界、征服了世界上的文學精英、顛倒了無數時尚中人,卻身著軍裝,運籌帷幄,舉手投足間是職業軍人的身體語言。
或許,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場符號學的戰爭、第一場後現代遊擊戰的又一個巔峰時刻。
至此,戰爭與和平,武裝鬥爭與議會道路,實踐與理論,行動者與思想者,語詞與武器,革命者與改良者,反抗與承受,草根與精英,個人與群體,隱形與可見,匿名與揚名..諸多赫然相對的概念和範疇失去了它們清晰可辨的分野。
沉默。2002年,當我們深入恰帕斯東南群山之間的時候,薩帕塔運動、副司令馬科斯在沉默中。然而,他們的聲名、他們的故事,圍繞著他們的激情、臆想和憂心卻在我們的整個行程中一浪浪地衝向我們;而每個有關薩帕塔運動的消息又如同漣漪般地播散開去。早在訪問墨西哥之前,我們已在北美、在歐洲、在遼闊多元的亞洲、在非洲、在巴西阿雷格裏港的“世界社會論壇”上聽到了薩帕塔運動與副司令馬科斯的種種故事。鳳毛麟角、支離破碎,版本甚眾,卻如雷貫耳。自1994元旦起,恰帕斯、“墨西哥東南群山中”的“真實村”成了後冷戰年代全球反叛力量新的聖地和中心,一部著名的、關於薩帕塔運動的紀錄片正名為《有一個地方叫恰帕斯》3。然而,這遠不僅是一個運動界的榜樣,遠不僅是在大潰敗之後重新集聚的反抗全球化陣營的英雄,他、他們同時是先鋒藝術家、搖滾青年所醉心的傳奇,是全球另類時尚的偶像,致使貝納通公司試圖一擲千金收購馬科斯的肖像權而被拒。
一部以“大噪音電影”為副題的紀錄片(毋寧說是一部大型MTV)《薩帕塔人》4便是由以切·格瓦拉為標誌的搖滾樂隊“暴力對抗機器”、搖滾樂手尼爾·揚及其“瘋狂之馬”樂隊,以及其他嘻哈、旁克樂隊共同製作。如果說,切·格瓦拉曾以“他臉上憂鬱而溫柔的微笑,令不少女人感到勾魂攝魄。他以冷靜的頭腦、超凡的能力、過人的智慧和銳敏的幽默感把握著古巴的方向。..同時,他還以雪茄、日記、照片、遊擊戰術與世界對話”5;那麼,副司令馬科斯則以他那迷人的麵具(滑雪帽),那為麵具所框定的“永恒的特寫鏡頭”6突出了他“美麗的榛色眼睛”7,以那麵具之下謎樣的神秘身份,以他那永不離口的煙鬥,間或遮沒了他麵孔的氤氳,以他優雅迷人的聲音,令墨西哥、拉丁美洲的女人——不僅是女人——心馳神往。他同時以他極富原創性的智慧,驚人地運用公共關係、媒體、流行文化的能力,以他將賽伯空間開拓為新的遊擊戰場的奇跡,尤其是以他的書信——用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斯特的說法,便是“他盤活了書信這門古老的語言藝術”8、寓言、故事、小說,以他極具個人風格的文字的長河,把握著薩帕塔運動舵柄。
沉默。當我們驅車行駛在墨西哥東南群山之間的時候,不時見到現代化的軍營在次生林中拔地而起,一處處現代化的營房怪誕地高聳在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間的原住民的原木棚屋近旁。顯然處於臨戰狀態的軍事巡邏隊間或與我們相向而過。盡管經曆了2001年薩帕塔人的長征,盡管似乎達成的政府撤軍的協議,但在恰帕斯、在這東南群山的一角,仍彌散著某種劍拔弩張的氣息。而在世界版圖上,墨西哥近旁則是在“9·11”的重創和譫妄之中的美國,反恐怖主義作為有效的全球意識形態正一步步地封閉著世界上最後的抵抗空間。墨西哥著名的民諺:“上帝離我們太遠,美國離我們太近”..此番沉默充滿了巨大的張力。